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与她说好了?她答应了?”
梦迢随口道:“我管她答不答应,我这家里可不养闲人。”
话钻进梅卿耳朵里,只当是说她,心里更有些愤懑起来,脸色也变了变。
梦迢倒不是说她,却懒得辩解。又想到底是自家姊妹,为了示好,将这些日为她打算的话说给她听:
“你今日不回来,过两日我也要使丫头叫你回来。我有话对你说。柳姑爷那么个人嚜,无非是死守着俸禄过日子,一月几十两,可不够你好吃好喝折腾的。我同娘商议了,你那些嫁妆银子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如交给我,或是田庄或是买卖,我使人在外头打听,借着下人的名置办些,叫他们外头替你跑,也算是个长久的基业。”
梅卿心里动了动,可侧里窥窥梦迢,还是不放心,只笑说:“我想想吧。”
梦迢知道是怕坑她的钱,乜眼笑一声,“随你好了,我还懒得操心。我要出门去,先前你屋里伺候那两个丫头,我仍旧叫她们回来伺候你。”
“大热的天,姐又往哪里去?”
“要你来问我?”
梦迢翻个眼皮,一径摇着扇回房换衣裳,叫一顶软轿抬到了清雨园前头,下来走了一截,适才从角门上进去。
却说翠绕楼东,荫砸兰室,斜春正招呼小丫头摆个冰浸果盆,里头镇着时鲜果子,甜瓜葡萄,蜜桃荔枝,还有许多胭脂李子浮在水中。
摆完又吩咐将新做的酥山端来,“张大姑娘爱吃。”
董墨在案上看老太爷的信,老远睇她一眼,又将眼埋进信里。信上说布政史秦循告老的奏疏批了下来,不日便到济南。朝廷并没旨意新调布政史,只说叫他与贾参政共理布政司。
他心里晓得,是老太爷在内阁争下的结果,代理布政司,许多事情办起来就便宜些。可妙也妙在这代理上头,朝廷不指任新的布政史,恐怕其中也有楚沛在斡旋的缘故。
看来孟玉此番冒险出盐,大有效用。来日不论是他或是章弥升了山东布政史,于楚沛定是大利。皇上这暂时悬而不决的一步棋,算是稳了两头。将来花落谁家,却难说准。
正淡淡发愁,斜春奉茶过来,朝窗外晴得刺眼的阳光瞥了眼,“这样大的天,怎么不打发轿子车马去小蝉花巷接姑娘呢?”
连她也瞧出些怪,近来梦迢日日来瞧董墨的病,两个人一处说话吃饭,与往常无异。但背着人,董墨又像有些淡淡的,只字不提梦迢,也不如从前殷勤打发车马接送,竟是凭她来去。
董墨将信折了,慢条条夹进书内,态度漠然,“她未出阁的姑娘,常叫我的车马接送,人若议论起来于她无益。”
这会又倏地计较起这个来了。
也是,要前进,两人都各有顾虑,举步不定,如履薄冰;要退步,两人多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心里又都不舍抽身。
于是彼此装聋作哑地混着,在这不明不白的境地。
作者有话说:
梦迢:女人溺于情,男人困于色。
董墨:如果一个人两者皆有呢?
梦迢:那就在劫难逃了。
我发愿下本要写个尽管曲折但是甜滋滋的爱情故事~
第40章 多病骨(十)
暖莺轻啭, 将梦迢唱进门来,穿着件苍绿的长衫, 霜色的裙, 彷如流金铄石暑热天里飘来一点冰清凉意。
她自己面上却被晒微红,汗珠儿细细地浮了几点在额上,一面蘸着, 一面往右边罩屏内进去,与斜春招呼, “大晌午险些没晒死人, 也不知怎的, 济南今年比往年热些!”
