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哥儿不在家,你急吼吼的乱忙什么?你摆这席面,男客谁应酬?”老太太端了碟点心在她面前,嘴里埋怨着。
梦迢笑道:“并没有摆什么大排场,就是来请你们一处吃顿饭。要排筵席,还得等玉哥回来。”
说到此节,梅卿冷笑着搭了一腔,“姐愈发贤惠起来了,银莲生个儿子倒如你生的一般,回头人家抢了你的名头,也做了正经太太,看你还有没有这样的精神。”
转念又望向身侧的墙提了提蛾眉,“方才见董大人来了,你们不是约着一处来的吧?姐夫才到了兖州去,你这头就忙起来。怎么,董大人不怪罪你了?他的忘性倒大,这才不到两年,就将你骗得团团转的事情揭过不提了。”
梦迢晓得她因赔光了钱,少不得言三语四的刻薄,也不理会她,自顾着向窗外望一眼。恰好能望见正屋小书房的窗户,董墨半阙背影坐在窗下,挺括括的双肩微微弹动。
她猜想他一定是在笑,鼻腔里轻哼出一声来,淡淡的不屑夹在谦逊有礼间,一双欲眠似醉的眼尽管避影敛迹,仍旧能渗出些阴沉的黠慧。
单是想一想,她心下便有涟涟的波动。
作者有话说:
董墨:你敢打我?
梦迢:我知道我不该我不对,但是我有点窝里横……我尽量改好么,你痛不痛?
董墨:先饶了你。
第55章 盼几番(五)
时值日丽风和, 花艳芳温,隔墙谁家鸡鹅, 咕咕叽叽地鸣着, 别有趣味。
梦迢整个身子缩到窗根底下,横竖是她娘的榻,不拘什么礼节。她将胳膊搭在窗户上, 脸歪在臂弯里,一面听老太太梅卿两个挖苦她, 一面向斜对面的窗户望着。
那些刻薄话她今日倒一字不往心内去了, 一张嫩脸时时浮笑, 枕得云鬓乱慵, 倦魂迤艳。
梅卿在杌凳上看她那样子, 勾想起自己赔进去的钱以及不如意的婚姻, 不知多少恨。其实恨也恨不着梦迢,柳朝如横竖是她自己拣的。可娘仨都混得一般不好也就罢了, 偏偏梦迢旧梦恐有续,心灰得复燃。
她忿忿地将一把瓜子丢在碟子里,嬉道:“姐关着些心神, 可不要乱发痴。我听书望讲, 董大人在京定了亲了, 是保定府府台家的小姐, 河北那头忙完后,回京便成婚。”
这一吭声,果然将梦迢拉回些神来, 趴在窗上的身子端进窗内, 抓了一把瓜子嗑。口里嗑哧嗑哧地, 很要强, “我发什么痴了?我是看你们院子里那片韭菜长得好。”
说到韭菜,梅卿愈发恼火,“真是倒了霉八辈子的霉,我那笔款子要是收回来,今年不拘哪条街上买处宅子,这会也就犯不着对着那片穷酸菜地怄气了!”
梦迢虽然心里有数,仍然假装关怀,“你到底做的什么买卖?哪里的款子收不回来?”
梅卿心里怕同她讲了反受她奚落,叵奈再没别的人可诉苦。平日说给她娘听,因多说了,她娘有些不乐意听了,总怀疑她是借着诉苦的由头想诓她些钱花。
没法子,这世界转来转去,好像就她们娘仨。她当初一心要嫁给柳朝如摆脱这局面,不想一转眼,跟前身边,还是她们娘仨。这就是她的命数。
如是想着,梅卿苦笑起来,“我与马太太在外头放利钱,早时还好,赚得不少,我就将那点家私都砸进去了。说好年关上下连本带利收回来的,谁知竟然寻不见那保山的人影了。”
“作保的谁?”
