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墨一手扼住了她两个腕子,揿在她头顶,推.动着她。发了几下狠,又恐她的脑袋撞到窗户上,便推开了窗。溶溶夜月踅进来,照着梦迢汗涔涔的脸,以及她潮热的哼声,忽高忽低,忽起忽落地,在他掌握的韵节里。
他有些得意,居高临下地望住她,一眼也错不得,“还骂么?”
“王八羔子!”
使他更恨了些,也更凶了些,恶狠狠地咬着牙关,“再骂就杀了你。”
梦迢咬着唇,仍旧不怕死不服输,“混账王八蛋……”
他将手扼在她脖子上,旋即一发力,掣开她的襟口。当他剥开.她的里面,这时候才想起来将她外面也剥开。月亮照进来,给她雪白的皮.肤镶滚上一层蓝光,像泡在水里,显得她更白了。她弹动的肉蛊惑着他的心窍,他要做月亮,以手为月光,抚尽她每一片疮痍的皮.肤。
尽管发痛,然而仍有浪头一层一层地向梦迢打来,她摇摇晃晃的神魂跌进温暖的海里,整个人如同在沉没,幸而她捆着他,一齐向海底沉没。
董墨浮着一额汗,一面暴力地宰割着她,一面俯在她.身.上笑着。其实不论几多山高水迢,几多窒碍难行,也不怕什么,他们总算在她的身.体.里重逢了。
几时睡去铺上的梦迢不记得了,横竖次日是在董墨的枕上醒来的。
两眼睁开,似乎就是个全新的人世间,晴丝袅袅,宝鸭生香,那香味淡淡的,嗅着神清气爽。梦迢两眼滴溜溜滚动着,那门帘下的角落里,开着一盆白月季,影绰绰地被风撩.动着。
她真怀疑是个梦,一个戛然而止的旧梦,隔了多少日夜,忽然迎来了结局。
帘影一动,她忙阖上眼。听见是斜春领着三个小丫头端水进来梳洗。又听见董墨的慵沉的声音,“你再歇些时候也好,不用急着到这里来伺候。”
久违了斜春的温柔,大约是做了母亲的缘故,比从前更温柔,“早出了月子了,反而闲不住。况且姑娘在这里,她不认得别的人,恐她觉得不便宜。姑娘醒了吧?”
“还睡着。”董墨在镜前回首,隔着帐远挑梦迢一眼,又转回去看他自己的脸,不知什么时候给她挠出一条红线似的血痕,他抬手摸了摸,“趁她睡着,给她把指甲剪了。”
“不准剪我的指甲!”梦迢噌地由枕上坐起来,伸出五个指头来隔着纱帐比给他瞧。那指甲亮锃锃地粉,往下浸着,连指端也有些微粉,“人家养了两个月的!”
斜春笑盈盈地挂起帐子,向梦迢福了个身,“姑娘,好久不见了,一向可大安呀?”
一年半未见了,这一见,真是不好意思,她还没穿衣裳呢!低头一瞧,却是穿着一身墨黑的莨纱寝衣,是董墨的,又宽又长。梦迢掣一掣,将寝衣罩到腿上去,“斜春,你变样子了,比从前还美呢。听说你生了位千金?唷,你瞧我,这会拿不出银子来,等回头我给小姐封个大红包。”
“嗨,什么千金,小丫头子罢了,没出息。”口里虽然这样讲,但斜春久挂的唇角又往上提了提,平实而幸福的模样,“姑娘请洗漱。”
斜春挥挥手,将端水盆牙刷痰盂的小丫头统统招到床前。梦迢漱过口洗过脸,朝对面窗根底下剔一眼。
董墨正坐在那榻上吃茶,穿着葭灰的圆领袍,袍子上曲折的缠枝暗纹,背着曦辉,犹如繁华一片,锦绣千堆。他岑寂地望她一阵,倏地又再发声,“给她指甲剪了。”
梦迢翻他一记白眼,“我的指甲,凭什么你说剪就剪?”
“你的指甲挠着我了。”
梦迢留心才瞧见他左边脸颊上有条细细斜斜的红痕,便不好意思起来,白白的脸上花开似锦,彩霞叠映。
斜春将二人睃几眼,笑着寻了把剪子递给董墨,“爷要剪自己去剪吧,我可是不替人做这种活计的。”说着领着人出去吩咐早饭。
董墨将把柄银剪子对着晴光举起来,咔咔空剪了两下,阴沉着脸擎着向床前走来。梦迢忙把手藏在背后,往床角直缩,“人家指甲薄,时常折断,好容易养得这样长!”
“养这样长做什么,活也不好干。”
“我养尊处优的,用得着干什么活?”
“干什么活……?”董墨坐在床沿上,将她拽到跟前,毫不留情地拽出她一只手,捏着指端“咔哧”一声,剪了她一个半寸的指甲,旋即举着她的手恶狠狠地睇她,“作恶多端,充去福建挖矿!”
