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迢哭得有些眼皮沉,想睡了。又想起来了这几日,夜夜董墨都有得忙,不到三更不肯睡的。今夜怎的忽然这样老实?这样一想,她反倒有些心痒难耐地期待起来。
她仰眼将他的下巴摸一摸,“胡子冒出来了,扎手。”
“嗯?是么?”董墨自己也摸一摸,瞥下眼看她,“还不至于扎手吧。”
“扎嘴。”话音甫落,梦迢赶忙把脸埋到他胸口里去,唯恐他听出来她的暗示,又希望他能听出来。
董墨心思全不在这上头,仍然还想着要如何安慰她那风尘仆仆的过去。可他的日子一贯富贵,什么也不缺,唯缺双亲,想来却觉得不值一提。
总算给他拣出一件来,将她摸着他下巴的手握住,笑了下,“你说了你这么多的事,我也告诉你一桩我小时候的事情。”
“啊?什么?你说。”
“我胸口上那道疤,是我十岁那年被我大哥打的。那还是我头一回与人动手。我记得当时是厨房迟迟没将我父亲的药端去,只好我亲自去端。路上撞见我那位大哥,莽莽撞撞的摔了我的药碗。我很生气,就与他打起来,他在地上摸着块尖尖的碎瓷片就往我胸口扎。后头太医看了说,离心脏就差个一二寸。那碎瓷片再长些,你可就遇不上我,咱们就得下辈子见了。”
听完这一席,梦迢登时气愤起来,“你大哥竟这样心黑?好歹是亲兄弟,他也敢下这样的死手?!”
“他被家中老太太惯坏了,什么都敢做。”董墨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抚着她的背,“我那是头一回与人斗殴,也是唯一一回。人都说我斯文,可后来到了都察院,有时候审问犯官,用起刑来,我在边上看着,也不觉得怎么样,眼也不眨一下。人很难说清善或恶、是或非,你从前的事,我也并不觉得怎么样。我反倒想,或许是我的缘故,我遇见你太晚了,才叫你吃了许多苦。”
“想不到你也说呆话。遇不遇见我,什么时候遇见,哪里是你说了算的呢?”梦迢满足得像脚下的猫儿,在他怀里松了骨头,一团软地往他身上贴,恨不得钻入他腹中。
或许满足里还是有一点不满足。
可董墨将那椿事全抛在脑后,只顾温言软语哄着她。后头他说什么梦迢也没留心听见,只在阖眼前记得他亲了她一下,说要将别人有的都补给她。
梦迢盼得心死,迷迷糊糊睡过去,只当那是个梦。
谁知次日醒来,竟跟换了间屋子似的,处处鲜花着锦。梦迢惊坐起来一瞧,榻上几上椅上,就连地上也堆满了花。这时节正是海棠盛开,牡丹斗艳,也不知哪里折了这些来,几枝几枝的分插在瓷瓶内,五彩纷呈,纷繁芜杂,满室风露香,如坠在座仙宫里。
梦迢够着身向帘下喊:“章平,章平!”
却将斜春唤了进来,手上还抱着一篮子各色花朵,由中间劈出的小道里走到床前,“唷,姑娘可算醒了。天都大亮了,爷往衙门里去了。”
外间叽叽喳喳的女人嬉笑,属彩衣的声音最响亮,咋咋呼呼地喊着什么:“呀!这是青龙卧墨池,我认得,好贵的,哪里弄来的?”
果然见个小丫头又提着一篮子进来,是一筐牡丹名品。梦迢够着脑袋瞧,“哪里来的这些花?”
