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窍未开,但开了阴阳二窍,足以锻体强身,仙尊应该不是个会教人的师父,因为她看到仙尊在看一本书,封面上写着《锻体一百零八法》,而他做的,就是让她跟着书练。
她常常累到崩溃,小胳膊小腿都在打颤,仙尊冷冷看着,徐徐皱起那远山云雾般细致而英气的眉。
长得有多好看,说话便有多难听。
徐慢慢自幼过得并不顺遂,难听的话也不知道听过多少,可被自己仰慕的神仙那般奚落,心里总是会难过的,可在他面前也不敢落泪,只能瞪大了眼强忍泪意,挤出微笑。
每个月月圆之夜,仙尊便会离开几日,这时候师父就偷偷熬药给她补身子,宽慰她几句。
师父说:“这仙尊啊,没有心,不懂情,也不明白有的人面露微笑的时候,心里其实是难过的。你在仙尊面前,如果不高兴不要强忍着,如果累极了也不要强撑着,仙尊并不是不近人情,只是不懂人情。”
“没有心,也能活吗?”她不明白。
“我们凡人的心,生在胸腔之中,是生命之源,而草木的心,生于灵识之中,世间草木能成精者,都先有了心,才有了灵识。但仙尊不一样,他是混沌之气融合魔神之气幻化而成,似花非花,似魔非魔,似人非人,他就像混沌一般,既是万物,又非万物,他生来有灵,却不会有心。”
那时徐慢慢才十四岁,对师父说的那番话也是似懂非懂,与仙尊相处久了,才渐渐明白了,何为无心。
他体会不到人世间的悲欢喜乐,这世上的热闹,都与他无关。
这样无心的仙尊,又怎么会有“心甘情愿”呢?
琅音仙尊的飞舟并没有如徐慢慢预想的一般飞往徽州枢机楼方向,而是往城郊飞去。
徐慢慢迟疑片刻,伸出食指指了指西边,小心翼翼道:“仙尊,那边才是徽州方向。”
“我知道。”琅音仙尊目视前方,“我要找一样东西。”
徐慢慢闻言有些好奇,琅音仙尊要找的东西是什么?
飞舟破风而行,须臾间便到了目的地,那是一片荒村。
这里离徽州城数百里,三面环山,从空中飞到此处轻而易举,但要靠着一双腿,却得走上三个月。
三百年前,徐慢慢就是翻山越岭三个月,才离开了此处。
三百年,这个荒村早已破败不堪,没有人知道后来名扬天下的潋月道尊出身此处,这个只有数十户农家的徐家村。
而同样出身此处的,还有一人。
徐慢慢看着眼前熟悉的背影,脱口而出唤道:“明霄法尊。”
那人徐徐转过身来,儒雅俊秀的面容上掠过一丝疑惑:“琅音仙尊……徐滟月?”
徐慢慢笑道:“现在该称呼您一声明霄道尊了。”
明霄法尊摇了摇头:“我不过暂代部分道尊之职,无道尊之名,待铲除血宗之后再议此事。你们二位为何到此?”
琅音仙尊直视明霄法尊,道:“我要找一样东西,或许你知道。”
明霄法尊也有些好奇:“何物?”
“徐慢慢父母的遗骨。”
徐慢慢闻言一怔,错愕地转头看向琅音仙尊的侧脸――他想干什么?
明霄法尊露出同样愕然的神情,片刻才道:“敢问仙尊目的……”
“无可奉告。”
琅音仙尊要人帮忙的态度也是一如往常的高冷……
明霄法尊知道琅音仙尊的脾性,也不以为忤,他淡淡一笑,道:“那仙尊恐怕要失望了,徐慢慢父母的遗骨不在此处。”
“那在哪里?”琅音仙尊追问道。
明霄法尊摇了摇头:“不知道,她是个孤儿,出生不久就被人遗弃在徐家村附近的稻田里。”
琅音仙尊微微皱眉:“就没有人找过她的父母吗?”
