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蛮生彻底大悟,扭头对朱亮道:“你弟不还有一个月高考么?你现在就给他写一封信,让他别辍学,让他报考瀚大。”他激动地在虚空中挥了挥拳头,也不知砸的是什么,“我能让他自己把学费挣出来。”
朱亮不明就里,木愣愣地回一句:“可他想考清华……”
榆木脑袋不开窍,顾蛮生抬手就兜了朱亮一脑勺,下令道:“就让他报瀚大。”
贝时远见顾蛮生说着就往外走,似乎一刻也在寝室里待不住,问他:“你上哪儿?”
顾蛮生回头笑笑:“找我的盖子去。”
正为二十万的货款发愁,忽然之间,得来全不费工夫。顾蛮生知道自己是沾了政策的光,高校收费之后,为了确保贫困学生不会辍学,政|府要求试点高校尽快落实特困生的资助政策。所谓火借风势,风助火威,1994年的中国处处在改革,上头有文件,下头就好办,顾蛮生很快打起了学校大礼堂的主意。他计划以朱D的名义承包下来开办学生电影院。
一部二手的放映机、一台二手的音响、一匹白色幕布,设备简陋点也没关系,关键是他弄得到好片源。那个卖盗版录像带的小广东跟他关系好,片子直接租他的就行,还能天天都不带重样的。学校附近唯一的电影院在工人文化宫内,一场电影五块钱,进口片还很少。顾蛮生打算每晚两场电影三块钱,去掉租金与人力成本,大礼堂六百个座位,就按八成上座率来算,一晚上也能净赚上千把块。
瀚大也是全国名列前茅的高校,朱D听哥哥说不用辍学,也就把考清华的念头收了起来,高高兴兴准备填报新的志愿。
一切计划妥帖,顾蛮生是个耐不住性子的行动派,还没等朱D的录取通知书寄来,直接找上了学校后勤部门。然而每每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以一句“学生就该好好读书”撵出去。接连碰了几鼻子灰,朱亮与陈一鸣开始打退堂鼓了,也认为几个学生还想承包学校电影院,简直异想天开。顾蛮生却与他们想法不同,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后勤部门那些喽兵对招生并轨的事情不上心,但作为招生并轨改革试点的重点院校,学校内外,社会上下,多少双眼睛眈眈逐逐,领导们不可能不在意。
打定主意继而改变策略,顾蛮生从贝时远那里了解到,学校主管后勤工作的副校长姓高,为人还算谦和,责任心强,在保卫部与学生工作部都有工作经历,期间事必躬亲,也没少搞些□□的花架子,颇有几分好大喜功之嫌。
于是他一连几天悄悄尾随其后,将高副校长的生活习惯摸得透熟,终于瞅准时机,在厕所门口堵住了对方。顾蛮生使了一个眼色,陈一鸣居左,朱亮居右,两个人一左一右将高副校长本架在中间,不由分说就往厕所里拖。
高副校长动弹不得,体内一股恶气乱蹿,低吼道:“干什么?”
“这不马上‘招生并轨’了么,我想就学校的贫困生问题跟您好好聊聊。”顾蛮生倚仗身高优势,微微弯腰,抬手就将高副校长箍在了墙上――两个尿池之间。
当着学生的面,高副校长不好意思直接说自己尿急,只能推说有急事。但三两句话根本打发不了眼前这个男生,他摆足架势要缠打到底。劝不听呵不住,挣不脱动不了,高副校长被一泡尿憋得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最后不得不撂下一句话,行行行,你明天这个时候到我办公室来。
获准去了领导办公室,顾蛮生胸有成竹多了。校长办公室里,他把贝时远的那番关于学校声誉与生源的话照搬过来,一股脑扔给了高副校长。他说希望学校为贫困学生提供校内劳动岗位,让学生利用业余时间取得合法劳动报酬。
高副校长还为昨天厕所门口被堵的事情生气,虎着脸看了眼前这个学生一眼,问他:“你手里拿的什么?”
顾蛮生把一份《新华日报》放在了高副校长面前,明晃晃的新闻标题映入眼帘――《不让一个大学生因贫困而辍学》。
高副校长边拿起报纸阅读,边绷着脸道:“学校已经有了奖贷学金政策,且对于一些特殊家庭条件的学生会适当减免他们的学杂费,总之不会让贫困生上不起学的,你就别瞎操心了。”
“这怎么能叫瞎操心呢?”顾蛮生早把报上那段新闻背熟了,头头是道,“国家教委刚刚发文,要求高校进一步做好勤工助学工作,我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么。”
“难道同意让你们这些学生去瞎折腾就是做好了勤工助学工作?勤工助学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顾蛮生点头:“就您说的这个问题,我认为困难主要在四点。”
高副校长没想到这小子还有备而来:“哪四点?”
