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再枯荣
时间:2022-10-05 17:00:13

  “他或许能听你的。”
  外头莺鹂巧啭,翠荫昏昏,恬淡悠远的天地。梦迢像这天地里的外客,笑着把茶呷了一口,“他为你变了许多,只是你没察觉。从前你没进这府里来时,他常在外头眠花卧柳,你细想想,你来了这样久,他在外头睡过几回?现在你们又有了孩儿,愈发和和美美的了,我在上头压着你们算怎么回事呢?”
  “太太……”
  “你听我讲。”银莲急着在座上窜了下,梦迢抬抬扇,将她压了回去,“我这不是吃醋的话,是真心实意的。比起我与他,你同他更像夫妻。你不要急着说什么他心里只有我这类的话,是你们自己只顾这样想,才处处来瞧我脸色。其实讲真的,你们俩更有夫妻样子。大家各有各的归宿,又何必把我栓在这里呢?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着,梦迢静静看她一会,露出些温柔意态,“银莲,我知道你是个实心眼,就是你这样的实心眼才能与他长久在一起。我和他,两个人都太虚,两个擅长虚情假意的人在一处,哪里肯信什么情真意切?不信,自然就不会有。但因为你有,他总有一天会不得不信。我寻到了一个叫我宁可信其有的人,就是那位董大人,你不忍见我好容易肯去信的这点念头都没了吧?你说人活着,不就为个念想么?”
  言讫,梦迢款款拔座起来。银莲也忙立起身,“太太。”她望住梦迢,仿佛照见孟玉,两个相似的灵魂有着相同的残缺相同的尖锐,注定针锋相对,谁也弥补不了谁。
  她笑着点头,“我明白了,太太放心,我会试一试劝他的。”
  “谢谢你。”
  梦迢自己也惊讶方才脱口而出的那番话,她以为她是一贯看不起银莲的,当说出那些,才发现是有些羡慕她。
  这厢走出来,正赶山绮树丽花,琼枝碧叶,晴光漾漾水澄澄。梦迢雪埋的心恰逢一场春意浓。
  作者有话说:
  梦迢:我不要去福建挖矿。
  董墨:挖银矿,你不喜欢?那发配到云南挖金矿。
  梦迢:……!
 
 
第58章 盼几番(八)
  时逢谷雨, 罗田以此为名在家中设宴,请了几位大人吃酒, 席上不是杨柳宫眉便是桃花人面, 几位大人偎红倚翠,旖.旎无边,只孟玉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生熬到散席归家。
  甫入宅门,听见小厮在耳旁禀:“太太下晌回家来了。”
  孟玉吃得眼下飞红, 半酲的眼朝东园洞门望一眼, 仍旧往西园去了。甫入银莲屋内, 见银莲抱着孩子在灯下玩耍, 悬着一支金步摇逗他, 嘴里“啧啧啧”地咂舌, 孩儿“咯咯咯”地笑着。
  四面明甃,映着这对母子, 竟有些家的安稳之感。孟玉剪着胳膊慢步过去,奶母便接过孩子到出去了。银莲起身招呼丫头端茶,笑嘻嘻走回来, “吃多了酒了吧?”
  “没吃多少。”孟玉仰头倒在榻上, 胳膊向脑后枕着, 笑着睇她往身边坐来, “你愈发有个当娘的样子了,慈眉善目的,比从前另有一种风韵。”
  银莲笑着不语, 等丫头奉茶上来, 她挥挥绣帕, 将人都赶了出去, 把茶吹一吹,搁在孟玉身边,“太太下晌来过,与我说了些话。”
  一提起孟玉便阖上眼睛,落拓地笑着,“真是怪了,我昨日兖州回来,还未见过她一面,她倒忙着四处奔走。她对你说什么了?可有说昨夜她在哪家睡的?”
