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再枯荣
时间:2022-10-05 17:00:13

  这事情终归还得听从银莲自己的意思,于是便暂且搁置下来,只凭银莲思想几日。
  这几日,孟玉倒是明里暗里点拨起梦迢这头,催促她早日拿了董墨的把柄早日抽身。
  要搁在往前,诱引个男人哪里是什么难事?这回梦迢却偏生在董墨身上犯了难。一面是不忍叫他涉险,一面,竟有些难得羞赧。就是给他那双眼睛多一看一会,她一颗心也止不住砰砰跳起来,真是进退皆不成章法。
  这日往清雨园去,董墨却还未归,梦迢要走,斜春拉着说臬司衙门有位大人做寿摆席,请几大衙门中有头脸的人。其中董墨与贾参政要暂代布政司的事,自然着重请了他二人去。董墨不爱应酬,必定早早就回来,叫梦迢留下吃晚饭。
  又不知哪里吹的风,说董墨到底在北京都察院还有差使,说不准被调回京去,是孟玉接任布政史。因此这位大人倒都不得罪,将几人一并都请在贵席上,几厢攀缠,久不散场。
  比及残席渐散,已是黄昏,那贾参政执意要送秦循回府,邀他共乘一车。二人坐在车内,贾参政便向这位老谋深算又将安退朝堂的上峰打探:
  “今日席上,孟府台敬董大人的酒,我听见这孟府台讲:‘同朝为官即为同僚,董大人来济南一年之久了,彼此甚少同席宴饮,千万不要见外才好。’话是客套话,可我暗里瞧他的眼色,总似有些深意。依大人看,是什么意思?”
  秦循老僧入定一般阖着眼,一把老骨头摇摇晃晃地,“他那眼色,董墨可瞧见了?”
  “那倒没有,当时董大人背过身去了。”
  “你知道为什么你这参政做了这些年还死活升不上去么?你这个人不会讲话啊,什么都摆在面上,要玩心术,哪里玩得过那些人。”
  车马摇出秦循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来,“这个孟玉,可是鬼得很呐。要我说,我这头下去,恐怕将来,就是他走马上任了。”
  话说到此,他掀起眼皮,接着一缕残阳斜睨这贾参政一眼,“我劝你就别想啦,眼下朝廷虽有旨意是叫你与董墨代理布政司,可内阁里头这董太傅与楚侍郎还争不清呢,要争也是董墨与孟玉争,轮不到你。”
  贾参政稍显失落地笑一笑,“卑职可不敢奢望。只不过,这董大人就是在济南当不上封疆大吏,回北京也能升任都察院正都御史,他也不是非要与孟府台争这个官当不是?”
  秦循抱起手臂吭吭嘲弄了两声,“总之轮不到你,就是董墨不争,你花得起孟玉那个银子么?”
  “要是……大人您看啊,要是这董墨查出孟府台在盐务上的亏空,孟府台岂不是也没了指望?”
  秦循撩着车帘子瞅一眼零落街市,笑眯眯转过眼来,“孟玉,你们都小瞧了他了。近来我听见些风,说通政司有人弹劾楚侍郎奴颜媚上,身为户部侍郎却奢豪无度,将国之财比做家财,滥批滥用。要不是皇上暗里弹压着,早闹起来了。楚侍郎是替谁在担这些担子?你别看眼下是楚侍郎这东风压着董太傅那股西风,等哪日,董太傅那西风又得压回来。”
  贾参政听得稀里糊涂的,“大人这话,卑职不大明白。这楚侍郎,一时半会还撼动不了吧?”
