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航——江天一半
时间:2022-10-02 08:39:34

  “没什么事,也没有疼过。”妈妈宽慰她道,“别担心,就是普通的胃口不好而已。”
  戚乔稍微,出去给自己盛了一碗粥。
  才喝了两口。
  主卧的门被打开,妈妈捂着嘴巴快步走到卫生间,将刚才喝下去粥全部吐了出来。
  戚乔心一紧,放下碗就跑过去。
  轻轻拍着妈妈的背,又立刻拿来纸巾。
  肚子里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杜月芬吐了没多久。
  “是胃不舒服吗,妈,你别瞒着我。”戚乔心中紧张,“我们去医院吧。”
  “没事。”妈妈却说,“妈没骗你,真的不疼,天太热了,没胃口,吃不下而已。”
  戚乔没有办法放心,趁还没有到开学时间,她极力说服妈妈去医院检查。
  妈妈起初拒绝,说大半年前才体检过,能有什么问题。
  好在在她的坚持下,最终好歹答应了明天去一趟医院。
  然而,还没有等到去医院,半夜里,次卧的戚乔,被妈妈忍着剧痛的□□惊醒。
  她登时清醒,连鞋都来不及穿,推开妈妈房间的门,便看见她蜷缩着侧卧在床上,脸上一层虚汗,沾湿了枕巾。
  “妈!”戚乔奔过去,“你怎么了?”
  杜月芬疼得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戚乔低头,看见妈妈的手按在胃部。
  她跑回房间拿手机,颤抖着手,拨通120。
  救护车来得很快,十分钟后,杜月芬再次被推入急救室。
  一名医生来向家书询问情况。
  戚乔将妈妈的急性肠胃炎的病史如实相告,以及这几天糟糕的饮食情况。
  医生初步判断为胃炎。
  然而仅在半小时后,又有一名年资更高些的医生从急诊室出来,高声询问杜月芬家属在哪里。
  戚乔的神经再次紧绷。
  “肠胃炎是小问题,患者出现了黄疸,以前有过肝脏问题吗?”
  戚乔摇头。
  医生面容肃然,接下来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戚乔本就脆弱不堪的心脏上。
  “有肝衰竭的征兆,情况比较危急。你妈有没有酗酒史?”
  戚乔的脑袋被六个字砸得一片空白。
  “……肝衰竭吗?”
  医生目含同情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叹了声气:“你家其他大人呢?”
  戚乔眼眶泛红:“没有了,没有其他大人了……”
  她站立不稳,还好被医生扶了下,在靠墙的凳子上坐下。
  “没有酗酒,我妈不喝酒。”她低声说。
  “那有没有长期服药史?我们需要了解病因。”
  “没……”戚乔顿了下。
  药物史……
  她艰涩地出声:“半个月前,服用过大量安眠药。”
  “最近还有服用过吗?”
  戚乔先摇头:“没有。”
  她一顿,紧紧抿唇,又道:“最近我妈睡眠都不好,很晚才会睡着。她平时都会早睡早起,但前几天早晨八点我敲门进去的时候,却还在睡,我喊了好几声才醒……我、我不确定还有没有吃过安眠药了。”
  医生又详细问过杜月芬的情况,再次进急诊室前,起身拍了拍戚乔的单薄的肩膀。
  “这个病,会需要不少钱,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医生走后,戚乔独自一人,在凳子上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护士出来,通知她可以进去看之前,都没有动一下。
  戚乔回家前,这个暑假兼职赚下的钱,都付了最后一份短片拍摄的违约金。
  她现在身无分文。
  戚乔回家,拿来了家里全部剩余的现金和日用品与换洗衣物,为妈妈办好住院手续。
  又用妈妈的手机,给她也认识的一位妈妈的同事打了电话,请她代妈妈给学校请假。
  做完这一切,她就乖乖地坐在病床前,等妈妈醒来。
  
  杜月芬醒来之时,已经是次日傍晚。
  和那天服药后手术醒来时一样,女儿陪在她床边。
  这一次,脸色更加苍白。
  医生等杜月芬醒来,才来通知病情。
  和戚乔不同,杜月芬在听见结果时,却比谁都平静。
  肝衰竭发病快,病程短。所幸送来及时,救治得当,情况还算乐观。
  但已经发病,保守治疗也只能活数月,最多一年。
  最佳治疗方案,是在肝衰竭末期之时进行肝移植手术。
  医生将治疗方案的区别,和预后各种可能情况悉数告知。
  医生们鲜少使用用“一定”、“绝对”、“百分百成功”这样的字眼,可也如实告知,肝功能、凝血酶原和氨基酸等等各项检查,都显示着亚急性肝衰竭一个结果――
  如果不进行肝移植,死亡是必然结果。
  肝脏相比肾脏的稀少,已经算好找,亲体移植的临床病例更多,排异更小。
  “咱们这儿还没有能力做这种大手术,最好是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手术费用大概需要二三十万,你们……有能力的话做好准备吧。”
  医生走后,病房中静了很久很久。
  戚乔捏了下发僵的手指,眼尾通红。
  她最近的眼泪好像怎么都停不下来。
  可此时,还是忍了又忍,握住妈妈的手,冲病床上的人弯了弯嘴角:“妈,做手术吧,我们去做配型。”
  “不行。”杜月芬坚决道。
  “医生说亲体肝脏配型和成功率都更高,排异反应也会小很多。”戚乔颤声,喊了声妈妈,“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生过什么病,感冒什么的也很快就会好,你把我养得这么好,我去年开始每周都在跑步锻炼身体,不要担心别的,我们先去做配型,再去北京的医院做手术,好不好?”
