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再枯荣
时间:2022-10-05 17:00:13

  “也怪了,那夜董大人府上有位仆妇生产,听说是董大人跟前的人,因此看重些,将城里有名的妇科大夫都叫了去。咱们这边因寻不着大夫,太太计较一番,就到那边去请。”
  “她亲自去的?”
  “亲自去的。”管家忙拱手,“小的曾说派几个体面管事的去就行,可太太说,董大人位高权重,派底下人去,只怕得罪了他,便亲自套了车马去。”
  孟玉默了默,将嘴角不轻不重地勾一下,“她想得倒周到。”
  不时走到银莲房中,听见里头十分热闹,三个丫头栲栳一圈围在榻上,中间簇拥着个年轻奶母,手里“噔愣噔愣”摇着个拨浪鼓逗孩儿耍。那孩子给个大红软绸襁褓包得严严实实的,瞧不见面目,单瞧那襁褓上绣锦蝠团花纹,孟玉便真心实意笑起来。
  他走去接了襁褓看,众人让开福身喊“老爷”。孟玉轻轻点头,看那孩儿此时已开了相,一对明瞳,两颊生粉,像个刚出锅的寿包,软软嫩嫩的。
  银莲原在床上靠着坐孩儿的软鞋,听见动静,忙丢了针线奔出来,打帘子一看,真是孟玉在那里,还穿着大红补服,衣染风尘,不大鲜亮了,有些憔悴。
  阔别二月,银莲忽然羞臊起来,他走时她还单是个年轻媳妇,回来就是做了娘的人了,怎能不羞臊?便站在罩屏下,一手撩着帘子,有些羞答答不敢上前,“你几时回来的,怎么没听见下人说?”
  孟玉直起腰往帘下来,拉着她一道进了卧房,自顾摘了乌纱在屏内解换衣裳,脑袋在屏风上头,一双桃花眼上上下下扫量她,“下人说了,你大约睡着了没听见。一向可好?月子出得好么?”
  银莲还跟做梦似的,见他走出来才回神,脸上一红,迎去替他系圆领袍的衣带,“生产那日疼得不行。我长这样大,还没经过这样的痛。还以为要死了呢,又想,我要死了,你却在外面赶不回来,临死也不得见你一面,真是终身憾事。倒给老妈妈们笑话了一场,说生孩子都是这样。第二日我自己回想起来也十分不好意思。”
  说到此节,衣带系好,她把红彤彤的脸低下去。孟玉见到这久违的痴傻,心内不觉软了几分,揽着她往榻上去等茶吃,“劳累你了,孩儿闹不闹?”
  他支起一条膝踩在榻上,银莲便塌着腰,两手叠在他那膝上伏着,“累是没有一点累。自孩儿生下来,就是两位奶母子在带,我不过平日里抱一抱他哄着他玩耍罢了。太太又派了两个丫头两个妈妈到这屋里来伺候,说怕前头屋里只两个丫头,顾不过来。又将库里的什么燕窝阿胶拿出来,叫厨房炖煮了给我吃。就连孩儿满月时,那场席面也是太太盯着置办的。”
  孟玉静静听着,眼色逐渐零落,笑意也显得有些寂寥,“难得她如此贤惠。”
  “太太还给孩儿起了个乳名呢,叫福团。”
  “福团?”孟玉嗤嗤笑起来,抚着银莲的手撤回来撑在额上。那笑声慢慢迟缓低落,嘴角的弧度就显得有些僵硬了。
  银莲端坐起来,窥他一眼,搡了他一下,“你快去瞧太太去,这会也快摆晚饭了,就在那头与太太一道吃晚饭好了。”
  孟玉却有些懒得动弹的样子,拨弄着她的珥珰,“等福团吃完奶,我再与他说说话。他生下来还没见过爹,我这会不给他多看两眼,只怕他还不记得我是哪个。”
  “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孩子往后多的是日子瞧。”
  言下之意,他与梦迢倒是过一日少一日了。银莲未必有这个意思,只是他心里不免落拓地这样想着。出去两个月,再回来,仿佛与梦迢又隔得远了些。尤其方才瞧见那个孩子,他自己的孩子,却全然不与梦迢相关。
  他在心里拨着算盘细细检算,他还有什么是与梦迢息息相联的?除了那不可靠的一纸婚书,还有什么能将他们如从前一样栓在一起?他实在想不出来。
  银莲只顾摧他,他也只得起身,走到穿衣镜前将衣襟理了理,往东园那头去。
  远浦居却十分清静,只有两个婆子在廊下坐着说话,见他来,一个忙迎来禀:“太太出去了,去相看定给彩衣的那位主簿相公。下晌就去的,说是他们家若留客就要他们家吃过晚饭再回来。老爷是在这屋里自己摆饭吃还是去姨娘屋里吃?”