梦迢窜起来跪着,挣脱了手锤他,连打了十来下。陡地一下软倒在他怀里,两条胳膊挂着他,脸枕在那宽阔的肩上,久久不说话。
天色大亮,地上有一片被窗棂切割的晨曦,一格一格的回纹十分曲折。然而还是联成了一片四四方方规矩的光,角落里有一枝箭竹的影,锋利的长叶摇着声响,哗哗的,像浪涛,将她脆弱的骨头拍打进他的怀抱里。
她很庆幸,她在这一年多的无涯黑海里煎熬着,曾有无数时刻想过放弃,却都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不像那两个月,因为最终没能熬下去,使煎熬的那一段丧失了意义。
这一次她熬过来了,等到了他的手将她拽起。她可以挺直腰板向整个世间宣告:她有了爱的勇气与资格。
她吸了吸发酸的鼻腔,脸向董墨的肩头歪着,“你这会还恨我么?”
董墨一只手抚着她满背的长发,笑了下,“恨啊,恨不得杀了你。想想又不划算,叫你死了岂不放你痛快了?还是让你终身服苦役吧。”
他嗅到她身上有淡淡的奶香与玫瑰香,扣着细微的一丝烟草暴烈,那些经过热窑慢烤的苦痛化为一缕烟,轻轻将他环绕。
他阖上眼,又睁开,眼底泛出散碎泪星,“你这么骗我,我说两句狠话回你,不算过分吧?”
梦迢哭着笑了,搡了他一下,“你就是把我杀我也没怨言。是我活该的。”说着,她端起腰来,歪着泪涔涔的笑脸,“你就不怕我这回也是骗你的?”
董墨把她的脸上的头发掠一掠,捏着下颏吻了下。那嘴唇上也沾满泪,濡湿的,将他的唇也沾湿了,他退开时舔了舔下唇,“不知道为什么,不论你说多少谎,我也固执地相信你是爱着我的。这是不是诗里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还是我过于没有自知之明?”
梦迢噗嗤一声,面上泪如泉涌,心里高兴得要不得。她是自困的兽,然而笼子外头,有个人能从她绝望的眼睛望进她的心。
这恐怕就是冤情孽债了,因为他懂得她,才令他吃了许多苦头。
“不哭了。”董墨揩拭着她的脸,又将她搂在怀里哄着,“不哭了,哭得我肠子都要断了。走,吃饭去,有桂花糖粥,你们无锡的吃食,你爱吃的。你的确是无锡人吧?”
这一问,倒将梦迢的眼泪问止了,仰面瞪他一眼,“我是!我哄你这个做什么?!”
“谁知道呢,那位‘张银莲’张小姐确是无锡人没错,哪里晓得梦迢也是呢。”
“你还说信我呢,一早就背地里查我。”梦迢满铺翻着寻她的衣裳。
“怀疑是本性,信你是超乎理智外的,感情。”
梦迢正爬跪着四角里翻,闻言停下来睇他。董墨瞥一眼那腰下给莨纱盖住的软.肉,一把将她捞回来,手由下卷进去,“别找了,你的衣裳叫我扯坏了,赔你一身新的,暂且借斜春的来穿。”
梦迢跪在他怀里,咯咯笑着推他,“不许捏!疼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给你作弄的!”
董墨亲着她的颈窝,叼起一块肉磨了磨,“真疼么?昨晚可没喊.疼。”
梦迢一张笑脸简直五彩纷呈,又是零乱的泪水,又是涌上的红晕,手绞着他的发带,略微垂下脸去,细声嘟囔道:“我怕我喊.疼,你真就停手了。”
“什么?”董墨假装没听见,乔张致地侧过一遍耳朵贴过去,“再说一遍。”
“说什么说!大白天光的,少说这些污言秽语!”梦迢臊着一张脸跳下床,趿着绣鞋满地乱跑,“斜春、斜春,借我一身你的衣裳穿,谢谢你!”
她换了衣裳与董墨一齐走到外间来,迎面见彩衣抱着一只猫进来。可不是昨日在那房子里见过的那只?彩衣将它放在地上,它便似个皇帝老爷,昂首挺胸四面巡视,竖着条雪白的尾巴,跟鸡毛掸子似的,这里扫扫,那里弹弹。
梦迢笑着弯腰下去看它,“哎唷,这不是昨天咱们瞧见的那只猫么?”
可关于昨天的事,或者更多繁杂的事,谁也没空闲去提起。董墨揪着那猫的后脖子,将它一把提起来递到梦迢面前,“与你像不像?我瞧着十分像,就养着吧。”
梦迢瘪着嘴,“还不知道有没有主呢。”
彩衣兴兴跳过来,“我打听了,是那房子的东家先前养的,他们搬到新房子里去,没再要它。如今那房子也没人了,平哥哥叫给它抱回来养着。”
桌上摆好了早饭,董墨拉着梦迢坐下,梦迢还朝那猫望着,“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我看就叫梦迢,与你同名同姓,做一对姊妹如何?”董墨一面笑着一面端起碗来喝粥。
那声音呼哧呼哧的,引得梦迢回目,心里有着热腾腾的温暖,连胃里也暖洋洋的。然而还是打他一下,“你骂谁呢?!叫我与畜生做姊妹!”