斜春忙招呼她吃冰酥山, 她坐在榻上等了会, 暗暗地隔着罩屏的雕花往那边小书房里望。董墨还安稳地坐在书案后头, 并不来招呼她。
她有些失落,脑袋也稍稍垂下去, 衔着柄银汤匙抿了又抿。这碗酥山为颜色极为好看,淋了些舂烂的李子浆,胭脂淡染, 甜里扣着一丝酸。
斜春低着声笑了笑, “布政史要告老还乡了, 旨意没几日就下来, 差事要落在底下两位参政身上,他有些公文要瞧。”
“章平要升官啦?”
“倒不是,就是暂代个差事, 后头如何还不知道呢。”斜春拣了颗蜜桃递给她, 听见丫头进来传话, 说是她男人喊她。她丢下一个绣绷与梦迢笑着抱怨, “不知什么事叫我,大毒日头里非要我走一趟。姑娘先坐着。”
她去后,梦迢便捡起那绣绷瞧。绣的一张帕子,上头一朵小小的菊还有一片花瓣没绣好,梦迢拈了针接着做。收针脚时,听见背后缓慢低锵的步子响了过来。
像是鼓槌敲在她心里,咚咚地,人已至跟前。董墨拿过她手上的绣绷瞧了须臾,落到榻上坐,“我才刚在忙。”
不分辨也就罢了,这一分辨,梦迢心里倒有些觉得他是刻意冷落她似的,不看他,寻了针线篮子将针扎在个线团上,“我知道,斜春说你大约要升官了。”
“她瞎讲的。”董墨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朝廷不过叫我代为理事,并没有调升我的意思。”
“既没有这个意思,做什么又要你兼这个差事?”
董墨默着笑了笑,慢慢欹到高枕上去,两腿大开着,闲逸得很的姿态,“我到济南不过一年,对这里许多事态还不大清楚。朝廷大概另有属意,就是你们这里那位姓孟的府台。”
梦迢理着针线篮子,淡淡“噢”了声。
他睐着目光,保持着一丝凉悠悠的笑,“我见过他,比我年长个两三岁,也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听说没什么家世根基。这个年纪靠一己之才做到四品府台,连我也是有几分佩服的。”
袅晴丝穿过窗纱的密孔,一丝一丝地扣在炕桌上,青釉大瓷盆里浮着碎冰块,把那些光丝曼妙地折动到梁上,美轮美奂的隔在二人之间。
梦迢还理着针线篮子,好好一个线梭子,她嫌缠得不好,拉出来好长一截重新挽,始终不抬头,“噢。斜春给她汉子叫出去了,你要茶吃么?”
好端端的,他怎么议论起孟玉来?梦迢正疑心是他洞察了什么,不想他又没再纠缠这话,顺势说到别的上头去,“热得很,不吃热茶了,把你那碗冰酥山给我吃两口。”
梦迢一霎笑了,也再不管那针线篮子,搁到一边去,将面前的琥珀碗向他那头推去。胭脂红的一座小冰川融了些,混着牛乳,黏糊糊成股的冰浆汁往下滑挂着。
碗里插着柄小小的银汤匙,梦迢拿起来衔在嘴里抿着,四下里搜寻,“我再寻柄汤匙来。”
外头廊下分明坐着两个小丫头,偏谁也不记得喊。董墨歪着眼看她寻宝似的眼睛,亮锃锃的几处张望,他便将一只靴子踩到榻上笑,“等你找到,渴也渴死我了。”
梦迢回过头来,立刻红了脸,把嘴里的汤匙取出来舀了一勺子酥山自己吃了,才将汤匙递给他。他接过去,由下倒上刮那些融化的浆液,刮着玩似的,就是不入口,刮一下,看梦迢一眼。
看得梦迢心里发颤发急,脸上又红了些。她夺了汤匙狠舀了一勺瞪着眼送到他唇边,“好好的东西,都叫你糟蹋了!”