“一个姓伍的,专替人放利,连马太太的好几千两也没收回来。”
梦迢心内暗笑,面上替她发起愁,“告诉书望啊,叫书望派人去查访。”
一提起,梅卿更是满面的官司,恨得牙根痒痒,“他?哼,有什么指望?先时倒派人寻访了几日,后头推说衙门里有的是事情要忙,总不能将人手都搁在我这桩事情上。又说:‘你这买卖原本就不合规制,早些时奉劝你你不肯听,如今就当吃个教训。’你听这话,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么?”
话音甫落,想起来从前在梦迢面前只说他夫妻二人如何相敬如宾,此刻不是又将老底掀给她瞧了吗?梅卿心内又懊恼,将炕桌上的瓜子碟一推,“罢了罢了不说了!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
黑瓜子撒了满榻,梦迢抬手扫着,一面嘟囔,“又使性子,这碟子招你惹你了?或是拿我们撒气?天底下就没有那样好做的买卖,自家不醒着神,这会怨得着谁?”
梅卿横睃二人一眼,满腹委屈愤懑无处宣泄,开门出去到邻舍县衙主簿家里去坐。
梦迢从窗户里看着她去,顺势把董墨瞥一眼,他已不在窗下坐了,一只手撑书案上,侧着身,像是与柳朝如在品鉴什么字画。
却不是看字画,看的是历城的图,柳朝如指给他看哪里良田增收,何处良田歉收,都是说些公务。少不得说起孟玉,“你将孟参政派到兖州去,是有什么讲头么?”
董墨直起腰来笑道:“你们都多心,我叫他去,真是因为他在兖州官场上是生面孔,不用顾忌许多人的体面,事情好办些。朝廷等着山东的税呢,换贾参政去,给那些人缠住,不知耽误到什么时候。”
“噢,我还当……”
“还当什么?”董墨睇他一眼,见他笑含深意,明白他是说梦迢,便笑着摆手,“你知道我是公私分明的。”
柳朝如收了地图,背身插.在多宝阁架上,“盐务的事情,你有主意了么?这里的事情忙完,你就要往河北去了,可得抓紧。”
“你同绍慵都说账面上瞧不出差错,我看不一定,账做得再平,没有这些银子,无论如何也对不上。从前有楚沛在户部替他挡着,如今楚沛都自身难保了,谁还替他们周全?户部新任的尚书娄大人,我想请他将济南的账与户部的账仔细核查,一定能找出空子。”
“这要是忙起来,可是不小的事啊,哪里有这些人手来一一核账?”
董墨踅出案,剪起手来,“因此我要借调各衙门的主簿户书,所有的账一起查。我在山西也这么查过,查出不少纰漏来,真是叫人寒心。”
“我们历城县衙倒好说,人手抽调给你,只是底下州县的人,你还得给各州县发公文。”
“这好办。”
董墨那张脸笑垂着,脸颊上两簇睫毛影一抖,就朝窗户抬额起来。
对面斜窗上,梦迢像给烫了一下,忙把眼睛转回去。
果然是给烫着了一下,托着的烟杆里蹦出来一点火星,落在她手背上,不痛,倒有些发痒。两支烟袋才刚点上,她娘咂得呼哧呼哧的,半饧着眼,在一缕一缕的浓雾里,显得萎靡艳丽。
她却有些不好入口,那姿态意味过于靡颓了些,有些不精神的媚冶,只怕给董墨瞧见她的堕落。
老太太将她腕子搡一下,“咂啊,点了又不咂,空烧什么?”
她又横了心了,反正她一切的无耻鄙陋早叫他知道了,还有什么可遮掩的?于是顷刻烟雾弥漫,但手又将窗户拉来轻阖上,想着问老太太:“您老可还是背着书望收人家的豪礼?”
老太太在对面理着裙,满面倦雾愁烟,梅卿的一通抱怨也勾起她一通抱怨,“也不知是哪个多嘴嚼舌的,把这事情说给书望听了。他起先没怎么样,有回抓了我个现行,将我一通教训。反了他了!我是他岳母,他还敢说起我的不是来!”
