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太太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叫老爷知道,大家活不成了,太太就看在往日我们侍奉勤谨的份上,快别折腾了。”
梦迢一句也听不进去,只顾着往外挣。哪里挣得脱,那洞门处还守着两个小厮呢。
几个丫头婆子合力,又将梦迢拽回屋内。见屋里也是乱糟糟的,梅卿倒在地上捂着额头直哎唷,两个丫头搀起来一瞧,额上流了些血。
真是忙不赢,众人皆跑急马似的乱,四下嚷着,“快请大夫!瞧梅姑娘脸上。”
梅卿叫人搀着往外走,其间瞥见梦迢给两个婆子揿在座上,心里恨起来,发狠要冲去打她,给丫头拽住,“梅姑娘快别耽误,先回屋医治要紧!太太也不是留心的。”
乱一场,渐渐平息下来,已是日晷西倾了。两个丫头打扫了卧房,才将梦迢搀进去,待她坐定了便伏跪在她裙底下哭。
呜呜咽咽凄凄楚楚的,却不是哭梦迢。这一闹,少不得众人皆要挨一通打骂,不过要在梦迢跟前求个可怜。
梦迢只管将眼一别,漠然道:“滚出去。”
时下归于清寂,门又重锁,窗仍紧闭。梦迢腰一软,睡倒在窗根底下。有一片光落在榻上,在她面前,映着窗户上的棂格,横七竖八的,几如一张网。
她将手伸进金灿灿的网内,接着那些跌宕的尘埃,落得满手烟尘,满手空空。
黄昏时孟玉归家,听闻梦迢又跑了一回,还没进屋,先就隔着窗户在廊下吩咐,将一干看守的丫头婆子捆起来各打十个板子。
满庭顿时哭声四起,呼声连天。孟玉踅进屋内,见梦迢卧在榻上,脸色平平。他散漫地笑一笑,坐到她身边,“她们可是为你挨的打。”
梦迢睡在枕上,眼也懒得抬,“是么?那你把她们都打死好了,我正好讨厌她们。”
孟玉怔了怔,进而好笑,“她们伺候你这几年也算十分尽心,你不替她们说句话就罢了,还要我打死她们。心真是够狠的。”
“我只管我自己好,她们是死是活不干我的事。你要是指望打她们给我瞧,那你是打错了算盘。”
孟玉顿感浑身无力,默了会,将她搂抱起来,拨开她面上的头发,“别闹了,跑也跑不出去,何必费这个力气?”
他是笑着的,一贯对她那种纵容的笑。梦迢觉得很讽刺,掰开了腰上的手,往窗户上歪靠着脑袋。窗外的板子打完了,哭天抢地嗓子渐弱下来,变成此起彼伏的哀泣。那声音仿佛是从她心里发出来的。
“不高兴?”孟玉将一条腿搭在榻上,歪着脸来就她,“我知道你不高兴被关着,你不闹,等打发了董墨就拆了这些木条子,带你回苏州散散闷。”
因为听见董墨的名字,梦迢的眼波荡了荡,陷在夕阳里,有些绝望而温柔意味。
孟玉心一紧,笑意尖冷起来,“我告诉你吧,董墨往东昌府去了,那头出了些乱子,秦循走了,他如今兼着布政使的差事,要在那头压着。这一去,少说两个月才得回来。等他回来,朝廷的旨意也就该到了。”
“什么旨意?”
“按咱们从前商议的,我上了疏,参他强占我妻。”
孟玉拔座起来,徐徐踱着步子,每一步都笑着,打算得很好,“我知道他也上疏参了我。我这头也参他,有这个私人恩怨在,他就该避忌着,朝廷绝不会叫他来查我。这个时候,楚沛就会举荐别人来查我的案子,罪名一律推到章弥身上去,这事情就算平了。至于董墨,他依势仗贵,强占朝臣之妻。有他祖父的干系在,又念他往日之功,大约不会重罚,但会调他回京。他一走,一切就都过去了。”
梦迢端正了脑袋,目光凛然地射过去,“朝廷不可能听你一人之词。”
“自然了,朝廷肯定要怕派人审问。梦儿,还得你来指证他呀,只要你指认,我相信他不会辩驳的。董墨这个人,睿智冷漠有决断,偏偏在私事上头有些感情用事。他喜欢你,会认的。”
梦迢冷笑道:“要我指证他,你还在做梦呢。”
“你会的。”孟玉回首,款款坐下来,“彩衣那丫头还给我关着呢。我是心疼你,不舍得动你一根头发丝,但要她的命,就是眨个眼皮的事。打死个下人,有什么了不得,往后我赔你十个八个这样的蠢丫头。”
夕阳落在他笑着的脸上,将他的耳眼口鼻皆照得悠黄,恍似一片远水,以为是暖的,手伸下去却冰骨头。
梦迢半点不意外,她认得的孟玉一向如此。她只是对自己格外失望,竟然爱过这样的人。她将眼一垂,自嘲地笑一笑。
孟玉立时敛尽笑意,歪着眼窥她,“你笑什么?”