董墨张口吃了,趿驰的眼看着她。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即便是亲她搂抱她,她都不见得会拒绝。
但他反倒有些顾及,不知她不拒绝的真实原因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真做了什么,后面紧扑来的是什么阴谋陷阱。孟玉总不会白白将自己的夫人送给别的男人品撷。
他这么理智自控,可落后回想,总想起的是梦迢被胭脂李子染得有些发红的嘴巴,说话时那截软软的舌尖灵巧地藏在口腔里动一动,也有些淡淡嫣红的颜色。
在漆黑的帐里,她的身.子也会跳到眼前来,瘦归瘦,但他抱过几回,触摸到是有些软.绵.绵.的肉的,腰肢到手臂,藏在素雅的衣裙里,时不时地颤动一下。
女人一身的软.肉总使男人骨头发.硬,他总算明白何为“红颜漩涡”。他又想起他父亲,正是病死在这样一个漩涡里。面前是个软红金粉的陷阱,他既舍不得退步,也不能掉进去,那么就只好绕着这陷阱谨慎流连。
隔日一场琅琅新雨,洗减了些炎热。那雨只下了小半时辰,梦迢趁雨后在小蝉花巷摘了一篮子葡萄,挎着要往清雨园去。
葡萄架上拽落了好些雨水在她身上,彩衣一壁拈着帕子帮她弹,一壁问:“怎么平哥哥这些日都不往咱们这里来了?”
细细一检算,董墨自病好后,的确不曾往小蝉花巷来过。梦迢此刻追究,总觉他是刻意在避讳着些什么。
他不说,她也不问,俏丽地对彩衣飞一个眼,“他不往这里来才好呢,我去他府上,几时得空几时去,也不用变着法的编谎。谎话说多了,迟早要叫人拆穿的。”
彩衣鼓囊着腮帮子点头,“太太还是换身衣裳再去吧,上头湿.了大半截。”
梦迢随手扑扑宝髻,抖落几滴水珠,懒得再换,一径跨着篮子出去。上头穿的檀色对襟湿了一块,贴在胸.脯上,半潮半润地捂着她有些不安的心。
她也不是没察觉到董墨细微的一些变化,不过不愿细琢磨。有的事情琢磨透了倒没意思,难道要问他“你猜着了些什么?”倘或他都猜着了,她该如何反应呢?难道苍白辩解后断绝往来?
大概董墨也怕这个,所以他从不问,她从不说。有时候,爱需要傻一点。抱着这想法暨至清雨园,胸前那片衣裳也干透了,一点半潮心,重又风轻云淡地跃动起来。
园中明燕衔轻絮,柳丝千万结,梦迢在曲折由径上瞧见董墨,约莫是才由衙内归家,挺括括的背脊在三丈前头,补服的衣摆向后飐飐招摇,像一只热情而内敛的手,沉默地朝梦迢邀请着。
将梦迢一点春心迤逗起来,她垫着脚,由翠荫里绕跑到前头荼蘼架底下,预备出其不意吓他一吓。她拉着花枝遮身,在细密的叶罅里瞭望着董墨走近。
那厚苔斑布的小径未免太曲折,他总也走不近,倏左倏右地绕着,绕得梦迢一颗心扑通跳个不住。她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很有些爱他了。
因为她从前也这样爱着孟玉,因为期盼总是闪闪烁烁半明半灭,以致她常年半悲半喜,半愁半苦。她的手本能地将花枝拉得更严实,心里却本能地在更狭窄的缝隙里窥看着。恐惧与爱,皆是本能。
熟料董墨走到花架旁便止住脚步,撩开花枝将她一把拽了出来,“才下过雨,枝叶上都是水,藏在这里做什么?”
岂止是水,赶上荼蘼花谢,梦迢浑身都沾着零散的白花瓣,她低眼看一下衣裙,做错事似的怯怯抬眼,“你早瞧见我了啊?”
