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再枯荣
时间:2022-10-05 17:00:13

  说的一桩“羊羔儿钱①”的买卖,原来梅卿这些日在家打算着要置办个产业常有进项。小买卖,嫌利少事多;办田产,柳家并没有个能操持的下人,只能叫孟家的管家去办,这还不是落到梦迢手上去了?
  梅卿信不着梦迢,思来想去,想起这位好友马太太来。从前就听见她嘴里最会拨算盘打算,做妾时就凭着一月十两的份例攒了不少私财,梅卿少不得来寻她商议。
  她不大懂里头的行市,问道:“是怎么个放法呢?”
  那马太太笑说:“‘十三归’,放十两出去,收十三两回来,自然了,中间那保山得一两,你到手十二两,别的一概不用你操心,都是那保山替你放银子收银子。”
  听下来,又比置办什么铺子买卖省事,又比庄地上来钱快,梅卿哪有不高兴的。便轻抿一口茶,微笑着点头,“买卖是好买卖,只是不知稳妥不稳妥。市面上有些泼皮无赖你我都是晓得的,钱借给他,他赖死了不还,又当如何呢?”
  “赖赖别人的倒罢了,敢赖你我的?你一个县令夫人,我一个通判夫人,谁还敢在咱们头上耍横?况且我找的这保山三教九流哪里都混得开,别说那些市井无赖,就是那些个跑码头的混子也惧他三分。他手底下养着些打手,到了日子不还钱,手指头先给你剁下一个来,明日再不还,再剁一个!”
  梅卿这头笑一笑,放心地吃尽半盅茶。那马太太再问她:“你打算出多少本钱呢?”
  她想着先试一试水,果然有钱可赚再放多的,伸出两个手指头比了比,“先放二百两你看如何?”
  马太太将手合在裙上点头,“也蛮好,多了我想你也不放心,只等收回来了你再放。回头你那些钱都放出去,一年就能翻好些呢!你家柳大人就是一辈子做死在这任上,你也是不怕的了。”
  说到此节,她又语重心长道:“你劝劝他呀,现如今官场上,不贪的有几个?不为这点家业,谁累死累活的做官?那皇帝老爷要不是有个库在那里,谁拼死拼活争这个头?动不动抄家灭门的……”
  提起来梅卿便是一肚子的气,“我要劝得动他倒好了,底下当差的都比他赚得多些,我一说这话,他就闷不吭声的扭头出去。只怪我当初瞎了眼!摔在他这小河沟里。不说他了,说起来心里就不痛快。你不是讲哪里新开了家银楼?喊了师傅进来呀,我正想着打副头面。”
  两人说拢,下晌便传了位银匠进府里来。梅卿最会花钱的,又因嫁了柳朝如憋了不少冤屈,花钱愈发跟报仇似的,这样要,那样买,竟然一气打了六件首饰。
  她又要体面,连马家在跟前端茶递水的丫头婆子也都一人赏了几百钱。那场面说来真是热闹又好笑,姑且不去说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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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羊羔儿钱:高利贷。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万事非(二)
  曦微穿荫, 夏日晴早,这会不过卯时中刻, 梦迢想孟玉大约是往衙门里去了, 一路踅回房来,不想孟玉在家,正歪在榻上阖着眼似睡非睡。
  炕桌上还有只残烛未灭, 银釭上凝了厚厚的红蜡油,崎岖地掉挂着。瞧这架势, 大概一夜里换了好几支蜡烛, 燃到天明。
  孟玉听见点动静, 睁开眼来, 对望梦迢一会, 忽然疲倦地笑了笑, 用手盖住眼皮上的一缕晨光,“你也有不归家的时候。”
  他要问又不直问, 梦迢坐到榻上,吹灭了蜡烛,面色淡淡, “不是你叫我早些了结董墨那头的事情?”
  那缕阳光仿佛将孟玉的手背烫了下, 他感到一点灼痛, 掣下手来, 望着对面齐齐整整的空帐,“你昨晚睡在他那清雨园了?”