“此地崇山峻岭绵延万里,沿此溪流而下,百里一村,一村至多三四十户,征兵之后,村中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无力走远,一生都困在山崖之间。”明霄法尊望着远处的青山,神情怅惘,“十岁之前,我们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五十里外的集市,在那里找不到她的父母,便再也找不到了。”
琅音仙尊忽然发现自己对徐慢慢的了解太少了,他只知道她自幼父母双亡,在徐家村长大,却不知道她是被父母遗弃。今日能寻到此处,还是因为感觉到了明霄法尊的气息。
他记得徐慢慢说过,她和明霄法尊幼年相识,情如姐弟。
“这就是她当年的家?”琅音仙尊看着明霄法尊身后的断壁颓垣问道。
“是。”明霄法尊转过身,上前几步,视线落在了墙角的涂鸦上。
三百年风蚀,斑驳的墙上只剩下模糊的痕迹,但在他脑海中却渐渐清晰起来,仿佛又看到了两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挨着肩蹲在此处,拿着尖锐的石子在墙上刻下心目中父亲的样子。
他未出世时,父亲便和村里其他男人一起奉召入伍,不久传来消息,说是村里的男人们都战死了,发回了些许微薄的抚恤金,也断绝了这个村子所有的希望。许是孕中多思多泪,母亲分娩时难产,他生下来便也体弱多病,在这个小山村里没有郎中,一场小病都有可能带走一条生命,祖母怕他出事,总是将他关在屋里,他童年唯一的玩伴,就是邻居家被捡来的孩子,比他稍长几个月的徐慢慢。
徐慢慢自幼被人遗弃,被徐家村的老人捡到才侥幸活下来,后来便是吃百家饭长大。她长得不算好看,但是嘴甜,再刻薄的妇人也会给她几分好脸色。她身体结实强壮,能干不少的活,每日里挨家挨户帮人干农活,村里的人渐渐地也不嫌弃她是个野孩子了。
两家隔着一堵薄薄的墙,他常常会听到隔壁老妪扯着嗓子喊“慢慢”,然后便是一个轻快含笑的声音回应她。
他在院子里坐着的时候,也常常看到一个风一样的身影从门前跑过,有时候又会折回来,扒在门边偷偷看他。眼睛一弯,笑眯眯的,平庸的脸上也焕发出几分光彩。
“慎之,又出来晒太阳啦。”
“慎之,山上的果子熟了,我去给你摘一些。”
他也记不清两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了,可能还未有记忆便已有了交集。她比他高一个头,又长几个月,便以姐姐自居,对他颇多关照,大人们不在的时候,她会偷偷跑来与他聊天,告诉他集市上有多热闹。那时候他最期盼的便是每个月十六,她赶集回来,总会给她带来一些有趣的故事,还有不值钱却也新奇的小玩意。
――听说徽州城里还有更多新奇古怪的东西,天上还有飞来飞去的神仙。
――不过也有很多妖魔鬼怪,最近徽州城就出了个吃人的妖怪……
那时听说,他也只当是有人夸大其词,直到那个妖怪来到了徐家村,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她背着他,赤着脚在山坳里狂奔,那夜的月光如此黯淡,风声却极大,他把头埋在徐慢慢肩上,不敢回头看,只听到被风声送来的凄厉惨叫,还有浓烈的血腥味。
那一年,他的母亲早已病逝,祖母也垂垂老矣,跑不动了,将他托付给了徐慢慢,她只想着徐慢慢身体强壮,却没想到,她同样是个十岁的孩子。
她朝着徽州城的方向,跑了一天一夜,脚上遍布细碎的伤口,直到遇到传说中会飞的神仙,他们才算得救。
那些神仙自称是神霄派的弟子,追杀入魔的狼妖至此,听了他们的指引,不久便将那个屠尽满村的狼妖枭首带回,同时带回了一个惨痛的噩耗――徐家村满村六十八具尸首,无一人幸免。
不,只有他们两人幸免。
而他更加幸运,后来赶至的神霄派掌门说他根骨不凡,要带他回神霄派修行,他跪在掌门面前恳求,让掌门带上徐慢慢一起。
掌门眉头一皱,徐慢慢忙道:“听说神霄派是天下第一流的宗门,哪有这么好进的啊!慎之,掌门看中你是你的福气,咱们可不能得寸进尺了啊!”
掌门眉心微舒,给她指了条路:“你资质极差,但东南有些小门小派来者不拒,你或许可以去试一试。”
她急忙叩头谢恩。
“慎之,你跟着掌门要好好修行,以后成了神仙,我也跟着沾光。”她笑嘻嘻的,看不出一丝哀伤,“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山高水长,我们会再相见的!”
她背过身去,走得潇洒决绝,只留下一串的血脚印。
在神霄派的无数个夜晚,他都会想起那时她的背影,还有那一路的鲜血淋漓。
于是百年之后重遇,她说:“慎之,我有个心愿,你能帮我吗?”
