秀秀抹了把泪,喃喃道:“郎君什么都记得,这些年他叫我“阿瑛”时,眉眼间的温柔我从未见到过,娘子,他这样好的人,你怎么舍得放弃。”
谢瑛没有说话。
平心而论,云彦是个好夫郎。
如若他不姓云,也没有忠义伯爵府那一家子拖累,他们想必不会分开,但天底下没有如若,既过去了,便只能往前看。
临分别,谢瑛嘱咐秀秀,莫要陷进伯爵府的漩涡,能分府别居,便不要住在一起,曹氏,云臻还有曹氏的庶姐孟姨父一家,都不是善茬。
秀秀抱住谢瑛的腰,嗓音沙哑:“娘子,对不住你了。”
谢瑛抚着她的鬓发,安慰道:“路是自己选的,日后别忘了初心,别横生抱怨,日子便是你待他好一些,他待你更好一些。
日久见人心,他总会知道你的好,别着急。”
“娘子,我不着急。”
秀秀小脸通红,羞涩的抬起眼眸,说道:“我不求他待我更好,即便他永远不知道我是秀秀,我也会一直待他好,娘子,喜欢一个人,不会计较这些。”
秀秀的话让谢瑛思虑了许久,窗牖外的天黑透了,阴沉沉的云彩不断破开口子,雪越来越大。
她拄着胳膊,不多时便听到毡帘掀开,周瑄咳嗽了两声,带着一身寒气进门,怕渡给谢瑛,他在外头烤了半晌的炭火,待双手发热后,才进内殿。
“在画什么?”
周瑄凑过头,亲在她唇角,看到桌案上摆着一副山水图。
他想起承禄晌午时传的话,云六郎今日进宫拜访恩师魏巡。
如是想着,他眼底便涌上一抹幽暗,从后抱住谢瑛,声音软和下来,“朕批了整日折子,头疼手疼,你都不问我一句。”
横在塌上,枕着谢瑛的腿。
谢瑛估算的没错,就是今日,周瑄又来了。
扯了帐子,谢瑛紧紧揪住,而他便撩开裙角,手指慢慢伸开。
他似很有耐心一般,直将谢瑛逗弄的没了脾气,虚虚窝在他胸口,他才得意的将人放在枕上,覆身上去。
翌日又是重复,他意气风发,任由宫人服侍穿戴,华服下是劲拔颀长的身段,每一寸肌肉恰到好处,宽肩窄腰,双臂展开犹如鹰隼一般。
而谢瑛趴伏在绸被上,后脊是他留下的印记。
她咬着牙,抬手撩开帐子。
周瑄看来,目光中挟着餍足。
“昨夜将你累着了,便继续睡吧。”
谢瑛瞪着他,没好气的开口:“王二姑娘找过我。”
周瑄手一挥,宫人们退了下去。
“她跟我差不多的年纪,却比我有担当。陛下当真要让她和小西凉王回去吗,其实不是非要有继母看管,本朝那两位大将军既然派遣入驻,定会辅佐好小西凉王。”
谢瑛本不欲多管,可仍是觉得惋惜,便多了一嘴。
周瑄冷笑:“谢瑛,你明明知道朕的答复,却还是不死心。”
“是我错了。”
谢瑛闭上眼眸,羽毛般的亲吻落在额头,周瑄勾起一绺青丝,缠在手指上把玩,他看着她的反应,心里想的却是:口是心非。
年底宴席,周瑄正式让谢瑛出现在朝臣视线中。
以皇后之礼设置坐席,享众人尊崇仰视。
秀秀跟在云彦身后,扯了扯他衣角,云彦回头略微躬了下身子。
“郎君,我与未来皇后冲了名字,待会儿在席上你不要唤我“阿瑛”,好不好?”