  梦迢也朝那帐里看去,褥被皆未动过, 枕上连个印子也没有。她猜测他是在榻上睡了一夜, 心里忽然有点恶劣的畅意。
  她笑了笑, “是啊, 说完话已是二更天了,总不能叫他送我往小蝉花巷里,我再打小蝉花巷折到家来吧?到家也不知是几更了。”
  孟玉在那头笑着颔首,苦涩地低下头去,把衣摆上的折痕拉一拉。他在榻上胡乱睡了一夜,连衣裳也睡皱了,怎么也拉不平,却只管固执地拉着。
  烧了一宿的蜡烛,屋里的空气也烧得有些沉闷。梦迢斜睐他一眼,“你不到衙门里去么?”
  “不去了。”他长吁一声,又埋着脑袋拉扯皱痕,手指头一拽一拽地,十分闲闷,“夜里没睡好,有些没精神。”
  梦迢看他那样子,一点畅意也散了,捉裙往床上行去,“我铺床,你睡会好了。”
  孟玉抬起脸来,手搭在膝上望她躬在床上的背影。脑子里的想象比她的腰线还蜿蜒,他想着董墨的手攀在那瘦窄的腰上,从紧扎的裙带里钻进去,带着不可一世的冰冷笑意,把他的心由梦迢胸口一把抓出来!
  他的心跳在董墨手里,淌着暗红的血。这疼痛翕然间叫他忍无可忍!他几步走过去,将梦迢扳过来,暴戾地去吻她的嘴,脸,脖子,胡乱吻了个遍。
  梦迢先给吓了一跳,逐渐领悟过来,不由得挣了挣,“大清早发什么疯?”
  他便揿住她两个手腕,攥得死死的,把脑袋埋在她颈里,从吻到咬,一下比一下用力。梦迢吃了点痛,后仰着脑袋一壁躲闪一壁推他。
  就推也推不开,孟玉连呼吸也发起狠来,后头梦迢几乎是厮打他,手指甲刮了他的脸一下,他一吃痛,眼睛里渐渐蔓延出几条细细血丝,赤目猩红地将梦迢揿倒在铺上。
  不想刚伏上去,就听见外间银莲轻着嗓子喊了声:“太太在没在?”
  这一声叫两人魂皆喊了回来,梦迢忙着爬起来,一行整衣裳一行打帘子迎出去,“在呢,不是说用不着早来请安?”
  银莲扭捏地站在圆案前,扯出个苍白的笑,“上回太太说下的事……我是来回太太的话的。”
  梦迢不禁心慌意乱地打量她,她穿着月魄的长襟,碧蓝的裙,恍似一泓弱水。脸上白得满是疲态,脸也瘦了一圈,笑起来有些荒凉。
  梦迢大约猜着了她要说什么,便朝背后门帘子瞟一眼,“你老爷在屋里呢,你有什么话告诉他好了。”言讫自让出屋去。
  银莲朝门帘子走两步,又在帘下站定一瞬,咽了咽轻喉,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挑帘子踅进屋。
  瞧见孟玉颓唐地坐在床上,两片纱帐挂在月钩,兜着一缕风,起起落落地浮在他身侧。他塌着背,抬眉朝银莲冷淡淡地看一眼,眼睛下有圈淡淡的乌青。
  银莲缓步走近了才发现他那一圈下颌也生了些浅浅的胡须,还不能够瞧真切,只是一圈疲累的青色。她对他笑一下,含着一点哀愁,“我来回你的话。”
  孟玉脑子里一片混乱,倒有些发蒙,“什么话?”