说得梦迢心虚,幸而眼前障雾,倒讥训了老太太两句,“书望说得也不错啊,您老人家仗着辈分,要叫谁都让着您,难道让得您坑家败业才算好?”
两句话不得了,老太太原本就觉得女儿靠不住,愈发生气,迎头一个烟锅子敲在她头上,也不顾还烧没烧着,“捡来的成日怄我就罢了,亲生的还来怄我!”
那锅子里抖出些火星,从梦迢头上撒下来,她忙跳下榻扑,头发扑散了几根。一生气,瞪老太太一眼,拉开门就要走。
赶上董墨也正要走,刚由柳朝如送出正屋来,相看一眼,齐齐把脚跨到廊下去。说时急那时快,一片雨点子噼里啪啦狠砸下来,梦迢忙将绣鞋缩回去。
柳朝如也拉住董墨,“下雨了,坐会再去吧。”
这时梅卿也由外头跑进院来,东边看看梦迢,没意思,因同她们说得不高兴才出去的,便不往那屋去,一径走进正屋。董墨因见女眷,也不好进正屋了,只在廊下吴王靠上坐着。
其实要问因由,他是客,又是这样身份的大人,就是到正屋里,梅卿再霸道也只得避让他。但他余光一瞥,梦迢也在东厢外头的吴王靠上坐着,他也就婉拒了柳朝如,“不妨事,我就在这里坐会,看看雨。你进去吧,我见夫人仿佛有些生气。”
柳朝如玩笑道:“她终日生着气,大约女人都是这样子。”说着招呼潼山来,使他做些肉馅角儿并糟鹅掌,再煮一锅红枣白糖粥大家暖暖身子。然后睃一眼斜对面坐的梦迢,自行进屋去了。
雨下得迅猛,方才好好晴着的天此刻云暮重掩,风刀劲刮,高山岭岫皆不见,有些惆怅满天涯的写意。给梦迢抬轿的几个小厮也进院来,见伺候老太太的妈妈在西面屋里出入,自然就到西面廊头避雨。
梅卿跟前那丫头与这妈妈一道帮着潼山忙活,在厨房里进进出出的。那妈妈倒没怎么样,只是丫头挂着脸,偶然朝回首朝厨房里骂一句,“你自家顺手就能拿的,又来支使我,等这里忙完,看我不将你一副赖狗皮剥下来!”
廊下又是小厮嬉笑,又是这丫头的骂声,正屋里梅卿也像在同柳朝如拌嘴,乌糟糟的混着雨声,一个院子扰攘喧哗。
梦迢知道董墨好清静,这些声音堆起来,分明不是她家里,却像与她脱不了干系,是她制造出来的混乱似的,叫她心里莫名有些羞愧。
她在吴王靠上理着裙,低着脸,偶尔向那头瞥两眼。董墨自成一派,全没听见这些嘈杂一般,一条胳膊长长地搭在阑干上观雨。
重重雨帘中,他用余光看梦迢,她脸上被雨雾洇得阴白,想到她方才咂烟袋时在烟里的模样,倒如波中月。
不一时潼山厨房里出来,搬了个小炕桌在董墨身边,将将能放在吴王靠上。端来两碗粥,一瓯肉馅角儿,一瓯糟鹅掌,一瓯乳饼,向那头招呼梦迢,“太太坐过来一处吃,家里碗碟有些不够。”
丢下话扭头往厨房去,照样端了一份进老太太房里,又端一份到正屋里,落后一挥手,招呼抬轿的小厮进厨房里吃去。
梦迢踟蹰着没挪动,但见柳朝如出来,在那头说:“太太要么进屋同梅卿一道用些,要是无妨,就坐过来与章平吃。家里碗碟实在不够,万望见谅。”
才绊了嘴,叫她此刻同梅卿坐一处她是不愿意的,又挨了老太太一下烟袋锅子,也堵着气不愿与老太太同用。只得望一眼董墨冷淡的后脑勺,“勉勉强强”捉裙过来,坐在炕桌另一边。
她人虽坐在那里,却有种奇怪的心绪,不便端碗。好像是吃人家的饭,端起来就得矮人一头,得等主人家三番五番地劝,是“经不住劝”才吃起来。
董墨将那吃粥的汤匙搅弄两下,送了一口,见她不吃,心里不由得替她发急。这样大的雨,热东西搁不住一会就要冷的。
他吃在口里的已有些不够烫了,于是少不得摧她一句,“你不吃么?”