斜春走去接那小丫头的篮子,“为这些花,可累死个人。五更天我男人就在外头寻,满城卖花的人都寻了个遍,将他们花圃内的花都买了来。还有好几位大人府上也去讨折了许多。”
这厢坐在床沿上,又笑道:“我们爷不大会哄人,绫罗绸缎又不缺,金银首饰姑娘也多,于是就学的我们家哄八小姐的法子。姑娘不知道吧,我们家里的八小姐年岁最小,三老爷三太太宠得跟什么似的。她未出阁前,凡是她做生辰,三老爷都叫折花摆满她的屋子,就为哄她高兴。”
梦迢不认得什么七小姐八小姐的,听见一心只笑董墨傻。低眉间,又见董墨枕上有张纸条,拿起来一看,写的是——愿人间,不许见,轻霜飞雪。
她搁下条子,在篮子里拾起一朵花来,凑在鼻子底下细嗅。那娇妍繁脞的粉海之上,浮起一张胜花笑颜。
作者有话说:
梦迢:不会哄人?您真谦虚。
董墨:我真不会哄人,你凑合着高兴高兴。
第61章 未尽时(一)
却说那庞云藩连日不在泰安州坐衙, 这风声不知怎的走到罗田耳中,罗田早因董墨核账之事成日提着心, 闻听这消息, 岂有不慌的?忙请了孟玉来说话。
这日孟玉归家换了衣裳便至罗田府中,暑天炎热,二人在一间水榭内说话。罗田将此事说与孟玉, 孟玉想定片刻,因问:“你又如何得知的?”
罗田握着把绢丝折扇直拍掌心, “我与泰安州前两日有些公务往来, 听见那头说, 庞云藩不在衙内好些时日了, 一直是底下一位同知代理谭安州的事务。说是他向府衙告了假, 陪他有孕的夫人回乡探亲去了。这个节骨眼上, 他探什么亲呀?我疑心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缘故,因此请你来说一说。”
“他夫人有孕, 这我倒也听说了,是确有其事。府衙那头你问过了?”
“问倒是问过了,确有他告假的文书。”
“那就犯不着多心了罗大人。”孟玉歪在椅上笑了笑, “谁还没点子家事绊身。”
提到“私事”二字, 罗田倏将谈锋一转, 更犯了愁, “我听说,您先前那位夫人跑到董墨所居的清雨园去居住了?孟大人,您的私事我不便过问, 说这个也不是要打您的脸, 恕我多心, 我就是怕这位梦夫人手上有没有握着您什么把柄, 会不会随她一齐落到董墨手上?”
但见孟玉眼色微变,瞟了他一眼,他立马讪讪陪笑。孟玉默了须臾道:“你放心,她什么也不知道,就算前头知道些,也都算在了章弥的头上,那些旧账早了结了。”
“那就好,那就好……”
说了半日话,孟玉辞将归家,路上不由得沉敛双目,将庞云藩不在泰安州坐衙之事前思后想。罗田的顾虑还是有些道理的,庞云藩忽然告假,未必是与董墨有了什么牵扯?
转念又想,庞云藩自做了这个中间保山,为防他来日变节,回回都分了他一成利。他自身不干不净,就算不顾两端,也要顾着他自己,没道理投诚他人。
如此思想,走到家来,老管家迎在门上禀告,“京中回信了。”
孟玉脸色乍变,与他转到往书斋里去。老管家取出信来与他瞧,孟玉踅到椅上细看,片刻后显了笑脸,把信笺弹了弹,“我怎么说来着?这天下就没有不爱钱的人。银子他收了,打了收条没有?”