  “到姨娘屋里吃。”
  孟玉这样说着,却并没有走,也不进屋里去。此时残阳欲断,屋里还未掌灯,满是死寂的昏暗。他就在对面廊头,海棠树底下,欹着太湖石远远朝屋里瞻望。
  其实想进去,点上一盏灯,翻着书等梦迢归家来。然而心里满是恐惧,只怕那屋子里关的汹汹的安静。他有些能体会到梦迢被幽禁时的恐惧,那是一种看得到,触不到的可怖,是向世间声嘶力竭地咆哮,世间全无回应的绝望。
  他抱起胳膊,把头垂下去,脚尖闲拨着地上零落的花瓣。在他头顶,结着满树海棠,而海棠之上,是没有尽头的暮色苍茫。
  梦迢晨起就听见管家来报说孟玉大约是晌午进城,去衙门一趟,下晌就能归家。她也不是刻意躲出来,真是碰巧,庞云鹏到历城来了。
  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没有爱,没有利,没有血脉的牵制,终归是不能持久的。梦迢扯着一枝黄香木,心里忽然有种脱胎的茫然。
  庞云藩正打月亮门下走进来,站在那里喊了她一声:“梦儿,晚饭我买来了,咱们进屋吃饭去。”
  他身后跟着个小厮,两个人各提着个四层髹红大食盒,食盒上挂着酒楼的木牌子。彩衣迎来帮手,三个摆好饭,彩衣与小厮到外院去吃,庞云藩又立在门首唤:“梦儿,站在那里做什么?快来,还热着呢。”
  梦迢丢下花枝进去,庞云藩搀着她的胳膊,一齐落到案上。梦迢一瞧满桌子的碗碟,总有七.八样菜吧,惊了一下,“你买这样多做什么?咱们两个哪里吃得了?”
  “我猜不准你喜欢吃什么,他们家的好菜我都要了一样来。你坐,我还打了壶荷花酒,酿得淡,有些清甜,你们女人最爱吃的。”
  说着给梦迢筛酒,水光映在眼中,成了四下流溢的相思意,“好容易趁着给布政司押税银的功夫来一趟,不然这两个月我还脱不开身上来。”
  “家里忙还是衙门呀?”
  “都忙。”庞云藩搁下酒壶坐在她身边,有些难以启齿,想一想,到底说了:“实话对你说吧,家里夫人有孕了,我不想瞒你,你不生气吧?”
  梦迢倒要拿出副生气的态度,将眼微乜,“我说呢,这段日子信也不见你常来,敢情是有了大喜事,就将我抛在脑后了。”
  庞云藩忙分辨,“这是踹我心窝子的话!没常来信,并不是为这个,是为了收税的事情。又想着要押银上来,不日就能相见的,就没来信。”
  “没把我抛在脑后,那我托你的事情呢?”