“我是把它比作人,并没有把你比做畜生。你叫梦迢,它就叫梦影。”
梦迢剜他一眼,接而捧着碗扭头寻猫。猫儿跃到了炕桌上,无法无天地在澄澄的光里睡下去,眼皮一掀,不放心地望了梦迢一眼,又目中无人地阖上。
它要长久地住在这里,心照不宣的,梦迢也将长久地住在这里似的。她说不出的高兴,眼前的阻碍都仿佛不再能阻碍她,她生出果断又坚毅的决心,将脑袋折到董墨肩上去,“我下晌要回去。”
“嗯?”董墨又乘了碗粥,无悲无喜地睐她一眼,“噢,去吧。”
“我会回来的。”梦迢好生郑重地端起脑袋,“真的,这次一定回来。”
董墨笑了笑,尽管有些忐忑,还是相信着,“你那年也是要回来的吧?是为什么没来得成呢?”
此刻再想起那段日子,梦迢又觉得没那么不能喘息了。觉得那才是做了一场梦,一个黑的可怖的梦,细细回想,只剩些沓杂的黑影子以及她当时迫切的心情。
她捧着碗笑了笑,犹如一声轻盈的叹息,“等我以后细细说给你听好么?我一直想告诉你的,一直等着要告诉你。”
董墨察觉到当时的不寻常,还不知道真相,就心酸起来,“好,你想什么说都行。要我送你去么?”
“要顶小轿送我回去好了。”
那猫忽然“喵呜”一声,跳到饭桌上来。梦迢慌着提起箸儿赶它,“下去下去,影子,快下去!”
董墨拧起它低低地丢在地上,调侃道:“你姐姐很有些护食。”
梦迢便板着脸打他两下,自己又笑了,欢欢喜喜地叫彩衣拣了一碗菜给它吃。影子在墙根下挑挑拣拣的,选了两样入口,梦迢将那两样暗暗记在了心上。
她这好心情一直到离了清雨园还不散,路上听见鼎沸阗咽,也不觉心烦,反倒撩了帘子望。适逢谷雨,街上热闹,酒楼里村箫社鼓,畅饮歌呼。
彩衣怀着些忧虑走在轿旁,见她打着帘子,便噘嘴嘟囔,“要是老爷不放您怎么办呢?又跟上回似的将您关起来。您怎的不叫平哥哥去与他交涉?平哥哥去,就算他不答应休妻,也不敢把您怎么样的。”
梦迢心内一派盛世,什么困难都变得微渺起来,“他会答应的,他不再是从前的他,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今非昔比了。”
“这哪里说得准?老爷那个人,城府太深,阴一阵阳一阵的……”
梦迢笑笑不说话,丢下帘子倚回轿里去。这厢归家,进了门首便问起孟玉。小厮惊诧了一下,都多少日子了,她从不过问孟玉行踪的。那小厮忙压下腰杆,“老爷到罗大人府上去了,不知几时才回来。”
梦迢轻轻点头,并不往东园去,一径去了西园银莲屋里。在廊下便听见里头说笑的声音,进门瞧,是布政司一位参议家的年轻奶奶来访,与银莲年岁相当,也刚生了一位千金,正说笑要与银莲结定娃娃亲。
那奶奶见梦迢进来,有些尴尬,忙起身讪笑,“原本是来问候太太的,谁知不巧,太太竟不在家,就走到姨娘屋里来说笑了。”
梦迢知道这些人,因见她久无身孕,银莲又产下孟玉的长子,少不得要奉承银莲。要换从前,梦迢心内必定不痛快,今日倒无所谓,满不在乎地笑笑,“我有事出去了,您坐您坐,我过来瞧瞧孩儿。”
那奶奶哪还坐得住,忙说笑着辞去。银莲晓得梦迢昨夜未归家,面上也有些发讪,不知怎样搭话,便使奶母抱了孩子出来。
孩子咂着只手正睡得好,梦迢不忍逗耍,仍使奶母抱下去,朝榻上轻指,使银莲坐,“昨夜我没回家来,老爷如何说的?”
银莲低着脸讪笑,“老爷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使丫头去太太房里哨探了几回。到三更天,老爷就睡下了。”
“老爷没打发人到外头寻我?”
“那倒没有。老管家来问,要不要去太太常来往的人家去寻一寻,老爷想了会说不寻了,脸色有些不好看,倒不是生气,就是,就是有些伤怀。”
闻言,梦迢埋头沉吟一会,坦白地笑起来,“那位董大人回济南来了你知道吧?昨夜我是在他那清雨园住的。”
银莲两手搁在腿上,把裙攥了攥,搦着腰往后头坐了坐,陪着笑,“太太跟我说这个……”
“我没有别的意思。”梦迢慢摇着柄纨扇,声音细细长长地流出来,“其实你瞧我与老爷如今这情形,哪里还有夫妻的样子?不弄得你死我活的就罢了。你也不想看着我与他疯一个死一个的吧?我想着叫他休妻,你帮我劝劝他,叫他写休书。你的话他或许肯听些。”
银莲惊了惊,“听我的?这事情他不能听我的吧?太太快别吓唬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