  她低头,怕控制不住眼泪流下,便握着妈妈的手,额头抵着妈妈的手背。
  “我们想办法,一定可以找得到的。我们去找人借钱,我还可以去找兼职,我跟你说过的记得吗,我这个专业,兼职很好找的,也很挣钱的。如果还不够,我们……我们就卖掉房子,怎么都会有办法的。”
  她轻声地,一遍遍重复:怎么都会有办法的。
  但杜月芬还是没有同意。
  住院的几天,戚乔便每天都在病床前劝妈妈。
  杜月芬坚决拒绝戚乔的□□,怎么都不肯,执拗倔强。
  在这一点上,戚乔和她很像。
  妈妈不同意,她就一天一天地劝。
  母女二人常说着,一个开始掉眼泪,另一个便也无声地哭。
  几天后,九月的第一个夜晚,杜月芬病情恶化,戚乔再一次哭着求妈妈同意时,她终于点头。
  戚乔寻找了所有肝胆外科知名的医院,最终,还是决定去北京。
  在北京的话,她可以边上课,边照顾妈妈。
  杜月芬让戚乔从家中柜子深处,找来压在最底下的两张卡。
  “你爸走的时候没带,这张卡是他的,里面有他上次卖的两幅画的钱,应该还有十几万,你去查一查,剩下的不多,妈妈问几个同事借一点。”
  戚乔点头,医院楼下就有ATM。可十几万,也不够。
  “这张呢?”她拿起另一张卡。
  妈妈按住她的手,将那张卡小心地装回包里。
  “这张卡里的钱不能动。”杜月芬轻声说,“这卡里的钱,是要留着给你交学费的。”
  戚乔低声:“都什么时候了……”
  妈妈却坚持不给:“也不多,只有剩下两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没几万块钱。去吧,先看看那张卡里的钱,剩下的再想办法。”
  戚乔抬手蹭了下眼尾,白皙的皮肤被揉得通红一片。
  她依言,先下楼去,在ATM上查看了另一张卡上的余额。
  却没有想到。
  哪有妈妈说的十几万,里面一分钱都没有。
  戚乔重新插卡输密码,查询了三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她四肢僵硬地走上楼。
  停在病房门外,隔着门上玻璃,往里扫了一眼。
  妈妈脸色泛黄,整个人都失去了精气神,那一丝生命枯败的气息,越来越沉重。
  戚乔看了好久。
  按在病房门把手上的手,迟迟没有推开。
  她捏紧手机,转身,往走廊尽头楼梯间走去的同时,拨出去一通电话。
  嘟声持续了三十秒,终于被接起来。
  戚怀恩语气惊喜:“乔乔?”
  戚乔没有时间控诉,更没空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妈妈生病了,手术要很多钱,尾号7949的那张卡里的钱,怎么没有了?”
  戚怀恩顿了下:“上周我转了点……你妈怎么了,胃病又犯了?”
  戚乔苦笑着:“转了点,是连一分钱都不剩地转了点吗?”