  庞云藩刚提起箸儿,又忙放下,往怀里掏出几张抄录下来的契书,搁在桌上给她瞧,“我怕说得不仔细,你不放心,就将契书都抄了带来。上头多少银子,几时付定钱,几时结完,多少银子,多少盐都是写得清清楚楚的,喏,你瞧,连商户的姓名我都抄了。你要分孟玉的家产,一样一样说给他,不怕他抵赖。”
  “抄来的?”梦迢不禁攒眉,“抄来的也不作数啊。”
  “又不是要对簿公堂,怎么能不作数呢?不过就是叫他清楚,这些银子你心里都有数,他一分一厘也遮掩不过去。至于你想要多少,那在你,只管开口向他提。”
  “原契呢?你怎的不拿给我,抄来抄去的多麻烦。”
  庞云藩望着她笑了下,“不是我信不过你,实在是这也是与我性命相关的事情,我怎能带在身上随意出入?要是在路上丢了,给谁捡了去,我岂不是连脑袋也丢了?你不过是分他的钱,抄来的也是一样。”
  梦迢只得笑着附和,妩然一眼含睇过去,“也不错,谨慎些是好,谁叫你们做的都是没王法的勾当。罢了,我有这个也能对付。谢谢你,等我分了银子,往后跟着你,这些钱也就是你的钱了。”
  说着折入怀中,两个刚要举斝相碰,谁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传来。梦迢心吓一跳,忙躲往卧房里头去,庞云藩则起身到门首查看。
  这电劈火闪的一会功夫,但见月亮门下呼啦啦涌进来好些横刀差役。冷不丁瞧见这阵仗,庞云藩只想是孟玉捉奸来了,四下里望一望,矮花低草,无处藏身,只得又向月亮门干望两眼。熟料进来的倒不是孟玉,却是新来的巡抚董墨。
  庞云藩脑子里霎时杂乱无章,心道他来做什么?一个晃神,董墨已立在身前,未穿补服,只穿一身天青色鱼鳞纹的圆领袍。庞云藩蒙头蒙脑地作揖,满脸惶恐,“董大人,您这是?”
  董墨只是冷眼轻笑,语调不急不缓,“据孟大人说,你与他的夫人私通,他顾忌你是泰安州的知州,只怕他亲自来,无人作证,日后有什么说不清,只好请我给他做个主,求个公允。庞大人,恐怕你暂时回不了泰安州了,得在历城多滞留几日。”
  说着,向后招了招袖,“来,将庞大人请到县衙小住。”
  那庞云藩一颗心直坠地府,身子也耷拉下去,叫两个差役架着走。回首一望,董墨却脚步轻松,悠然地从石蹬走上去。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盼几番(七)
  黄昏欲断, 蜜合色的窗纱投射进来一片夕阳,比日出时更红。那光如火, 烧在髹黑的案上、碧青的帐上、黄粱的一角, 以及董墨天青色的圆领袍上,照明上头兰草的暗纹。
  梦迢才刚分明听出是他的声音,然而仍然藏身起来。不是害怕, 倒有些玩游戏的心态,忐忑地等着他将她由黯败的角落里一把拽出去!
  她等着, 心砰砰跳动, 疑心会给他听见, 忙悄么将手揿在心口。可那颗心仿佛认了别人为主, 不听她使唤, 跳得很厉害。
  她揿得愈发用力些, 在从屏风缝里瞟。董墨不急不慌地在屋里闲步,走过那陌生的榻, 陌生的妆台,陌生的桌案椅柜……
  那陌生的四折屏风上,绘着玲珑窈窕的四大美人, 貂蝉、西施、昭君、玉环, 大约有一位还了魂, 投下一抹妖娆的影在斜旁, 从地上立到墙上,神秘绰约,只是骨头有些颤.抖。
  董墨打帘子进来时就瞧见了, 只装作没瞧见, 在屋里闲怡地走着, 这里瞧瞧, 那里望望,总走不到屏风那头去。
  或许给人知道会笑他傻,但他心里真是觉得,他们之间的一切误会不论是不是误会,都只不过是个捉迷藏的游戏。他在她每个甘愿或不得已的谎言里,去一点点拆穿她的伪装,认识真正的她,去爱她没有廉耻或者自私自利的真实的骨头。