“一片绿荫闪过去一点檀红,想不瞧见也难。”董墨觉得她傻似的,挂起一点没奈何的笑,抬手摘她头上的花瓣,“又弄得一身湿漉漉的。”
什么叫“又”?好像自打她上回淋了一场雨,在他心里就成了个冒失鬼,将她从前英明聪慧的印象都一洗而净了。
梦迢心里不服气,忙掣着裙抖一抖,“谁知道这样大的太阳还没将雨晒干!”
董墨好笑起来,“又怨上太阳了。”
“不怨太阳就怨你!”
他鼻腔里哼了下,“好,怨我。”
梦迢如了意,抬起下巴颏朝前走出去几步。小厮也不好再跟着,将乌纱递给董墨,董墨一手抱着,在后头举步散逸地跟。
其间梦迢一时快走两步,一时慢下来,回首望他,等他差两步赶上,她又捉裙跑两步。四下里蝉莺皆忙,她比它们还忙些,恨不能手握晴风,扬起飞花,她要在万千花尘里曼舞。
这一会董墨还没跟上来,她自己却发急了,又跑回他身旁去,将他一条胳膊拽着,咯咯地笑。董墨任她往下沉沉地拖着,笑睨她一眼,“这样高兴?”
梦迢狠狠地点两下头,“今日天气好。不跟前两日似的,又热又闷。”
“我以为是我让你这样高兴的,原来非也。”董墨轻扬地叹一声,抽出胳膊将她搂着。
梦迢微红着脸,避而不答,献宝似的将篮子举到他眼皮底下,“我摘了些葡萄,叫斜春散给丫头们吃。成日都是她们悉心招呼我,怪不好意思的。”
“想着她们做什么。”董墨散淡踟蹰着,还是散淡地添了句,“她们该做的。”
提起丫头们,叫梦迢想起从前问他这些丫头为什么待她如此周到的事。此刻再思想这问题,心境有些不不一样了,似乎落在山石上的一根羽毛,虽然自身挪动不得,但瑟瑟地向着天上翘望,期待一场风将它吹送。
即便知道不可能,也难免盼望。爱就是这点最不好,徒增希望,徒增烦恼。
微风不定,幽径千回百转,伴随着千回百转的心肠,迢迢延伸出去,将光阴曲折。
这一折便至月末,且说柳朝如往南京的消息给孟玉听见,他倒没说什么,倒是章弥发起急来。这日请了孟玉来商议,眼见孟玉坐在椅上淡然品茗,他一口气呼啦啦往上蹿,点燃一腔心火。
孟玉见他有些左立难安,搁下盅来反劝,“章大人不要急嘛,哪里就到了生死关头,不至于不至于。”
“还不至于?”章弥一个猛回头,望他须臾,气得直拂袖,“你知不知道董墨将谢保扣在了南京都察院?谢保与咱们在盐引上这几年,少说五六十万的亏空!令襟兄与董墨什么关系你不是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跑回南京做什么?只怕他再回来,你我就要给人一本奏疏参到北京了!”
孟玉歪在椅上笑,“朝廷每日有多少弹劾奏疏,今日你参我,明日我参你,有多少证据确凿,又有多少不了了之。章大人有什么可惧的。”
“董家要没证据,会叫董墨上疏?董太傅在朝廷与楚大人争了不是一日两日了,抓着纰漏会轻易放了他?咱们就是这个纰漏!到时候,楚大人不一定有事,你我可是难说得很呐!”
“章大人先息怒,还没怎么样呢,您老倒先慌了阵脚。我在南京也有认得的人,且等我这里修书一封到南京探听探听。您老先安神,姓谢的何故要招认?招认出来他也是个死,他犯不上。”
章弥想想这理,渐渐平了一点气,落回椅上,“眼下这个风头上,你年尾先不要往泰安州去了,那三百石盐到了泰安州,先稳一稳,等风头过去了,再想那八百石的买卖。”
孟玉笑着答应,辞将归家,果然修书一封,却不是送到南京的,而是吩咐管家:“你亲自跑一趟,送到北京楚大人手上,顺便把那八十万银子一并押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