顾蛮生侃侃而谈:“第一,学校缺乏工作岗位。一个萝卜一个坑,现有的坑都被萝卜占了,贫困生无处安排;第二,社会上许多岗位需要白天工作,与学生课程有所冲突,鱼与熊掌难以兼得。第三,学校本身偏重奖贷学金,但‘择优而奖’能解决的贫困生问题毕竟有限,学校对勤工助学活动重视不够,给予的场地或者政策支持也不够。第四,学校应该广开渠道,一方面加强与社会组织联系,提供更多适合学生的助学岗位,另一方面积极鼓励学生自己发现机会,创造岗位。”
顾蛮生见校长作沉吟状,推波助澜道:“国教委让完善‘奖贷助补’政策,但瀚大明显在‘助’上还有所欠缺。前两天我在路上遇见汉科的人,他说他们学校专门给予场地扶植学生们的勤工助学活动,还当面诋毁我们瀚大与瀚大学子,说什么反正你们学校办学经费不紧张,遇上困难向国家伸手要拨款就行。您听听这叫什么话?所以我想到由学生承包校礼堂办电影院这个法子之后,迫不及待就来找您了。我在这儿向您表个态,万事开头难,我愿意事先士卒抛砖引玉,为瀚大的发展壮大尽微薄之力。”
文件里的这些条条框框,校党政领导早都滚瓜烂熟了,高副校长搁下手中报纸,抬脸看着顾蛮生,也辨不出他这面上表情是支持还是反对:“怎么,你还觉得自己挺劳苦功高?”
顾蛮生尽拣好听的说,微笑道:“那肯定比不了您。以前只听人说我们的高校长为人随和,德业并重,全心全意为学生奉献,我还将信将疑,心说这世上能有这么好的校领导吗?今天看您对我这么客气耐心,我心悦诚服。”
“别给我戴高帽子。”高副校长差点笑出来,但还得保持校领导的威仪,又把脸板了回去,“你说你来承包电影院?你打算怎么做?”
顾蛮生就说,这个由贫困生集体承包的电影院出发点就是拓宽勤工助学的渠道,启发别的学生以劳养学,自力更生。基地,卖票的、检票的、宣传的、打扫卫生的、放映的、卖零食的,再加上这些工作还得轮换,一口气就给学校解决了十来个勤工助学的岗位,按小时计薪,就晚上工作两三个小时也不会影响学生白天的课程,同时他还愿意交出盈利的两成作建立学校勤工助学基金。句句在情在理,高副校长不由大吃一惊,一个尚未涉足社会的大学生居然这么有生意头脑,他再次细细辨认眼前这张年轻英俊的男性面孔,这小子眯着眼睛微笑,神情像只狡黠慵懒又笃定的狐狸。高副校长想起保卫处的陶刚曾跟自己提过的一个名字,终于反应过来,“你刚刚说你叫顾蛮生?我可听说,你在我们学校很有名气,上房揭瓦的事情全是你干的?”
“不至于,我就是一普通学生,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么老实的人。”
高副校长忍笑道:“你说你这么干是为了帮扶学弟,可你说的那个学弟还没考进瀚大呢。你自己又够不上特困生的标准,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呢?”
“供人以鱼,只解一餐;授人以渔,终身受用。‘奖、贷、补’说到底只是‘只解一餐’,我想瀚大之所以是名列全国高校之前茅,正是因为瀚大从来不拘一格,永远鼓舞瀚大学子开拓思维与视野,身体力行地教导我们担负起肩头责任,”顾蛮生终于敛起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抬起头,将目光落定在墙上由国家领导人题写的校训上,一字一顿认真道,“博学创新,兴业安邦。”
一直到这场谈话结束,高副校长仍未对学生承包电影院一事明确表态,言下之意还得再跟讨论研究。
这点小事高副校长一个人就能拍板了,顾蛮生吃不准他的意思,思来想去觉得还得再激他一把。他请人脉广阔的贝时远介绍一位记者,贝时远欣然答允,第二天,《新民晚报》的记者就带着摄像师,□□短炮全副武装地来了。
记者当着高副校长的面,夸他扶贫助学工作搞得好,鼓励贫困生承包学校电影院的做法更是别出机杼,走在了所有试点高校的最前沿。高副校长被唬了一大跳,只能强带笑脸地带着记者参观将用于承办电影院的大礼堂,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骑虎难下了。
记者走后,高副校长特意派人叫来了正在操场打篮球的顾蛮生,对他说,我不是受了你的激,也不是喜欢听你拍这些马屁,你说的那么多里,确实有一句话打动了我,授人以鱼,终身受用。他向顾蛮生强调道,学校批准了他承包电影院,但前提是绝对不能违反学校现有的学校规章制度。
高副校长总算点了头,朱D也不负众望拿到了瀚大的录取通知书。顾蛮生吩咐陈一鸣印刷了一些学校电影院的宣传单,在学校里派发,又做了几个展架,就放在每天人流量最大的学校食堂前面。
高副校长起初对他们不太放心,生怕他们为了盈利,放些不雅的影片,所以常常派陶刚去大礼堂检查。陈一鸣一见陶刚出现,便大喊一声“鬼子来了”,朱D立马闻风而动。待陶刚走进大礼堂,白幕上投放的鬼片已经变成了《焦裕禄》。陶刚哪有这等心眼,回回扑空,讪讪而去。