云彦握紧她的手,轻声道:“好,那我叫你娘子。”
秀秀脸一红:“多谢郎君。”
云彦凑到她耳畔,说话时带着温热呼吸,扰的秀秀脸更红了。
“你跟紧我,什么都不用怕。”
落水后,云彦便只记得自己有个妻子唤作“阿瑛”,其余相处的日常皆记不清,就算想起来,记忆中的脸也都是模糊不定的。
他感觉内疚,但“妻子”待他甚是体贴,从不抱怨,她的手很巧,能画出一幅幅精妙绝伦的佳作,两人独处一室时,便各自坐在案前,他画舆图,偶尔画山水鸟虫,她画各式各样的珠钗首饰,也会画冠。
妻子做的冠,深受贵眷喜欢。
云彦扭头,正好对上秀秀忐忑的眼神,他从桌下伸过去手,包裹住秀秀的小手。
秀秀便忽然心安起来。
谢瑛进殿时看到了顾九章,几乎是一眼辨认出来。
在一众官员家眷之中,他单手拄着小案,斜斜歪在上头,跟没有骨头似的,穿了身极其喜庆的绯色对襟圆领袍,金丝银线勾勒出华美的图案,随动作起伏变幻出不同颜色。
他又生的极好看,面向阴柔不女态,桃花眼漫不经心一挑,暗戳戳发起牢骚。
今夜的圣人,活脱脱像只发情的孔雀。
一双眼睛盯着谢瑛,似要生吞活咽,两人经过郎君面前时,圣人便要抖搂开繁复重叠的尾羽,像对方展示自己的强悍。
顾九章啜了口酒,心笑:幼稚。
第88章 过来◎
麟德殿
觥筹交错间, 管弦声起,众臣推杯换盏,更有兴致高昂者,踏着鼓点做舞, 欢声笑语同布置喜庆的大殿融为一体, 比之往年,今岁的宫宴异常热闹。
方感叹圣人幼稚的顾九章, 正了身子, 将锃亮的墨发抿了抿,抬手搭在冠上玉簪, 冲着清澈的茶水端详了少顷,复又理好衣领, 用垂挂的玉佩压好锦袍。
环顾四周, 席上无人可比。
顾九章嘴角抽了下, 抿茶时更是做出高雅端庄的姿态。
远处的平宁郡主瞥到, 不耐烦的翻了记白眼,招手唤来婢女, 耳语一番。
顾九章心神荡漾之际,冷不丁被平宁郡主的近婢提醒,登时索然无味, 身子一斜,自暴自弃的喝了盏浊酒。
婢女在他身后站着,见状小声说道:“郡主娘娘吩咐, 郎君今夜不可多饮,不可多说, 不可莫名离席, 不可直视不该直视之人。”
捏着瓷盏的手微微收紧, 顾九章托腮眨了眨眼:“姊姊说的是哪个?”
婢女咽了咽唾沫,目光瞟向圣人下手位的谢娘子,使了个眼色。
顾九章笑,桃花眼沁出淡淡的水光。
“郡主娘娘还说了,郎君的骨头刚长好,凡事掂量着来,断不可意气用事。”
顾九章不搭理,那婢女犹有话说,附耳于上,嗓音低低。
“娘娘说,郎君便死了心吧,样貌学问,身手才能,您都不如圣人,就别班门弄斧,自取其辱了。”
瓷盏啪嗒落到案上,顾九章使劲揉了揉太阳穴,磨着后槽牙笑:“姊姊,你说别的也就罢了,九爷我这张脸,哪里差了。”
婢女弯唇轻笑,却不言语。
顾九章生了好一通闷气,如此后腰跟着疼起来,他站起身,出门溜达,而身后随之跟来的,是平宁郡主那位忠心耿耿的近婢,走一步,她也走一步,不近不远跟着。
顾九章甩开步子,走的飞快,那人也急急跟上前,不忘提醒他注意身子。
偏生那般巧,抬头就看见云六郎。
一别许久,云六郎风骨更胜从前,不似初见消瘦,整个人修长儒雅,清隽斯文,看见他的第一眼,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顾九章挺直了腰背,冷风吹起他绯色圆领袍尾,腰间挂的香囊与玉坠纠缠在一起,令他纳闷的是,云六郎牵着一个圆脸姑娘,举手投足间体贴备至,两人走过拱桥,与顾九章擦身而过。
顾九章好奇的捏着下颌,后脊靠在桥栏上,倾着身子目光追寻。
沈静林和薛娘子打假山处走来,碰上云彦亦是僵了表情。
顾九章看的真切,薛娘子的眼睛时不时扫到云六郎牵着的人身上,似乎也心存疑虑,然他们很快一同入席,淹没在麟德殿的喧闹繁华之中。
“你叫什么?”薛娘子倒吸了口气,下意识看向沈静林。
沈静林抚着她的手,显然同样吃惊。
秀秀心里一颤,咬到舌尖。
云彦抓起她的手拍了拍,笑道:“阿瑛,你不必紧张,这位是我同窗好友沈静林沈大人,这位是他的薛娘子。”
“阿瑛?”