那嗓音,比雨还冷。梦迢睐他一眼,见他翘着腿,底下一圈衣摆被雨水溅湿了。再瞧她的裙,也有一圈湿哒哒地贴在罗袜上,往上窜着冷意,那碗热粥就变得格外诱人起来。
可他只劝了一回,还不能够吃,跌了脸面。她把下巴朝另一边歪过去,抬手摸眼前的柱子,装作没听见。
董墨这一回放下腿来,瞥了她一眼,“再不吃放冷了,又何苦叫人做呢。”
梦迢转回眼,咕哝着,“又不是我叫人做的。”说完也觉得自己很不讲理,把脸低下去,没等第三遭劝,端起碗来。
蓦地静下来,身后是乱砸的雨声,再听不见邻舍的鸡鹅叫,别的声音也似乎消失了,有些尘蒙锦瑟的凄凉。董墨想与她攀谈,却不知说什么,说旧事,非仇即怨的,议论别人又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他只好笑一笑,调侃道:“吃得这副斯文模样,与那日打我的倒不像同一个人了。”
梦迢眼梢斜挂,睇他一眼,把脸低下去,“对不住,那天我不是有意的,是因为发急失了手。”
这样子董墨像是头回见,不免又想到从前,她身上没有寻常少女的羞赧。他现在知道,她已经二十出头了,可那一颔首间,倒有些十六.七岁的青涩。
他正歪着眼瞧她,她忽然又横起眼来,“说到底还不是怪你,好端端来拉扯我做什么?三更半夜的,一个男人来拉我,难道我不惊慌?”
董墨刚要宽恕她,这会也不便宽恕了,哼着冷笑了声,“你也怕起这个来了,怪事。”
梦迢搁下碗,横眉怒目地瞪着眼,“关你什么事?”
“的确不与我相干。”董墨欹在阑干上,背沾湿了也没在意,只顾着刺激她,“只是想起来有些可笑。你在平安街那处租的房子里与人私会的时候,不见得这样胆小。”
梦迢将眼一转,背贴到柱子上去,斜着身子对向他,“你派人跟着我?”
底下的话,其实董墨是没有立场说的,他既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她的情夫,又不好管闲事。因此他要说,就不得不摆出些事不关己的调侃态度,将胳膊也搭在阑干上。
那木头阑干早洇得湿漉漉的,胳膊顿觉冰凉,然而他心里却有些火热。说不清气恼的,还是眼看要撕破那层窗户纸,心里有些不该高兴的高兴。
他说:“我没有这样的闲性。那日下雪,你的轿子在巷里堵住了我的马车,偶然碰见的。那仿佛是泰安州的知州庞大人。孟大人晓得么?或者就是受了他的指使,要图谋人家庞大人什么?”
这话一下将梦迢的火点了上来,她原本以为她在他面前的印象还不至于太坏,现在可是坏得没底了,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
她怄起气,噌地站起来,便冷笑一下,“我有什么可图谋他的,我们是真心实意的,不行么?犯不着你来管,你要瞧不过眼,就一本奏疏参到朝廷里,治我们个通奸之罪好了!”
倏然刚小下去的雨又急落一阵,正好将她拔高的音调掩下去。厨房里还是小厮们在闹,西厢里那丫头与妈妈在碎喁喁地议论,正屋里梅卿在发火,老太太屋里倒是安静,大约在睡午觉。这些话只得董墨一个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