  他久不寻过来,梦迢急坏了,悄移了一步,将旁边多宝阁上陈列的一柄泥金扇拨了下去。“啪嗒”一声,董墨可算回身了,向这里走了几步。
  不曾想梁上忽然跳下来一只猫,通体雪白,蓬松的长毛,碧色带鹅黄的眼睛,懒洋洋地瞟了董墨一眼,跳到炕桌上去了。也不怕人,顺势就趴在那里,在夕阳里眯着眼打盹。
  董墨趁势在途中止步,攒着眉笑了下,自言自语地,“哪里来的野猫呢。”
  真是该死的猫!梦迢在屏风后头向炕桌上剜一眼。那猫瞧见也并不理她,翻身蜷起来,毛绒绒的耳朵在夕阳里弹动了两下。
  董墨就在榻前躬着腰看那只猫,凑得近近的,引得梦迢心里一阵发酸,在暗中翻了个眼皮。
  两个人较量耐性,都比不过那只猫,人家已轻轻地打起呼噜来了。夕阳一寸寸挪出窗外,董墨最终也败下阵来,冷不防地三两步将等得打哈欠的梦迢由屏风后头一把拽了出来。
  梦迢正昏昏欲睡,这时猛地一清醒,还记着装模作样,“你做什么?你拉我到哪里去?!你这个人,有没有道理。嗳、你撒开手!你撒开手!你不撒手我喊了啊,我真喊了啊!”
  “喊什么?”董墨在洞门下回首,板着脸,“喊人来瞧瞧孟参政的夫人在此处私会男人?”
  梦迢也不是真要喊,只得拿眼剜她,拖一步颠一步地被他拽到巷内,给他架着两条胳膊,一把提到马车上。
  待他也钻进来,梦迢提防着缩到车角,横他一眼,“上哪里去?”
  “公堂。”董墨坐在另一角,两肘撑在膝上,俯着背,中间隔出一片江河的距离,“治你的罪。”
  “我有什么罪?”
  他横来一眼,真要用目光将她撕碎似的,“淫.乱.通.奸,行止不轨,浪.荡成性。”
  梦迢向车壁歪着下巴,“你有证据么?要是没证据,可是污蔑我,我还要告你个毁訾诽谤呢。”
  “我就是罪证。”
  梦迢起初还以为他这话是指过去,比及到了清雨园,被董墨连拖带抱地拽进他的卧房,才领悟他指的是当下。
  醒时已晚了,董墨甚至等不及将她拽入帐中,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到了炕桌上,低着脸将手卷入她的裙。
  此刻残阳烧尽,天色如一盆带着余温的灰,昏昏的暗蓝着。屋里没来得及掌灯,他阴白的脸也蒙上了一层幽幽的蓝光,额上浮着汗,眼睛也像落进了汗珠,晶莹地闪动着。
  他立她面前,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在裙.里好一阵乱扯。越急越没章法,不由得咬牙蹙额,“系得这样紧。”
  梦迢回过神来,脚空悬着,踢在他小腿上,一面推他的肩,却是软.绵.绵的力道,“你要做什么?!你个、你个、你个……”
  半晌找不到恰当的措辞形容他,只怕骂得重了将他的礼仪廉耻骂醒,真住了手。声音也抑得低低的,也怕给人听见真闯进来营救她。
  董墨抬起眉眼,目中有些晃动的暴戾,“你说我做什么?那年真是白给你害了一场。”
  梦迢整张脸在幽蓝的天色里烧着,看不见红,可一亲.上去,连嘴巴都在发.烫。他亲着她,使着力,恨不得将舌卷进她腹.里。梦迢支持不住,不得已倒在炕桌上,两手还不忘捶他抓他,“唔谁害谁呀唔唔分明是你害我!”
  她倒像有满腔冤屈,逮着个空隙便喊冤。越喊越有些心酸在软弱的骨头里麻.酥.酥地蔓延,真就有些埋怨起他来。这冤就冤在仿佛爱上一个人,就开始欠了他的,梦迢觉得,她虽然欠了他,他同样也欠着她,他不该这么晚才来。
  她没防备地“嗯”了一声,额心在月光底下骤然紧扣,又连抓带捶地打他,“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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