  秦循拈着须摇头晃脑,“北边又有一场大仗要打了,就这两年的事。到时候,皇上要依仗的,又该是兵部了。”
  “北边要打仗?”贾参政惊了一惊,笑道:“这还真是一点风不知道,还是大人深谋远虑。那按长远看,还得是董墨更胜一筹了。”
  “就你会看长远?”秦循不由嗤笑,“你想想,孟玉年纪轻轻,又没个家世良姻,是如何凭一己之力,从个风月场上的‘孟相公’混到如今?若论看得长远,济南官场上谁也不及他看得长远。进退疾徐,洞若观火,这是他寒微出身历练出来的本事。不要得罪他,就是眼下他势在董墨之下,你也不要得罪他。”
  再要问,秦循已阖眼养神了。贾参政只得苦思冥想,迟迟不能参悟。
  却说董墨打那位臬司衙门大人府邸出来,车前偏被孟玉绊住说了两句话。
  孟玉一贯的谦和态度,见天色将倾,招呼小厮拿了盏灯笼过来,“我看董兄没打灯笼,这一路回去恐怕天黑,奉上残灯一盏,万望不嫌。”
  董墨斜眼窥一眼天际,落霞瑰丽,与遥山缠绵。他睨着眼笑笑,接了灯笼来作揖,“孟大人知道,我不爱应酬,本想早些辞席归家的,偏偏这谭大人盛情难却,硬是坐到这会。”
  “谭大人五十大寿,自然高兴,董兄幸而没早离席,否则就扫了他的兴了。”
  两人在车前装模作样寒暄两句,孟玉剪起手眺望天际,倏地笑叹道:“也不知书望兄到了南京没有。”
  董墨瞟他一眼,凝着个淡淡笑意,跟着远望,“大约就这几日。等他回来,恐怕中秋已过了,我还要一并请孟大人补中秋的席,届时望孟大人赏光。”
  “一定一定。”
  董墨便回首朝车内一望,抱歉地打了个拱,“家中还有人等,我先告辞。”
  帘落之时,分明见孟玉的面色变了变。他心里有些畅然之意,欹在车内,一路噙着丝笑归到清雨园。
  斜日垂落,天色昏暝,孟玉送的那盏灯倒是半路便用上了,桶形白绢灯上黑墨描着个“孟”字,董墨行在园中,举起来冷笑。孟家的东西,他这清雨园又多了一件。
  他心怀轻蔑,暗算柳朝如此行南京,孟玉章弥心里大概都有数,不过见孟玉今日这气定神闲的态度,必定是对安插的梦迢这颗棋很有把握。
  每行一步,他在理智上便又与梦迢拉远了几分距离,事当关口,他不得不加倍堤防着,醒着神。
  然而当他一进门,看见满案金齑玉鲙,被四甃烛火照得暖融融的。梦迢侧卧在榻上,身上披着他肉桂色的道袍,呼吸甜重地下坠。他才绷紧的心神,不禁又松软一点。
  斜春见他回来,忙搁下手上的活计蹑着脚步过去,压着声,“我摆了晚饭叫姑娘先吃,姑娘非要等您,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爷总算回来了,是不是再陪着姑娘用些?”
  董墨吹了灯笼交给她,“热上来吧。”
  几个丫头听斜春招呼,进来将饭菜又端下去热,皆轻着脚,只恐吵醒梦迢。顷刻没了人,董墨踅到榻前,原本要喊醒梦迢,可瞧两眼她枕在手背上的脸,他又将一条膝盖落到地上去,掣一掣她肩上的袍子。
  这一动便将梦迢动醒了,她迟钝慵懒地扇扇睫毛,珊珊一笑,“你回来了?”
  其实他方才巩固又巩固的防线有什么用呢,简直多此一举,仍然被她轻而易举击溃。他认命地垂下眼皮,再抬起来,就成了个温柔的笑意,“你久等了。”
  “我睡着了。”梦迢坐起来,被他眼睛这么近地看着,以至她以为她身上哪里袒.露着。她将背上的夏袍掣下来,盖在斜叠着的双腿上。
  却更有些赧意了,他的袍子上有轻微的檀香,她不爱熏香,因此对香味格外敏觉。先前他不在,盖着这袍子睡觉,香味绕萦着,像是睡在他的怀抱里,有种别样的安心。
  而当下,他就在眼前,他的袍子盖在腿上,倒像有只手钻进她薄薄的裙里,成了种别样的不安。
  董墨还半跪在榻下,脸上冷白,衬得两只耳朵益发红彤彤的。梦迢抬手捂住他两只耳朵,不知是他的耳朵还是她的手,或者两个都有些发烫。她将责任一股脑推到他身上去,“你吃了酒?”