“没什么。”梦迢轻轻叹息着,抬手抓住窗上的一根木条,望着庭中影绰绰的梧桐,“我在想,你说错了,有没有章平都不会有区别,不论过多久,你仍然是孟玉,我依旧是梦迢。”
孟玉没话可说,知道这是道理,但知道和办到是两码事。
外头提饭进来,孟玉接了食盒,散了丫头,一样一样摆在炕桌上,“我也认认真真想过,有时候我想,给你一封休书,随你去,爱上哪上哪去,我孟玉也不至于少个女人不能活。”
转背的功夫,他顿了顿,嗓音认命般地垂下去,“可是梦儿,你对我来说不单是个女人。”
炕桌上递嬗摆满五.六个碟子,磕磕撞撞地发着清脆声音,很像江南那些檐角下挂的铜铃。苏州那些弯弯拐拐的巷子里,许多人家的屋檐底下爱挂这样的檐铃。每逢孟玉走过,风弄檐铃,叮叮当当的,仿佛充满了欢声。然而那欢声又隔墙,离他很远。
他在对面坐下,将碗白森森的饭搁在梦迢那头,睇她一眼,兀自笑着,“我说这些你恐怕要笑我。但我真是这样想的。你记不记得那年在你家,我身上丢了银子,你娘与梅卿翻脸便不认人,就你还肯给我端饭来吃。尽管嘴上痛骂我,心里觉得我是个招摇撞骗的混子,也没曾饿着我。”
他自顾说着,一丝一毫微妙的细节也记得十分清楚,“真难得,我孟玉落魄潦倒过,也风光无限过,但凡舍过我好处的,不是巴结奉承就是指望我有所回报。”
趁着这话,梦迢冷睇他一眼,“我那时候也不过是指望你的银子。”
“随你怎么说。”孟玉微微歪着脑袋看她,一眼就望透她似的,脸上浮着自得的笑意,“就跟我当初说要娶你,是为要利用你一样。我们只管自己瞒住自己吧。”
谎话说得多了,有时候常常将自己也瞒了过去。总之相遇太难看,往后的情节就都美不起来了。
他只能寄希望于更往后的日后,其实心里清楚日后可能将更加难看。但这些难看片段是由一线情丝串联起来的,要割断犹如抽筋。
他宁可相互憎恶的爱,也不要恩断义绝,反正他一向委曲求全。
幸而梦迢也从不是个宁为玉碎的性子,该吃饭仍然吃饭,从不亏待了自己。她藏起来的镜子碎片也不是用来自戕自残的,只等夜里她将那碎片摸出来,坐在榻上割窗户上的木条子。
遗憾那些木条子皆是铁木,镜片又太钝,一连割了十来天,不过割出条浅浅的划痕。
这十来天里,老太太也来劝导两句。梦迢对她与对梅卿是不一样的,终归对她残存希冀。
那日她来,托着烟袋,那烟袋换了新烟嘴,血琥珀的,她递给梦迢瞧,“你看,上好的血琥珀,玉哥儿孝顺,托人在云南寻来送我的。 ”
梦迢顾不上瞧,想了想,一把扑通跪在她膝下,将她一双膝盖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娘,我不求您多的,只求您给章平递个信,告诉他我的境况。他要是不来救我,我从此再不提他一个字!”
老太太忙弯腰将她扶起来,“听说他往东昌去了呀,玉哥儿没告诉你?”
“您就往他那清雨园里传话,告诉他的丫头斜春,斜春晓得派人去告诉他。”
“斜春?”老太太漫不经心将烟袋在榻围子底下磕一磕,“像是听见有这么个人。”
这厢敛眉思索着,扭头对上梦迢闪烁的眼,就笑了,“说什么救不救的,哪有这样严重?玉哥儿不是要害你,这一家子,谁要害你呀?难道你亲娘在这里,会眼睁睁瞧着人害你?这都是为你好,省得你成日间发那些没章法的梦。”
眼见梦迢要发急,她忙抬手压一压,“你先不要急,你听娘说个道理。那个董墨什么身份?你跟了他,不过是做他一房小妾。就是有能耐做了正头夫妻,你也不想想,他族中多少人口,多少妯娌,又是多少兄弟姊妹?跟这些人磨,简直磨得没个天日!玉哥儿可有这些牵绊人?你看这么大个府邸,干干净净的,就咱们一家几口住着,你上不用侍奉公婆,下不用周旋兄弟妯娌,哪里不好?”
倒将梦迢说得一时无话可驳。可渐渐的,又在这些充盈的道理里,牵出董墨的音容。她笑了笑,满是无奈的颓然,“娘没有爱过人,不会懂的。”
老太太眼色微动,旋即鄙夷了她一眼,“爱是最不要紧的东西,我教了你这么些年,怎么就教不会呢?”
