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今日醒来,她便有些埋怨琅音昨夜没拦着她,任她为所欲为。琅音听了却是淡淡一笑:“怪不得我,我也入了魔。”
白日里清风朗月似的神仙公子,晚上入了魔便毫无廉耻之心了。
想她潋月道尊,多光风霁月、高洁庄重一人,若不是因他而生了心魔,怎会做出如此斯文扫地,丧心病狂之事呢……
难怪当年琅音要以法阵困住自己,只怕魔性上头,伤了她。
好在此刻是白天,她的理智还是占据着上风,将手自他怀中抽回,假模假样干咳两声,若无其事道:“心花的事暂且不提,我问你另外一个问题……你当年魔气外溢之时,可有控制神智的方法?”
琅音有些遗憾,捏着她嫩葱似的五指把玩,淡淡笑道:“也不是没有……”
只是不太想教她。
她魔气上头的样子,倒是十分可爱,而且也并不能伤到他,至多在他身上种些红痕。
但是徐慢慢非要问,他又不能瞒着。
琅音伸出一只手,便看到一片嫩叶浮现在掌心,朝着徐慢慢点头哈腰。
徐慢慢凝眉细看,恍然道:“你的叶子!”
她一下子想起来了,当年这叶子还给她翻过书,琅音生气的时候想欺负她,把她的元神困在识海中,用叶片压她,便是这叶子顶开了其他叶片,将她放了出来。
琅音微笑道:“将一缕元神分化而出,凝为一物,就如同自己的分身一样,力量无须太强,只需维持清明,时刻提醒自身。不过也未必次次有效,它能提醒我克制杀意,却无法克制欲念。毕竟……清醒时的我,也同样会有欲念。”
所以那次吞噬了灭运使,他才会难以自控地缚住她的身体,不知轻重地在她身上留下种种痕迹,若非宁曦敲门打断,她定然是要在床上待到天亮。
徐慢慢本来还有几分高兴,听到最后一句,顿时也泄气了。
那这方法对她也没用,因为她清醒时也是想他的,只是更有分寸一些罢了。
“你沮丧什么?”他偏过头来看她,眼底含着轻柔笑意,“魔气乃杀虐与欲望之气,你心中没有杀念,只有欲望,又只有夜间才会发作,属实算不上难题,倒不如说是一番乐趣。慢慢……世间夫妻,也是如此……”
徐慢慢脸上微红,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皱起眉审视琅音:“你什么时候知道世间夫妻是什么样的了?”
琅音一怔,竟是沉默了。
“你瞒着我干了些什么事吗?”徐慢慢逼近他,拿出道尊的气势审讯他。
琅音眼眸微闪,抬起拳抵着唇轻咳两声,支吾了片刻,才道:“昊一让我看了些书。”
徐慢慢逼着他将昊一推荐的书都拿了出来。
徐慢慢一本本翻了过去,不禁瞠目结舌。
“堂堂魔君长子,混沌昊一,私底下竟看这种书……”
“道德在哪里,廉耻在哪里,书肆在哪里……”
魔界。
绯月坠于悬铃树梢,浓雾不散,虚空海汹涌澎湃,不舍昼夜,每日都有弱小魔族从虚空海降生。
魔界是这个世界的影,那些人心中的执念都在这里凝聚成魔。有光的地方就有影,人族生生不息,魔族便也长生不死。
魔族虽然灵智低下,却也知道畏惧强者,他们看到那个唇角噙笑,俊美修挺的青年远远走来,立刻躲得不见魔影,生怕被他看到了就是一顿收拾。
混沌昊一,被魔族私底下称为魔头的男子。
听说当年魔君觉得魔族灵智低下,跟他们待久了会变蠢,便让混沌昊一去人界历练了几年。后来惹了不少祸事被魔君拎了回来,同时加固了万仙阵,无魔君手令任何人无法出入。
魔族众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好好一个魔君长子,去了人界一趟就学坏了,这可是魔族都没办到的事。
魔族众私下都说:凡人太可怕了!