  “就是你和太太说下的那桩事。”银莲已不像那晚似的惊骇连连,声音柔得很平静。说完这一句,她蹲下来,伏到孟玉一只膝上去,偏着脸,不敢看他似的,“我想了想,既然情愿为你上刀山下火海,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当然有些不敢看他,只怕她委屈下来的那点自尊心在他居高的眼里仍然不值价。但她下定了决心来的,自尊也不算什么,只要他真有需要,她也抛闪得下,“可我不大会应酬人,还得慢慢学,你得耐心等我学一学。”
  孟玉盯着她鸦堆的髻发,倏地心紧了下。为她这点傻气,他几乎要笑出声来。然而却狠敛了眉头,将她抱坐到膝上来。
  那张瘦了一圈的脸上挂着个哀愁的笑意,惨淡的眼睛里投映着他的轮廓,疲惫而不堪。
  银莲猜想他是有些内疚的,便笑着宽慰,“我是自愿的,不是你逼我,也不是怕离了这里没饭吃。就是,就是……也说不清,又舍不得离了你,又舍不得叫你犯难。其实我既然嫁了你,终生都凭你处置。好些人得了个美妾,给人瞧上了朝他要,他抹不开脸面也要给呢。你又不是将我送了人,我总还能长久伴在你身边的。我当初告诉过你,这就是我要的,别的,再无所求。”
  孟玉只管盯着她说下这一筐话,简直是为他开脱罪名。她越开脱,他心里越觉得黑压压地喘不上来气,不得不张着嘴吐了口气出来,“没见过你这样傻的人。”
  银莲脸上堆了半日笑,忽地打眼眶里滚出滴泪来,点了点下颏,“那我也认了,反正离了你,我活也活不成了,还要清白做什么?”
  说着,她一把横抹了泪,又笑起来,扭头朝门帘子那头望一眼,压下声去,“太太前头说,她也有她忙的事,我听这话的意思……我也不好问,难道你们夫妻,她也帮着应酬?我说这话你别生气,我只不过想说,太太这样聪慧,要是她懂这里头的事,我倒想着跟她学。”
  问得孟玉低下眉眼,银莲歪着脸窥他,心里猛然涌上来一阵悲苦,“你们是夫妻,你也舍得?”
  孟玉有满腔苦楚百转千回,辩也无从辩,解也无从解。是啊,他与梦迢分明一双神仙眷侣似的夫妻,多少人称颂艳羡,怎么走到这境地里来?
  理一理,起头就是这难堪模样,没处更改。
  他苦闷地笑了笑,抬手擦拭着银莲面上的泪珠,“我和她,从前是面上的夫妻,不大作数的。和你一时讲不清,等得空我再细说给你听。”
  银莲不再追问,她和他尚且有这么多说不清呢,哪里还问得明他与梦迢的事。她把脸歪到他肩头去,贴着他颈上的脉搏,才敢信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是个自私自利的男人。
  但有什么办法,她仍旧爱他。
  看着银莲性子软,想不到却是个躬体力行的干脆人,说要学着应酬,当下便勤练起琵琶。
  入夜那琵琶声穿墙而过,像支利箭直朝梦迢屋里射来。一更天才过,又下起雨,梦迢坐在榻上,推开窗,叫一点冷风吹进来。
  屋子里太闷,蜡烛昏黄,照得那些髹漆的鸡翅木家具格外陈旧,连味道也似乎也有些腐朽。她好像身处一个枯了许多年的老井里,别的人都爬出去了,只有她一个人还有些怀旧。
  银莲的琵琶透过沥沥的雨穿过来,轻细得犹如她的嗓音,使梦迢从里头听出她对她的一点悲悯。真是可笑,她还用得着她来悲悯?