梦迢此刻不想听她这些大道理,仍旧跪下来求她,不知不觉地流了满脸的泪,“我就托您带句话!一句话的事,不费您多大的心神!他要是不管我,我从此就只听您的话。”
“好好好,你先起来。我叫人捎句话去就是了。”
梦迢这会发觉满面的泪水,一高兴,忙不赢地拈着袖搽了,望着老太太,噗嗤一声笑起来。
多少年了,老太太翻着记忆拣一拣,仿佛她这女儿还是在小时候才这样笑过吧。那时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只晓得乐乐呵呵的。
可人是不能够这样傻兮兮乐一辈子的,像她这么只管傻乐着,哪日冷不丁一个浪头拍过来,不将她拍得粉身碎骨才怪。
于这方面,老太太很有经验。女人要少做梦,得尽早适应这世态的炎凉。这是作为一个母亲,最沉重的爱。
“老太太,到底去不去清雨园告诉一声啊?”
“嗯?”
老太太将眼瞥到身边,那婆子挽着她又问:“您才刚应承太太的话,到底告不告诉?要告诉,可得趁早,那头派人到东昌府也得不少日功夫呢。”
“我哄她的话你也信。告诉什么?这丫头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老太太提着裙走到洞门底下,临行又回头望那上了锁的两扇门,“这丫头真是越长越回去了,二十啷当岁,嫁了人的人了,这时发起春梦来。”
她眼皮上沉沉地压着一片浓阴,托不起似的,轻轻一剪,剪断一缕尘梦。
作者有话说:
梦迢:我是绝对不会寻短见的!那不是我的风格。
(被一把抱住)
董墨:后来呢?有没有吃什么苦头?
第46章 万事非(六)
秋光盛时, 董墨抵达东昌,一干官员豪设绮席款待, 席上禀回农户动.乱之事, 不出所料,各厢推诿。
董墨心里有数,原是为夏时遭遇几场冰雹, 许多良田歉收,又赶上近几年各衙门官吏巧立名目, 增收杂税, 时下又催收秋税, 致使农户激愤不满, 引得骚乱。
那东昌府府台鲁成将董墨安置在府衙后头一处别院休憩, 避开众人独禀, “一百来个村民先是到县衙门口跪求秋税宽些时日,与衙门几个差役起了手脚冲突, 原是没要紧的事。可县令陈大人自觉有辱官威,抓了两个领头的村民。村民们便闹起来,砸了衙门门前的匾额。这鲁成就往千户所调请了些兵来镇压, 这些兵都是些蛮子, 冲突起来便杀了两个村民, 惹了众怒, 事情才闹起来。”
董墨往书案后头踱步,松握着拳在案上轻轻敲着,“如今什么情形?”
“四.五百村民在城外集结, 设了路卡, 专抢各县收缴的税粮。千户所的弓兵也在外扎了营, 见一个杀一个, 说这些人起兵造反,已经杀了六十多个人了。”
“村民手上可有兵器?”
“不过是些铁锹锄头之列。这里头,倒是有几个早年当过兵的,引着村民在附近山林里躲藏,与千户所的兵周旋着。”
“胡闹。”董墨落在太师椅上,神色微凛,“不过是些吃不饱饭的村民,各县衙门不想法开仓散粮便罢了,反将人打为乱党,肆意屠杀。这个千户官呢?还有本县县令呢?”
“本县县令陈大人已经被卑职下令扣押待审了,至于这个千户官,大人知道,这些驻军不归地方衙门管,是隶属兵部,他们也不听卑职的话。况且,这位千户官是,是……”
说到此节,那鲁城一鼓作气,拱了拱手,“这千户官是令堂兄的结义兄弟。听说当年他在北京还是兵马司一个小小兵卫,令堂兄出门狩猎,抽调几个差兵同行,其中就有这个姓冯的。不想进山撞见了只虎,正是这姓冯的在老虎利爪下救下了令堂兄,令堂兄与他设香案结了金兰,后头还通了关系让他到这里来做了个百户,前年升的千户。”
董墨细细回想,确有这么一桩事,便靠在椅背上笑了会,一转脸色,冷下眼来,“凭他谁的义兄义弟,滥杀百姓,给我抓了。写封信给他们的指挥使,就说是我下的令,有什么冤屈,让他们到北京兵部去喊。”
“那陈县令?”
“我写奏疏上呈朝廷罢了他的官。眼下先在城外上林劝降那些作乱的村民,许他们些粮食,都是为了一口饭活着,也是为这一口饭,才能活着,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真逼,可就真反了。叫底下的人统算那些遭灾的田地,我这里另奏朝廷,免了这些田户的税。”
事情要办起来,也正如董墨办的简单,只是先前牵涉到董家的干系,叫这鲁成拿不定主意,况且军卫也不听他吩咐。
这会有董墨亲自来督办,那鲁成忙笑着作揖,“多谢大人,有大人出面上疏,许多事就都好办了。卑职即刻在城外张贴告示。”
董墨也懒得理会是不是得罪了家中堂兄,倒记挂着另一桩事,旋即叫来斜春男人问话:“清雨园有信来么?”
“正要回爷的话,媳妇叫人传话,说是没有张大姑娘的信。到孟家去了一趟,也没瞧出什么异样来。”
董墨沉吟片刻,心里没来由地没着没落,飘飘忽忽的没底,使他有些微发慌。他不敢细想梦迢为什么忽然断了联系回了孟家,但那念头又总难抑制地冒出来——她不过是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