他没有丝毫犹豫便点了头。
这世间所有人都尊称他一声“明霄法尊”,唯有一人,可以叫他“慎之”。
他欠她的,实在太多了。
第14章
“明霄法尊又是为何在此?”背后传来女子的声音,将明霄法尊的声音拉回了现实。
他侧过头扫了一眼徐慢慢。
“找一些旧物。”他说罢走进屋里,一挥衣袖,拂走尘埃,从床底下找到一个腐烂的木匣子,打开之后便是一些逗小孩玩的小玩意,不少已经腐坏了。
徐慢慢自然看出来了,这是当年她送给徐慎之的东西。
明霄法尊低低地叹息一声,将东西收好,这才转过身来对琅音仙尊说道:“那日闲云殿,我未来得及赶到,后来才听说了那些荒唐事。二位皆自称与徐慢慢有情,但我想你们或许是误会了。她这人生来热心肠,对谁都掏心掏肺,只有一条命,却恨不得救千万人,她纵然能为你豁出性命,也未见得将你放在心上。”
徐慢慢明显察觉到,琅音仙尊听完这番话背脊都绷直了,负在身后的手也不自觉握紧。
“咳咳……”徐慢慢干咳打断了明霄法尊的话,“尊上此言差矣,人是会变的……”
明霄法尊淡淡一笑:“人是不会变的,只是会骗。”
徐慢慢干笑两声,不得不说,徐慎之还是挺了解她的。
“尊上应该也要启程前往天都了吧,可要先去徽州?”徐慢慢岔开话题。
明霄法尊点点头。
“如此也是顺路,仙尊,我们是否也要走了?”徐慢慢问道。
琅音仙尊望着眼前的破茅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给了回应。
“走吧。”
因为这一耽搁,两人回到徽州时便已日暮了。
黎却和敖修在枢机楼前等了一个多时辰,本有些不耐,但见明霄法尊与两人同行而至,不耐又转为疑惑。
枢机楼前是一大片广场,虽然金乌西坠,仍是挤满了人。黎却与敖修相貌出众,气质不俗,站在此处被众人不断偷窥议论。众人皆知,修道界修为越高,容貌越盛,这两人如此姿容必然不是普通人,也不敢上前招惹。而这时又出现了三个更加超凡脱俗之人,不由得都看呆了眼。
还未等众人回过神,便看到从枢机楼内匆匆跑出一人,跑到那三人面前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
“那不是楼主吗?他怎么对那人那么恭敬?”
“那人是什么来头?”
“那是神霄派的服饰,能让枢机楼楼主如此恭敬的,除了已逝的潋月道尊,恐怕只有神霄派掌门,明霄法尊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看向明霄法尊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崇敬。
黎却和敖修等人跟着明霄法尊,在楼主的接待下进入枢机楼。这两人一人久居朱紫墟,百年未曾入世,一人久居海底,几乎未曾上岸过,看到枢机楼也颇为新鲜。楼主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见两人面露惊奇之色,便不着痕迹地将枢机楼介绍了一番,趁机吹捧了一下潋月道尊和明霄法尊。
七国十四州,十四枢机楼,自百年前四夷门与神霄派合作,在大陆上建立这十四座枢机楼,这个世道便焕然一新了。
在过去的一万多年里,修道之人是世外高人,高人都是高来高去,不会低头看一眼凡夫俗子。市井茶楼里,人们偶尔也会听说一些修道界的传闻,听说他们除魔卫道,长生不老。但那都离自己太遥远了,他们无法想象,更无法企及。修士们不是神仙,也胜似神仙。
直到百年前,四夷门掌门潋月尊者继任道尊,开展了修道界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变革,让修道者入世济民,与七国国君达成协议,在十四座主城修建枢机楼,让修道界的成果惠及天下万民。
枢机楼形似高塔,占地数十亩,高五层。一层为庶务厅,专为普通百姓所设。庶务厅又分为传音堂、阵师堂。传音堂代替了过去驿站的职能,可以为百姓传递音讯和小型包裹,无论多远,利用传送法阵都是一日可达。
而阵师堂最为特别,这里有出自神霄派和四夷门的数百名阵师,可以为来者在器物上镌刻各种法阵。寻常农具镌刻聚力阵,开荒种田便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马车上镌刻疾风阵,便可身轻如燕,一日八百里。普通百姓只需要花费少许银钱,便能拥有一件低阶法器。低阶修士镌刻的法阵往往只能持续三十日灵力便会溢散,但对普通百姓来说这便足矣。若有更高要求,可以请金丹修士刻阵,自然花费也要更多。
阵师堂也有出售各种低阶道符,如可清扫一室的无尘咒,可吸收水汽转为百担净水的涌泉咒,可助人安睡的安眠咒,可驱除邪祟的光明咒……
这些东西对修士来说不值一提,却极大地方便了寻常百姓的生活。每日到此寻求帮助,购买符咒的百姓络绎不绝。近百年来随着枢机楼的兴起,大量荒地被开垦为沃土,百姓繁衍生息,因分裂征战而萧条的世道再次又了繁盛之相。
而修道界同样因此获益匪浅。并非所有的修道者都能修成金丹,八成左右的修士一生都止步于筑基,无法修成金丹。他们问道一生,不甘心与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有的人因此生出心魔,为祸一方,有的人为谋利生存,受恶人招揽,助纣为虐。而潋月道尊主掌枢机楼的政务,给了这些低阶修士一个更好的去处。这些低阶修士作为枢机楼的一员,身份体面,受人尊重,同时每月都可以获得不菲的报酬,足以保证自己乃至后代的锦衣玉食,有了这样好的选择,自然鲜少再有修士会走火入魔或者为虎作伥。
闲话间几人便来到二楼的布道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