昊一踏着轻快的脚步迈进诛神宫,唇角弯弯,语气欢快地说道:“父君,琅音醒了。”
宫殿之上一面魔镜微微亮起,映出了一个男子修长的轮廓。虽看不清面容,但只是一个线条流畅英挺的轮廓,便让人不由自主生出倾慕与敬畏之心。
略显清冷的声音自镜中传出:“这不是你窃取手令,私开法阵的理由。”
昊一唇角笑容一僵,干咳两声,道:“是母亲给我的,”
魔君似乎是极轻地叹了口气,几分无奈几分宠溺:“罢了,她又让你从人界带东西回来了吧。”
魔君一般不私开法阵,除非他的妻子要买东西。
昊一便打着母亲的名义,从人界搜罗了不少“好”东西。魔君倒是无所谓他中饱私囊,只要他不出去祸害人界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唯一一次得了父君手令打开法阵,便是三百年前徐慢慢闯阵之时。他奉父君之令,将复活琅音的方法告诉了徐慢慢。
有时候他都怀疑,琅音是不是父君和母亲的亲儿子,不然怎么琅音比自己更像父君。一样的善变深情,对别人便是清冷孤傲,对内人便是春风化雨,有时候圣洁庄重,有时候又霸道强横。
不过他也不怀疑自己是父君的亲生儿子,毕竟自己长得与父君有六七分相似,性格却是像母亲。
得益于父母对琅音的偏爱,他也打着琅音的名义得了一些好处。当然得了好处不能忘了兄弟,琅音也很够意思,遇到问题一定先找他。
三百年前,琅音便托他向父君问了一个问题。
――为何四魂族可长生,历代却只有一任行走。
父君说:四魂族应运而生,脱胎于众生意志,感知无限天地。历任四魂族人心怀慈悲,每一次感知众生的苦难,便会进一步迷失自己,应运之后,四魂消散,还于众生之中。
昊一听后也是怔愕,便问父君如何才能避免这一结局。
父君沉默良久才道:入魔。
心有执念,方能入魔。
于是那一日琅音见了昊一,把一个传音法螺交给了他,也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
昊一听后久久不能平静,只能说一句:“你疯了,你只是一朵花,人族死活与你何干,你散尽花叶,只余魔气,便无法再出魔界,若是魔气也受损,你便灰飞烟灭了!”
琅音淡然一笑:“过去念一常说,让慢慢不要忘了‘悦己’,要让四夷门成为慢慢的心锚,我那时不明白,现在才知道他的苦心。众生如长河,她只是一片偶然飘落的树叶,沉浮于世,若无心锚,便会失去自我,随波逐流,汇于汪洋。慢慢如今神魂归位,日渐忘了自我,若我不能成为她的心锚,她的神魂过满则溢,便会溃散归于众生之中。”
昊一苦笑道:“你就如此笃定,自己能成为她的执念和心锚吗?在她心里你有如此重要吗?”
昊一的话刺耳却是事实,琅音眼眸微震,轻叹道:“我不确定……”
“为了一个不确定的事,就要牺牲这么大,冒着生命危险?”昊一试图劝阻他。
但琅音却道:“我若不幸罹难,你便将传音法螺交给她,她若明白我的情意,便会勾动心魔,生出执念与心锚。入魔之时万分凶险……你有九幽业火,帮我护着她。”
“如果她不明白,如果她没有生出心魔呢,她消散神魂,归于众生,你不是白死了吗?”昊一追问。
琅音微微一笑:“若是如此,也不过同生共死。”
昊一怔愕许久,终是握紧法螺,沉默答应了他的所求。
琅音从未想过复活的可能,许是天意让他留下了最后一瓣心花,魔君念他情深一片,才让昊一打开法阵,指点徐慢慢复活之道。
三百年的心血浇灌,他终是在她心上扎下了根,成了她的心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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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念一)
念一尊者精研天下药草,但凡听说哪里有仙葩异草降世,他便是舍了命也要去看上一眼,若有机缘能移植一株,那便再好不过了。
听说长生莲开花的日期又临近了,他早早便在琼琚岛等着,却有一日忽然听到林中传来异响,他以为是有人劫花,匆匆忙忙便赶进林中想要当个护花尊者。
却没想到来人的目标不是长生莲,而是长生藕。
那人生得一副摄人心魄的好相貌,应是倾城之貌,却又让人不敢直视,只看上一眼都怕是亵渎。念一尊者八百之寿,早已看破红尘,不受皮囊之惑,却也因看了那人一眼而心神动摇。
他自然知道这不是因为美貌,而是因为那人身上的气息圣洁浩大,极具威压。
更令念一尊者心惊的是,她竟只是一缕元神,而非真身至此,而且看起来应是身受重伤。仅是元神便有如此威压,那真身至此又当如何……
能伤她的,又是何方神圣?