  实则他心里已有答案,就是不死心似的,非要问一问。想不到银莲这回并不惯着他,直言道:“说了,她说是到清雨园去借住了一宿。”
  炕桌上火炷陡地偏一下,孟玉坐了起来,默了须臾,横袖一扫,将一碗热茶扫到了地上,茶碗跌了个粉碎。他面上一笑,嘴唇打着颤,“她竟然还直说出来。”
  唬得银莲抖了抖,很快迫着自己镇静下来,蹲到地上拾满地的青花碎片,“事到如今,你是拦不住太太的。她是铁了心要跟那位董大人长相厮守了,你们夫妻一场,何苦留来留去留成仇怨?俗话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两个人,或是生离,或是死别,总归是有散场的时候,强求不来的。”
  这话引得孟玉激愤,两步上去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提立起来,“这话是谁教你的?是她?还是你想着她走了,你就能做太太?你最好别有这些非分之想,就是她走了,你也做不了太太!”
  银莲胳膊给他捏得生疼,却眉头也未皱一下,近近地睇他顷刻,摇了摇头,“我没这样想,我只想在你身边,做不做太太都没什么要紧。”
  孟玉冷笑着点点头,松开了手回身坐回榻上,“那就是她叫你来劝我的了。”
  “我自己也想劝劝你。”银莲捧着那些碎片,立在灯影里,“孟玉,你们的缘分到头了,就算你不想承认,这也事实。那时你关着太太,董大人也回了京去,结果呢?他们还不是又得已聚首。你呢?你与太太朝夕在一个屋檐底下,有什么用?好,你大可以自欺欺人说是因为董大人。那再久一点的从前,董大人还未出现的时候呢?你要怎么对自己分辨?”
  萦廊的风在窗外呜咽着,仿佛有个人提着刀从月光里轻浅地走来。银莲丹唇轻吐,一字一刀,冷静残忍,“从前我住在云生巷的时候,你来了就对我细说太太。可那些话,你对她讲过么?从来没有。因为你不敢。你怕人看清你的心,你怕那点真心被伤害。”
  孟玉支着膝欹在榻上,渐渐晃动着目光,垂下头去,感到鼻腔里汹汹地发酸,便抬手捏搓了一下,不屑地笑了声,“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或许是我乱猜的。”银莲也笑一下,到罩屏外将碎瓷片丢在角落里,又踅进来,“我只知道,许多事往往就因为一时怯懦而终生错过。”
  “你到底想说什么?”
  银莲走到他面前来蹲下,手摇了摇他的膝盖,有些哀求的意思,“放了太太吧,给她写休书。你还有我,我们有孩儿,我们可以磋磨一辈子。可她什么都没有,只有眼前这个机会。老太太梅姑娘虽然是她的至亲,但她们对她如何,你比我还清楚。还有你这位丈夫,你对她如何你也很清楚,你们联手毁了她,也许还有我,为我自私的儿女情长,也伤害过她。孟玉,玉哥,放了她吧,她不欠我们的,就算真有什么前世孽债,这辈子也早就还完了。”
  窗外有些天阴,一缕浮云横贯月钩,月亮像是给它勒瘦的,它还在勒着。孟玉在榻上沉默了小半个时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银莲也不敢催促。后来孩儿又喂了一次奶,要睡了,奶母抱来给银莲瞧了一眼,复抱下去,这屋里也该要熄灯睡觉。