那老管家又掏出一张收据奉上,“在这里。老爷这回可以放心了,只要收了咱们的钱,就脱不了手了,落后不论那董大人查出什么来,咱们都不怕他。”
孟玉把细折回封内,将收条上的落款盯着笑,“做孙子的再高,也高不过做爷爷的去。”
这一回,也犯不着去想庞云藩的事了,横竖就算天塌下来,他也有了稳固靠山。他仰在椅上闲怡地笑了一会,渐渐的,嘴角又凝出一丝落寞,垂首再将案上的收条瞥一眼,目中泄出鄙夷。
世上的事没个准,谁知哪个刹那间,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庞云藩在县衙的值房内住了这几日,等得心急火燎,想不到等来的不是孟玉的清算,却是董墨。
“董大人?”庞云藩朝董墨身后瞥着眼,后头却再无人进门,两个差役阖上了门。他向董墨行了个礼,疾步上前来问:“董大人,孟大人既然要告我通.奸之罪,怎么迟迟不过堂呢?到底怎么样早该有个话说呀,把我幽禁在这里,泰安州那头还有一摊子事呢。”
“泰安州的事已叫一位同知暂理,你不要担忧,先顾你自己的事要紧。请坐。”
董墨自顾着落在椅上,向对面的太师椅稍稍一指。待庞云藩落座,他便望着他笑,“其实庞大人心里一点也不担心吧。我猜你心里想,你手上有孟大人的罪证,他怎么可能为了个女人就要告你的罪呢,不过一时气恼,幽闭你几日罢了。你这些时日都是这样想的,我没猜错吧?”
庞云藩面色微变,恰遇差役上了茶来,他借着呷茶的功夫,将面色稍整,在椅上蹙起眉头,“董大人这话卑职不甚明白,我握着孟大人什么罪证?孟大人犯了什么法了?您可都把我绕糊涂了。”
差役阖上门出去,连那片太阳也带出去,屋子里翻涌着沉闷的烟尘。董墨靠着椅背,半日不说话,一双黯眼看得庞云藩极不自在,将坐姿调了又调,最后维持着挺括的胸膛。
董墨看穿他的忐忑,笑着走来,将那些手抄的契书丢在他手边的案几上,又翛然坐回去,“大人自己的笔记,这会总不会说不认得吧?”
庞云藩只瞟了一眼便脸色大变,死也想不明白这些东西会落在董墨手里,愈发将两道平眉拧得似两条扭曲的毛虫,“梦迢怎么会把这些东西给你?”
就算梦迢不护着他,也该维护着孟玉,毕竟他们是夫妻,福祸相依。他越想,越是糊涂起来。
“看来庞大人有些孤陋寡闻。”董墨把腿朝两边稍稍抻一抻,笑道:“难道没听问闻这位梦小姐与我从前就有些瓜葛?也难怪你没听说,当时这桩事是布政司密审的。如今瓜葛更不小了,孟大人业已休了妻,她如今是我的女人。”
那庞云藩惊默了半晌,口里喃喃,“她骗我?她骗我说要这些东西,是为了与孟玉分家,为了叫他休妻,然后跟我……”
“你可别冤枉她,她骗你是不错,要这些东西的确是为了同孟玉鱼死网破,但不是为了跟你。”话音甫落,转瞬董墨就变了脸色,凝重端正起来,“不说儿女情长的事了,我问你,原契呢?”
庞云藩还在那头发蒙,董墨却没有那些耐性等他回神,猛地一振,“你以为不说话本官就拿你没办法?!我大可以凭这些东西此刻就派人到泰安州,将原契从你府上翻出来。我现在来问你话,是顾念着你家中有双亲,还有怀胎在身的发妻。你倘或不想牵连他们,就将你们官商勾结贩卖私盐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我或可以向朝廷请命从轻发落你。”
庞云藩总算抽神回来,挺在椅上狡辩,“这可是没有的事。我们虽然与商贾签契卖盐,卖的却不是私盐,都是缴过盐税按盐引出的盐,不过是想帮着地方上的商人增收。商户好了,地方经济起来,百姓自然跟着有肉吃。”
“你找了个好托词啊。”董墨拔座起来,在他面前踱了两步,斜下笑眼瞥他,“可按契上的价格,每石盐低于市价一钱银子,你们打着官府的旗号白送这些人盐?不见得做如此费力不讨好的事吧?我没有闲情在这里听你说这些鬼话,你若想清楚了,就对本衙县令柳朝如交代。没想清楚的话,我就派人去泰安州将契上的几位商贾请来,把这个立功的机会让给他们。我想他们,不见得会有你的骨头硬。”
言讫,也不等庞云藩再说,自顾走出门来。柳朝如一早候在廊下,穿着青绿补服迎了两步上来,引着董墨一路出衙,“我还没来得及问,你怎么会有庞云藩亲笔抄录的契书?”