念一尊者神思恍惚,兀自猜测,便见那女子向自己而来,一缕灵力涌入自己神窍之中,须臾之间,他便觉得自己八百年人生都被她看了个通透。
她轻轻松了口气,脸色却更加难看。
“你是个好人。”她眼神中的疑虑散了开来,用淡漠的嗓音说道,“你帮我做一件事。”
念一尊者对她的声音莫名敬畏,当即俯身行礼。
“我乃四魂族人,此刻正被人追杀,觉魂受到重创,须得百年时间修复元神,只能藏身于长生藕中,转世百年,温养元神。”
每说一句话,她的脸色便又透明了一分。
“我原身与神魂藏于他处,分三魂至此,待我附身藕中,幻化成人,便会失去一切记忆。届时你将我带离此处,寻一处荒僻山村安置我。”
念一尊者听得心神惊悸,只觉自己撞破了天大的机密,他从未听过四魂族三个字,但人生来只有三魂,即便法相也不过是元神强于凡人,若有第四魂,那岂非神人?那追杀神人的,又是什么……
“上神容禀……”念一尊者颤声问道,“人世战乱不平,若投身荒村,转世之后无自保之力,怕上神会遭遇不测。不如我为上神寻个殷实富户投身。”
神女自嘲一叹:“我见多了富贵荣华,今日才知终究是浮云蔽目。我自众生中来,或许便该往众生中去,多灾多难,是我应受之劫,你不必为我担忧,更不必照看我。我唯有历经人世灾劫,汲取众生之念,才能温养元神。”
神女说完此话,身形已近乎透明,念一尊者目睹着她投身长生藕中,长生藕便发出一阵柔和的光芒,于柔光之中悄然蜕变。
绿叶为襁褓,藕节为人身,一个安静沉睡的婴儿在柔光中诞生,待柔光散去,她便再看不出丝毫异于常人之处。长生藕本就是上古神族容神之人偶,特殊的仙气可以遮蔽外界对她的一切感知,无法察觉她的元神殊异之处,甚至无法看穿她本来容貌。呈现于众人面前的,便是一张平庸至极,难以记忆的众生相。
念一尊者小心抱起婴儿,不敢有负神女所托,寻了个荒僻山村将她放下,见到神女被人抱走收养,这才放下心来。
但他心里始终记挂着神女转世的孩子,也对“四魂族”三个字念念不忘,查遍古籍,终于在一残本中看到了只言片语。
――人生三魂,神生四魂。四魂族,相传为人族神明,众生意志所化,应运而生……
果然是神明!
又是谁如此大胆竟敢诛神?
念一尊者昼夜难眠,想去看看神女转世,却又不敢有违神女之令。直到十年后,一个孩子跋山涉水来到他的面前。
念一尊者问她:“道盟仙宗何其多,为什么选择四夷门?”
她毫不犹豫便道:“因为四夷门最近。”
念一尊者心想,这大概就是因果吧,冥冥之中,一切自有主宰。
他不能主动去看神女,但神女竟跋涉万里来到他门下,这便是天道的安排。
他将名为徐慢慢的小姑娘收至门下,悉心照料,教她药草之学。
四年后,琅音仙尊因中血契,来到四夷门向他求助。那时他正好有事外出,只有徐慢慢听话地在园中侍弄花草。她手上被镰刀割破了口子,自己没有放在心上,却无意间滴落在琅音仙尊的花瓣之上,与他结下了血契。
多年前,念一尊者便是久仰千叶木芙蓉之名,奔波数月才到了两界山,诚心诚意拜见,才与琅音仙尊结下了一番机缘。琅音仙尊乃是无心之花,为人淡漠,不通世俗人情,但念一尊者精通天下花草,与他也能说上几句话。
他几片花瓣受了些损伤,想找个僻静之处调养,认识的人又不多,当下只能想到精通花草的念一,便赶到了四夷门,变回原形根植于灵壤之中调息――却没想到将一辈子都陷进去了。
他无意吸食了徐慢慢一滴鲜血,成为了她的契奴,生死悲欢都掌握在她手中。
念一尊者只能感慨造化之神奇了,便对琅音仙尊说道:“仙尊,我这弟子是无意,也是无辜,还请见谅。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也只能想方设法减少损失了。”
琅音仙尊俊容清冷,不见息怒:“有何方法?”
“我这弟子没有修道资质,若为凡人,再长寿也不过一百有余,而仙尊您是无疆之寿,若因为我这弟子而短寿,我们岂不是罪过大了。所以我有个想法,希望仙尊以灵血滋养她的躯壳,打通神窍,待她走上修道之路,晋升法相,便有千年之寿。这一千年,总能找到解开血契的方法,您说是不是?”
琅音仙尊沉默片刻,眉头微微一皱,便道:“也行。”
念一尊者心里总是存着私心的,几年相处下来,他觉得自己这个小弟子与昔日神女判若两人。神女圣洁却疏离,而小弟子却与凡人没有两样,他寻思许久,隐约找到了答案。一则,是长生藕的神异之处,遮掩了一切神圣气息。二则,便是神女当初所说,她觉魂遭受重创,将神魂藏在了别处,分出三魂至此。只有三魂,那便只是个凡人了。
百年来,他一直暗中搜查一切与四魂族有关的消息,也在追查到底神女的仇敌是谁,只是他身份普通,不比大宗门知晓那么多秘闻,也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神女成长。
但他总会想起当日神女所言――她须得历经灾劫,汲取众生之念,方能温养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