薛娘子指甲掐到沈静林的肉,疼的他嘶了声。
秀秀心虚的低下头,不敢与他们对视。
此番回京,一来是述职,二来是回忠义伯爵府,与忠义伯和曹氏商量婚期,依秀秀想法,本是不想办仪式的,但云彦怕她受委屈,便想着只在族里通知各家长辈亲戚,聚在一起做个席面便好。
她最担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她知道自己不是谢瑛,而又顶着谢瑛的身份陪在云彦身边,她羞耻的埋着头,指尖攥的发白。
云彦低下身来,关切的揽住她肩膀,笑道:“往后熟络了,你便知道他们是何等好相与的。”
沈静林打圆场,给薛娘子递了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对了,年初三是我家小郎君的生辰,你们夫妻二人一定要到场,邀帖便不再下了,礼物还是要准备的。”
他哈哈一笑,云彦作揖道:“自然。”
入席后,云彦摸到秀秀冰凉的手,不由探身上前,“娘子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秀秀摇头:“今日能不能早些离开。”
云彦疑惑。
“冯娘子的冠还有五日便要交货,我怕弄不完,遂早点回去早点赶工。”
她说了谎,实则那冠只剩下边角需要细致处理,若聚精会神去做,顶多半日光景,可她总是提心吊胆,坐立难安。
她抓着云彦的手,就像小偷抓着别人的东西。
不踏实。
“好,等聆听圣人圣言后,咱们便回去。”
他攥了攥秀秀的手,秀秀弯唇笑起来,恬淡的面容纯真灿烂,两人的恩爱模样,落在有心人眼中。
周瑄瞟向谢瑛,她正与昌河闲聊,淳哥儿是个不懂事儿的,在她身上爬来爬去,一会儿搂着脖子,一会亲亲脸蛋,不知男女设防。
他暗暗哼了声,看过去的眼神愈发幽暗。
令他诧异的是云彦,而他身边那个女子,仿佛有些眼熟,他一时间想不起在哪见过。
都是过客。
周瑄嘴角一勾,心情莫名的舒畅。
忽然,目光对上斜歪在案几上的绯色人影,顾九章的桃花眼,抬起来便勾魂一般,给他斟酒的宫婢已经偷看了数眼,小脸红的快要煮熟了。
他拧起眉头,快速转向谢瑛,发现谢瑛华服的颜色,花样与顾九章的很是相似,就像出自同一个师傅的手,而两人远远瞧着,极其登对。
更气人的是,谢瑛那套华服,是他周瑄亲手量,亲自嘱托尚衣局缝制出来的。
承禄弯下腰,周瑄低声吩咐:“找套绣山河日月的大红锦衣,稍后朕去更换。”
承禄忙道:“陛下不是不喜红色吗?”
周瑄的衣裳,大都是寡淡的纯色,或漆黑或雪白,或雅青,他极少穿的鲜艳,最过分的便是床榻间,那绯色如火的帷帐,除此之外,他当真算的上简约。
“去找,务必要快。”
“是。”
承禄将要去吩咐,周瑄叫住他。
“靠近些。”
承禄几乎跪立下去,周瑄挡了唇,眼神飘忽在顾九章身上。
约莫一炷香光景,便有宫婢端着酒水来到顾九章面前,斟酒的时候,手抖,撒了他一身。
宫婢大惊失色,扑通跪倒在地,连连求饶。
股就找不以为然,抽出绢帕信手擦了擦,“去吧,无妨。”
宫婢千恩万谢,逃命般离开。
然少顷后,又有一宫婢端来葵口碗,里头盛着滚烫的粳米羹,快要靠近时,被绊了下踉跄着扑在顾九章怀里。
那米羹洒得到处都是,顾九章跳起来。
滚烫的粥将他衣领,前襟袍尾全都湿透,得亏冬日衣裳穿的厚实,消减了热度,饶是如此,他还是躬身扯着衣裳,避免这灼热伤人。
“还不退下,找得力的宫婢过来,为顾大人清理身体。”承禄肃声斥道。
转头又笑盈盈的冲着顾九章说道:“大人,虽我来换件衣裳吧。”
顾九章不欲多想,但是回来后看见圣人穿上正红绣仙鹤日月纹锦服,与下手位的谢瑛挨在一起,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花孔雀,嫉妒自己呢。
他撇了撇嘴,压下心头憋闷。
花孔雀就是恼怒自己比他更俊,更招女娘子喜欢。
薛娘子与谢瑛闲聊的时候,提了句年初三孩子生辰,谢瑛便说会亲手绣个小肚兜,届时去沈家讨杯酒喝。
薛娘子抬起眉,小声道:“六郎也去。”
谢瑛愣了下,随即改口:“那我托人送去。”
“我瞧着六郎不对劲儿,他是不是病了,他还喊那女子叫阿瑛,我想他不会认错人被骗了吧。”薛娘子终是忍不住,也不想谢瑛被蒙在鼓里。
谢瑛剥了颗蜜桔,“不会,你也不用介意,如今他过得安好又快活,何必在乎真假。”
薛娘子便知道,谢瑛早就知晓其中缘由。
她适可而止,并未打破砂锅。
“还有件事,你可能会吃惊。”薛娘子神秘兮兮的环顾四下,只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
谢瑛蹙眉:“何事?”
“吕骞要娶新妇了。”
谢瑛嗯了声,吕骞与云臻和离数载,便是娶新妇也在清理当中。
“对方是谁你怕是万万都想不到。”
“我认得?”
薛娘子点了点头:“何止是认得。”
她这么说,成功勾起了谢瑛的好奇。
“忠义伯爵府的小娘子,云恬。”
“怎么会是她?!”谢瑛当真想不到,怎么可能会是云恬。
且不说吕骞是云恬的前姐夫,单是两人年岁便差了许多,云恬年十八,而吕骞已经二十有九,十一岁的鸿沟,怎么就撮合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