董墨剪着手笑,“天缘凑巧,这还是梦儿从他手里骗来的,她原是要凭这个与孟玉撕破脸的,如今留着没用,就给了我了。”
“梦儿姐?”如今梦迢不再是孟玉之妻,柳朝如不知如何称呼,只得随梅卿一道称呼其为“姐”。
他这厢暗里想着梦迢倒真是有本事,先前骗了董墨不说,这回又骗了庞云藩一把。至于是何种手段,猜也不难猜。却不多置喙,只笑着点头,“梦儿姐真是有本事,咱们烦恼了这样久,她却手到擒来。”
董墨没听出他话里有无别意,笑了两声就混过去此节不提。一行款步,一行嘱咐,“那契是庞云藩亲手抄录的,他抵赖不了。等他想明白了,自然会找你说清楚。届时整理了供状给我,我就派绍慵往泰安州去寻那几个商贾。孟玉这回罪责难逃。”
柳朝如应答着,不时踅出衙外,送董墨登舆。董墨坐定了,又想起什么来,打起帘来笑睇他,“梦儿搬到我那里这些时日,她娘与妹子还未去瞧过。她说这几日要在家治席,请你们去坐坐。届时我给你下帖,请千万腾个空出来。”
转眼两人倒成了一门子外亲,虽无正名,可董墨却如新婚一般,脸上比从前见了许多高兴,柳朝如也就不好多提他们底下理不清的那些麻烦事,提起来,反倒扫人的兴似的。
他满口应下,望着车马行去,在后头笑着摇首。一声叹息间,吹日西沉。
傍晚归家,不见梅卿与老太太。叫了潼山一问,才知两人是往别家串门子去了。这倒也怪,近来因天气炎热,两人均不爱出门,成日在家歇凉。今日顶着这大毒日头,又不知是往谁家去。
潼山端着一碗放凉的稀饭并两样小菜,一壁摆在桌儿上,一壁提眉吊眼地奚落,“说是去府衙连通判家中为他家夫人贺寿。不是我说老爷,咱们家这两位夫人,比您结交的人还多些。您一个县令人家都没下帖子请,倒下帖子请了太太与老太太去了。”
“这有什么,她们从前在孟大人府上,自然结交了这些人。人家肯下帖子请,就是没忘了从前与她们的情分,也该去的。”
说话间,柳朝如坐到桌前预备吃饭。潼山端着稀饭在他面前绕了两回,适才冷笑着搁下去,“这一去,又送礼,咱们家这两位是甘落人后的?穿戴我就不说了,就是那礼,我可是瞧见了,用两个精致锦盒装着,肯定不便宜,不知又花了多少钱。”
柳朝如瞅他一眼,冷着扒了两口饭,“这与你什么相干,费这么多银子,她们自然是使她们的体己。”
“倒是想使您的,您也没有啊。”潼山将木盘案抱在怀里,歪斜斜地站着,“您还是劝劝她们吧,不论谁的银子也该省检着些。她们的钱花完了,还不是把主意打到您身上。你忘了她们背着您收人家那些礼的事?这才多久啊,长点记性,最后总账终归是算到您头上来的!”
说着乜眼出去。柳朝如独在房内,将饭吃完,在小书房里看了书到黄昏将倾,却还不见那母女二人归家。
那潼山话说得倒不错,老太太并梅卿的确是受请去连通判家吃他夫人的寿宴。料想席上都是旧日来往的女眷妇人,如今她们彻底脱了孟玉的干系,这些人哪有不狗眼看人低的?况且梦迢跟董墨去,既不是正经夫妻,连个侍妾也谈不上,更是落人话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