  孟玉却在此时拔座起来,向丫头要了盏灯笼,举着出去。往东园那头去要路过梦迢先前住的那间屋子,孟玉在洞门驻足了片刻,那院里黑漆漆的,只要一点月光和梧桐哗哗地摇动。
  不时走到远浦居,梦迢还未睡,屋里还亮着灯。孟玉到廊下,听见她还在与彩衣说话,主仆俩的声音淅淅沥沥的,仿佛一场微雨在浓春的夜里落下来,密密绵绵的,有种凄凉的恬静。
  他提灯走进去,她们在卧房,他又打帘子踅入卧房。梦迢穿着寝衣在榻上盘坐,黛紫的长衫,丁香色的罗裙,正拿银簪子挑灯芯,瞧见他来,稍微惊了下。
  彩衣正铺床,铺好了便退出去。但不敢回房,她不放心,只恐孟玉要是发起火又将梦迢关起来,她得在那里守着。于是在外屋转了一圈,落在榻上坐着。竖起耳朵听,屋里突兀的安静。
  梦迢暗里窥了窥孟玉的脸色,就猜到银莲对他说了,她也没什么再要说的,只等着他说。他却不说话,吹了灯笼随手搁在哪里,坐下来背向高枕靠着,抬起一只手背搭在额上,久久的沉默。
  “你要吃宵夜么?”梦迢只好搭讪了一句,“要吃就叫彩衣到厨房里说一声。”
  孟玉摇了摇了头,“来盏茶吧。”
  “我听见了!”不等梦迢喊,彩衣先在外头喊了声,就在外头叮叮咣咣搬炉子瀹茶。
  未几端进茶来,梦迢捡起银簪子,将蜡烛挑得亮了些。孟玉觉得她此举是要照着彼此的脸,叫谁也不得逃避,不得闪躲。
  他呷了口茶笑了笑,“你……”往后又是一阵沉默。
  梦迢便接了话去,“我昨夜是睡在清雨园的,银莲对你讲了吧?”
  她自笑一笑,放低了眼不看他,“事到如今,我是再不能回转了。你要是预备将我再锁起来,恐怕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这在眼下也不是个好法子,章平不会凭你再锁着我。就算你名正言顺,但你也是在朝做官的,你知道,不论多名正言顺,只要人家想整你,就有的是法子。所以你不能再像上回锁着我了。”
  她将胳膊撑在炕桌上,一个肩头微微歪着,分外从容,“要不然,就是不放也不锁,咱们三个慢慢磨。磨尽一生,满盘皆输,谁也不得好。”
  说到此节,她摧颓一笑,靡靡容颜在烛光里显得萧条。孟玉也倏地笑了下,“你真是冷静,你似乎一辈子都这样冷静。”
  梦迢没辩驳,朝窗户上别开脸,夜风吹透碧纱窗,向她面上扑来。
  “我没你说的那么坏。”孟玉也撑在炕桌上,伸出个指端在盅口上抹来抹去,“方才银莲对我说,你想我写休书?我原本很生气,气得砸了个茶碗。可她后来讲,你不欠我们这些人什么。娘,梅卿,还有我和她,你都不欠我们的,我们却在掠夺你。我想想,她说得对。”
  梦迢转回眼,发现他哭了,便在榻上摸了条绣帕递过去,“银莲是个实心眼的姑娘,她自然这样想。可我做的那些事,是咱们老早就讲好的,我也得了不少好处,两厢情愿的事情,我也没吃什么亏。”
  “你是心甘情愿的么?”孟玉抬眉起来,落出一滴泪,一面笑着摇头,“你不是,你只是根本没有别的选择。跟着你娘时听她的,跟着我就听我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梦迢有些羞愧,不知是对谁,或许是对她自己。她笑一笑,低下脸去。
  孟玉默了片刻,大吁了一口气,“这回你如此坚决,大概是你真心实意想要的。那么我答应你。”
  梦迢抬起脸来,露出丝实实在在的笑意,“真的?”须臾又目光里笼回些怀疑,“你这回怎么这样痛快?”