  “吃了些,都是济南头面上的官员,推不过。”
  “那还吃得下饭么?”
  “陪你吃些。”董墨稍稍仰着眼看她,把她睡散的鬓发掠了掠,目光落在她被挤压得嘟嘟的唇上,“你饿着了?”
  “没有。”梦迢矢口否认。
  他却抬手蹭了蹭她的唇角,“那是梦见了什么山珍海味?”
  梦迢适才惊觉睡得流了口水,登时发窘得脸通红。她陡地拧了他臂膀一把,有些使力,大概是恨他戳穿使她难堪,闹着混过去这满心甜蜜的难堪。
  董墨也不生气,微笑着坐在她身边。背后两面槛窗大敞着,蛙随夜咏,凉月半帘风,将她绢纱的袖口拂到他手背上,倏离倏落地,撩拨得人心里发痒。
  他扳过她的肩,朝着那还有些发肿发红的嘴巴上亲下去,这回连舌也卷进去,感到她的舌尖在嘴里怯怯地发颤着,犹豫着,然后豁出去似的交托给他。
  斜春领着丫头正要进来,窗上瞥见一眼,忙止步回首在唇上比了个手势,领着几个小丫头在门那头廊下等着。
  丫头们一面红着脸,一面翘首顾盼。其中一个拉着斜春窃问:“张大姑娘往后真是咱们家的奶奶了?只怕传回京去,老太太不答应吧。”
  “老太太应不应有什么要紧,咱们爷打定主意的事情,谁拦得住?况且老太太这些年几时顾着爷?噢,放着这些年不理会,连他科举这样的大事都不管,这会倒想起来干涉他的婚事了?不见得老太太有这份闲心,她老人家,只管另几位小爷有门当户对的姻缘就罢了。”
  那丫头撇撇嘴,“说得也是,只怕一家子还乐得省心。”
  另一个扭头过来说:“我看也说不准,从前是瞧着咱们爷性情孤僻,只当他没甚前途才放任不管的。这几年,爷凭着一身本事升到如今这官职,比那几位都有出息,连老太爷也刮目相看,难道老太太就不另眼相待些?”
  “你敢情是忘了,咱们老爷就不是老太太生的,老太爷刮目相看,也是在公事上,私事上都是老太太做主,再出息,也入不了老太太心里去。”
  斜春将几人警示一眼,“横竖再插手,爷打定主意的事也难更改。哪怕一辈子不娶妻呢,他是做得出来的。跑不了就是张大姑娘了,你们留着神伺候,瞧张大姑娘多好相与的一个人,比京里那些门缝里瞧人的小姐不强些?”
  众人倒都一致认同这一点,平民丫头自有平民丫头的好处。这厢笑嘻嘻等一阵,斜春手一挥,一个个拎着食盒进去,喜盈盈地摆了满案珍馔。
  饭毕已是二更,斜春命人将从前梦迢住那处屋子收拾出来留了她。董墨去卧房里寻灯笼预备送她往那屋里去,梦迢见罩屏角下那高几上就搁着盏灯笼,欲要喊他,谁知举起来一瞧,一个“孟”字悬在上头,悠悠地在她手上转了两圈。
  她心事沉沉地,又将它放回原处。
  走到园中来,蛩韵潺潺,夜风轻送,玄月浮在珊瑚树上,犹如一点惨淡的印记。梦迢仰头看着,不留神踩到根木枝,身子趔趄一下。董墨一把将她攥住,灯笼举到她裙下,“当心些。”
  梦迢骤然记起寒春时节,他们从柳朝如家出来,在那条陌生的长巷里他对她说的话。
  她此刻倒有些懂得他当时的感触,低着脸莞尔,“章平,我不是什么富贵小姐,一向什么都做得,担水劈柴,浆洗烧饭……可不知怎的,在你面前,什么都做不好似的,忽然娇贵起来。”
  他们都在一点点发生着改变,一寸寸解冻着冰骨。她心内惘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件好事,“要是哪日你走了,不在我身边,我已养成这样娇惯的德行,那些事一概都不会做了,该怎么好呢?”