  然而她的确是有这个资格的,毕竟孟玉在她面前,将他们的从前一笔勾倒。联想起他们的从前,果然是如孟玉说的,全是利来益往的关系。要在那些密集的相处里追寻一点感情,也只不过追到一点模糊不清的影。
  梦迢想,她是不会为孟玉哭的,毕竟他们真是这样表面的关系。可还是有点眼泪不受控地落出来。她仰着脸,抬着手背抹了,向斜窗外淡隐隐的月亮笑了笑。
  雨一连下了两日无休止,天见凉意,银莲跟着老太太学起应酬来,席面该说什么话,该怎样奉承,老太太教授得十分仔细,只盼着早晚能将银莲派上用场。
  梅卿拿了银子与马太太,私底下打算得很好,时常出门去同马太太勾兑。被雨困在家,也同银莲说两句,老太太敲着烟袋子嫌她多嘴,“你都是我调理出来的呢,还要你在我面前多说?银莲倒比你那时候中用些,一点就通。”
  梅卿斜歪歪地将背欹在多宝阁前,抱着胳膊打量银莲,“我娘难得真心夸人一句,你可要留神,仔细底下是个阗了蜜的陷阱,叫她老人家哄了你的钱去。”
  说得老太太随手拿烟杆打了她一下,“有你这样编排你老娘的?我几时哄过你的钱?”
  梅卿吊着眼笑,“您打小悉心教导我们,不就是为了钱?”
  老太太横她一眼,确也有点心虚难辩驳,也就不说话了。银莲见状,斗胆在中间调和两句,倒显得一派谐宁起来。
  只是这祥和里,不免荒诞凄凉。
  给雨耽搁住,梦迢不得往清雨园里来。董墨恐她不便,不好使人去请,闲时倒写了封信叫人送到小蝉花巷去。彩衣接了,转而送到府里来。
  那信规规整整地用个旧黄的信封装着,信封上有一块暗红的颜色,用来落款的,却无落款。梦迢捧在怀里,倒似将前两日的一点灰心重拾起来,感到胸腔里仍然有鲜活的跳动。
  拆开来,里头折着一张白签,只写着四行句子:
  明朝待明又未明,一番疏雨一月新。
  雾鬓香靥弄残夜,共与清秋入尘心。
  梦迢将信悉心折藏起来,欲待写信回他,又搁住笔,当下换了衣裳套了车马往清雨园去。那雨声淅淅沥沥地,撩开帘子瞧,街上烟柳苍苍,细雨茫茫,油光水滑的石板路湿着,游人少了许多,那些陈旧的桐油伞散落在街巷,添几分萧瑟。
  园中乱蓬蓬地发着萋草,分明立了秋了,却是沾风带露,绿意深重。梦迢在院内碰见斜春,打着伞要回屋里去,她几步追上,钻到斜春伞底下挽住她的胳膊。
  两人一路闲谈,梦迢又觉得几日感伤算不得什么了,风攒秋意,雨存轻寒,唯独那点烦愁不该存在心上。
  董墨在书案后头就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隔着窗纱一望,可不正是梦迢与斜春并肩从洞门下进来,不知在说什么趣事,两人皆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
  斜春背身将伞立在吴王靠下,嘴里还在说:“我想你接连两三日不来,一定是给雨绊住了。我们这里有人送了好些螃蟹,我还要叫人装了给你们姊妹送些去呢。爷却说不必送去,你就该来了。可不是巧,就在园中撞见你。你先进屋坐,我去吩咐小丫头们些事情,就来。”
  梦迢轻快地答应着,一面跺着脚上的雨水,一面将脑袋探进门,向小书房那头的罩屏内寻董墨。迎面见董墨正走出来,她弯着腰笑,“你怎么晓得我今日来?”
  “我给你去了信。”
  “是了,你要见人家,不写个帖子请我,倒写封信……”梦迢嗔怪着进来,走到他面前,仰着眼嘲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我隔着多少重路呢,还要写信。”
  她尽管把眼笑得弯弯的,董墨却发现那对眼睑有些轻微的发肿。他环住她的腰,细细瞧,“这几日在家过得不好?”
  梦迢的目光闪烁一下,一霎觉得那些伤怀在他面前变得微渺了许多。她挤一下眼,小声说:“见着你就好了。”
  董墨假装没听清,攒着眉问:“什么?”
  梦迢微红着脸,将他一手拨开,往书案前行去,“我原本要给你回封信呢,可想想还不如亲自来的好,况且我的字也写不好,白叫你捡了笑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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