理工科大学狼多肉少,单身的男学生来看电影的不多,加上电影院刚刚开幕,上座率离预想中的还差一些。虽然没亏钱,但照这个盈利速度,猴年马月才能凑齐二十万。顾蛮生又心生一念,立即吩咐朱亮与陈一鸣把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翻看一遍,确认里头没说校园不能对外开放。然后,大家一致得出一个结论,可以让学校附近小区的居民也来看电影。
于是除了宣传单页,他还精心设计了一款奖券,跟刮彩票一个形式,中奖的人能兑换一卷软糖或者一支牙膏,当然前提是他们得来买票看电影。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顾蛮生特意在后座加了一个软乎的粉色坐垫,每天骑着他的二八大杠,带着曲夏晚一起去瀚大附近的其它大学、商业街与居民区转悠。他车把上挂着浆糊桶,逢人就发传单,见公交车站就贴小广告。曲夏晚是一幕风景,也是一块活的广告牌,尤其对瀚大附近其它大学里的男生来说。
九月十月秋老虎,顾蛮生背烤火辣骄阳,汗滴车轮下的柏油路,二八大杠几乎行遍瀚大方圆五公里内的每一寸地方。但他乐在其中。宣传着他的电影院,捎带着还把恋爱一起谈了,非但不辛苦,简直逍遥得很。
校园电影院经营得如火如荼,顾蛮生便有了底气开口问人借钱,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同寝室的贝时远。陈一鸣对此有点微词,上回与汉科学生打群架,全寝室就贝时远一个人没参与,说明此人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
但顾蛮生认为此言差矣。贝时远母亲这边从政,父亲那头经商,家庭背景既红又专,本来就犯不上跟他们混一起瞎折腾,他倒觉得这人眼界资源都非一般人可比,倘若不成挚友,也不能成了死敌。
电影院的事情贝时远当然也没参与,但他知道顾蛮生志不仅仅在此,背后必然还有更大的动作。所以当顾蛮生来问他借钱时,他二话不说就给了他好几万块钱。
“你这爽快的,我都不敢要这钱了。”钱是用牛皮信封包好的,厚厚一捆,顾蛮生掂着信封问他,“你就不怕我最后还不上?”
贝时远反问他:“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不承包食堂?”
“一来食堂回本太慢,学生的食品卫生是个大问题,各项行政管理文件审批时间太长,二来,”顾蛮生笑笑,“二来么,君子远庖厨。”
贝时远也笑:“你是君子?”
“我是小人。”顾蛮生想了想,大方问道,“倘使我一开始就问你借钱,你借不借?”
“不借。”贝时远答得干脆,盯着顾蛮生看一晌,忽然没来由地轻轻叹气,“实话说,以前我挺瞧不上你们的。”
“正常。”顾蛮生不以为忤,还点头道,“我要有你这眼界与能力,我也谁都瞧不上。”
“可我没想到你真能把一件大事给做成了,”贝时远瞧不上陈一鸣他们是真的,但他认定顾蛮生这块别人眼中粗粝不堪的石头是璞玉,总有一天会焕发出令所有人失色的光彩,“顾蛮生,十年八年之后,不管你在干什么或想干什么,只要你来找我,我都愿意做你的合伙人。”
朱D负责放映影片,朱亮负责影片结束后打扫礼堂卫生,陈一鸣负责望风,还有部分赶上招生并轨第一年的贫困大一学生,每个人各司其职,电影院每晚两场电影,几乎场场爆满。其实用顾蛮生自己的话说,学校里文娱活动也实在太少,他本来还想再开个校园卡拉OK,但那点意思刚露头,就被高副校长以“大逆不道”四字厉声驳回了。
校园电影院热火朝天地开了四个月,在1995年的元旦到来之前,顾蛮生就凑齐了二十万。
第9章 兜头一盆冷水
生活这东西的玄理就在于,你永远无法预见它的顺逆更替、吉凶变化,无数次你看着它对你动人地微笑,转眼就得面对它令人惊悸的獠牙。1995年的开端,生活给了顾蛮生一个沉重的下马威,一些人对他的谶语应验了,那笔东拼西凑来的二十万汇过去之后,王传富居然失踪了。
顾蛮生隐约感到不妙,也没在寝室里声张,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边找边等,半个月联系不上,又亲自跑了一趟深圳。他几经辗转,找到王传富的两个合伙人,才知道王传富签合同前就已经退伙了。他们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直到这一刻,顾蛮生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道行太浅。他少年时代就结识了王传富,六年间共克难关无数,王传富虚长他近二十岁,既像朋友,又像长辈,平日里对他跟他妈都很照顾,他前前后后拿了对方那么多货都没出过一回经济纠纷,真的没想到这次这人会把钱卷走。
在曲夏晚的提议下,顾蛮生报了警,民警先后去了顾家与瀚大,二十万被卷跑的事情就再瞒不住了。二十万对绝大多数中国家庭来说都是天文数字,天塌了,地陷了,顾蛮生的继母唐茹一急之下就病倒了,急症心肌梗塞,少说得在医院里住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