  她以为他会做些保证,什么“我永远不走”之列的空谈。但他沉默着,脚步声沉稳悠扬地响彻在薄月清光里,伴着谁家玉笙吹彻,
  董墨与她同样烦恼,也有些忐忑害怕。他默了半日,几乎不抱希望地说:“你不知道我是押上了什么在爱你。”
  梦迢惊了惊,倒是头一回听见他开口说爱,她整个都有些身子轻飘飘的快乐,手脚一时欢欣得不知怎么摆好了,几步走下来,有些失调的滑稽。
  紧着思想他这话,他押上了什么?难道他果然清楚她的身份了?所以说出这话来,是暗示她,他押上了他的一段前程来冒险。
  眨眼她又立马想到,他和孟玉是不同的,官场上的人与事她见得多了,像他这样一个世家大族的子弟,就是名声品行上出了一点差错,也不至于成为灭顶之灾。不过小受惩戒,过了风头,照样出入官场风光体面。
  所以她估算不到他这话的分量,便生出些骄横的不屑来,“你们男人总喜欢把话往大了讲,其实一转头,什么都没损失。我们女人可不一样,真出什么事,那可是一辈子都没什么指望了。”
  董墨并不驳她,自沉默地苦笑了一段路。洞门进去,廊下牵月萦灯,门窗内也是灯辉晔晔。
  梦迢转身笑一笑,“我进去了。”
  这么说,却停下步子没动,在廊庑底下站着,脸微微垂下去,睑下静落着睫毛浓密的影子。灯笼在她头上晃一晃,将她的裙角挑起来一点。
  裙底下连着三级石蹬,董墨站在下头看着她,心跟着她的裙角曼妙地起落。裙被风贴在她的腿上,那纤长的线条里,有颤动着的柔软皮肤。董墨想象得到,因为他方才在屋里亲她的时,她的胸.脯胳膊也细微地颤动着。
  他倏地一脚跨上去,丢了灯笼,将她揿在柱子上。他又亲了她,亲不够似的,呼吸也有些急迫,连带着手也发急,卷进她的襟口,像要把她的心从肉.里里掏出来,看一看是不是有一点真的。
  跌在脚边的灯笼烧起来,惹燃了外头的绢纱,气焰汹汹地火势仿佛要爬到门上去。然而终未去成,只将绢纱烧成了灰烬,留下个竹编的空框架,夜又茫茫地罩来了。
  梦迢睡在床上心口还砰砰直跳,她觉得董墨的手仍覆盖在上头,把她的心揉紧了。她半是羞憾半是庆幸,憾的是他们还没走到那一步,幸的也是没走到那一步,那么路就还能再走长一点。
  她在月笼的纱帐内,一面笑,一面哭。
  次日董墨往衙门去了,梦迢适才梳妆归家。不想角门上撞见梅卿带着个丫头出门去,梦迢问她一声,她吊起眉来讥,“姐一夜未归,我都没问你,你反倒问起我来。”
  梦迢做贼心虚似的发了刹那窘,回乜她一眼,“我不过顺嘴问问罢了,才懒得管你。”
  梅卿懒怠理她,钻进软轿内,一路往一位姓马的通判府上去。
  迎她的是济南一位马通判的太太,这位马太太年轻时候是伶人出身,给马通判做了小妾二三年,正经太太死了,便将她扶了正。虽做了十几年的太太,身上吃肥丢瘦的脾性却难改,这一点,倒与梅卿有些相合,因此二人有些要好。
  马太太将梅卿请到榻上款待茶水,打发了丫头下去,与梅卿搭着脑袋说话:“我早一年就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俩要好,这样好的买卖不拉着你做还带谁去?偏听见你定了亲,还不知嫁到别人家去如何呢,也就不好告诉你了,才耽误到这会。”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