  孟玉在灯辉了凝望她良久,点了点头,“不痛快又什么法子?难道真互相蹉跎一辈子?银莲说得不错,我们蹉跎我这几年,不是没有机会。曾经有大把机会放在我们面前,是我们把一切机会都磋磨尽了。再耗下去,恐怕就真要落到反目成仇的地步了。”
  说着,他握着那方手帕站起来,“我明日就拟定休书,到衙门去除你的户书。你叫下人们打点打点有什么东西是要带去的,或是叫董墨来接,或是这里送你去,你看着办。”
  梦迢立起身来送他,“我的财产都在箱子里,原本就是同你分开的,倒好办,只是田庄上那些人仍旧跟了我。别的不过是些衣裳细软,收拾起来不费功夫。这里的下人,我只把彩衣带去,别的我是一个不要的。”
  “好。”孟玉提着灯出门,“进去吧,风凉露重的。”
  他走到海棠树下,再回首望,梦迢已阖上门。那影从外屋的窗游到了卧房,逐渐变得轻盈,飘飘地嵌在了卧房的纱窗上。
  想不到要与一个人断绝关系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几句话,几张文书,就斩割了半生缘分。他忽然觉得,拿他的心换她一身轻盈,是值得的。他从没说过爱她,但他想,这是他爱她,最为妥当的表达。
  他手上也是她最后一次表现出的对他的关怀。将灯笼举来照照那条帕子,帕上用银线绣着纠缠不休的如意纹,叫他想起一句曲中唱词,真是一方织恨锦,千缕断肠丝①。
  次日孟玉照旧往衙门里去,出门比往常还早些。他晓得梦迢一定开始打点行李了,他只怕眼看着,又生出反悔的心态。
  梦迢也有些忐忑,战战兢兢等着,到下晌,管家倒捧着一应文书到屋里来了,“太太,老爷叫送来给您的,老爷说在衙门还有事忙,就不亲自送来了。”
  接来一瞧,十分齐全,衙门该有的印章都没落下。那管家在屋里四下睃一眼,上前打了个拱,“太太看要收拾些什么,我叫小的们来搬抬。”
  梦迢一颗心总算落到肚子里去,旋到榻上吃茶,“一应家私我都不要,就是我的衣裳首饰,我写个单子,你使人将我装点到箱子里,回头一齐抬走。”
  “库里还有好些料子呢,都是太太素日没使用的,一道装起来?”
  “嗯,都装上,还有素日人家送我的那些礼,也都装上。对了,我记得那一年,章弥夫人送了我两只上好的翡翠的镯子,我因嫌那颜色老气,一向搁在那里没戴,你寻出来给我。”
  那管家忙出去找,彩衣从外间蹦蹦跶跶跳进来,“哎唷,我方才算一算,好些东西要收拾!瞧着不多,收拾起来也费功夫,还有我的东西呢。”
  梦迢打趣她,“你的这里搬了,回头又要搬到那洪主簿家里去,真是麻烦。”
  彩衣红着脸在那里揪着帘子,“太太往后也要搬到北京去,不也是麻烦么?”
  这一说起,梦迢便跳起来,“哎呀,章平还在等我的信呢,我都没去告诉他一声!你在这里招呼着那些婆子丫头打点东西,我先到清雨园去一趟。”
  这里不过两日光景,那清雨园却像度日如年。董墨晨起往布政司,在场院里撞见孟玉,暗里窥他几眼,没瞧出什么端倪,只好继续惴惴等着。
  晌午归家,还在门首,就听见街上有人喊:“章平、章平!”
  却是柳朝如由街上直奔门上跑来,穿着常服,拨过行人,跑到门上气喘不定地拽董墨的腕子,“我有一桩事情等不及要来告诉你!走走走、快进你园中说话。”
  柳朝如从来举止端正,猛地这样急,董墨只以为是盐运司那头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一霎郑重起脸色来,引着他往书斋里去,“我这里的账刚交到户部,正等着户部的信,难道盐运司出了什么变故?或者是庞云藩在县衙里有什么不对?”
  “盐运司没什么动静,庞云藩在县衙里,我倒是问过他几句贩盐的事,他抵死不认,暂且问不出他什么。你想一想,与他性命攸关的事,他怎么会轻易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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