  戚怀恩道:“都转走了?是她去银行弄的,跟我说只拿回一半。”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拿回?”戚乔心中一片凉意,说,“那妈妈这些年所有的工资,花在你身上的钱,你也还回来吧。”
  戚怀恩似是换了个地方,声音压低:“那些画,要没有她,也卖不出去……你妈需要多少钱,我给你转。”
  “二三十万。”
  “这么多?”戚怀恩诧异,“什么手术要花这么多钱?”
  他话中的凉薄戚乔脚步停了下来,一颗心脏颤巍巍地维系着跳动。
  没有关心,没有紧张,只有怀疑和倦怠。
  戚乔打开楼梯间的门,关上,蹲下去抱着自己靠在门后,才能勉强止住身体的颤抖。
  “妈妈都因为你服安眠药自杀了,医生说引起了肝衰竭,移植手术要花二三十万,你听见了吗。”戚乔哭着大声质问,“你听见了吗!”
  “只要你现在一两幅画钱,我求你,求你了行吗。”戚乔哽咽着,说出的话混在哭声中,“求你了,爸……”
  下一秒,对面的人开口,却是一道女声。
  “他的画现在值钱了,也是因为我,没有我,你爸还是那个靠女人的几千块工资生活的戚怀恩,还能是现在崭露头角的戚大画家吗?我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钱和精力,他赚的也应该属于我,听明白没有,一分都别想要。”
  那女人的声音一句句传到戚乔耳中。
  她蓦地想起当初因为戚怀恩采风受伤,回家时见到的那一面。
  后来的那位经纪人,似乎也是她引荐的。
  “那也是他们的共同财产,有我妈的一半,你们不能……”
  女人打断她:“那让你妈去法院起诉啊,法院判了,就给你们。”
  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眼出不去。
  戚乔只感觉到四散开来的无力感。
  起诉离婚的时间,妈妈已经等不起了……
  电话骤然被挂断。
  戚乔怔怔地望着楼梯间的天花板,一扇窄小的窗,只透出一丝微光。
  那光却照不到她身上。
  她在里面待了很久,才撑着地面站起来。
  擦干了眼泪,想要调整出个轻松的表情,拉开门,却看见穿着病号服,静静地立在外面的妈妈,不知道听见了多少。
  戚乔蓦地愣住。
  下一秒,妈妈却伸出手,牵住了她。
  她的步子很慢很慢,牵着戚乔一步步往前。
  “卡里的钱,你爸转走了?”她平静地问。
  戚乔没有回答。
  可沉默即是答案。
  病房很空,隔壁床的病人刚刚出院。
  戚乔扶着妈妈躺下去,硬撑着,挤了个笑。
  “妈,我们卖掉房子吧,这样就够手术费了。”
  杜月芬望着女儿,眼尾划过一丝凄凉神色:“那房子的贷款还有七年才还完,而且……”
  “什么?”
  杜月芬道:“去年你爸要办画展的时候,把它抵押给银行贷款了。”
  戚乔愕然抬眸。
  许久,紧握的银行卡边沿将掌心软肉划出两道红色深痕。
  她将那两张卡给妈妈:“先用这张卡里的钱交住院费,手术费,我再想办法。”
  杜月芬伸手按在她手背,轻轻地抚了抚:“这个钱不能动,这是你的学费。”
  戚乔的眼泪再次绷不住,一片酸涩,从眼尾涌出。
  她坐着病床边的椅子上,伏低了身体,闷声说:“我不念了,妈,我不读书了。”
  她就那样,趴在妈妈怀里,哭了很久,说了很多遍我不读书了,要给你治病。
  杜月芬都没有同意。
  可最后,还是温柔地揉揉女儿的头发。
  一滴泪沿着脸颊掉落下来,落在戚乔发上。
  她轻笑着,神情间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嘴上却说:“好,妈妈答应你。”
  戚乔就那样趴在妈妈怀里,哭到睡着。
  再醒来时,天色将晚。
  窗外挂着一轮残阳,阴云密布,只剩惨淡的微光。
  妈妈没有在病床上。
  戚乔倏地清醒,感觉到手中被人塞了什么东西。
  她低头,看到掌心放着那张,妈妈给她存了学费的那张卡,还有一页纸。
  撕下的一页病历本,背面,留着几行字。
  戚乔忽然间从心底里生出不好的预感。
  她的视线登时模糊一片,只看到最后一句:
  妈妈说,别难过,好好念书,妈妈对不起你。
  戚乔紧紧地捏着那张纸,眼泪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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