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再枯荣
时间:2022-10-05 17:00:13

  这一算,何堪再落人下风?愈发穿戴得珠光宝气。老太太更是难得大方一回,出资包揽了梅卿的那一份礼,二人分送了一顶金丝编鬏髻,一支金打凤尾簪。
  来时车马上老太太便嘟囔道:“改名日我办寿,也将这些人请来,送出去的礼岂有白送的?非收回来不可!”
  梅卿讥诮一句,“咱们家那处小院子,摆了席就摆不了戏,请人家,自己脸面上还过不去呢。”嘴里说着,脑子里打起另一番主意。
  到那连家府上,听了半日戏,吃了半日酒,到席残酒阑,天色暮晚,人散得差不多了,梅卿还俄延着不走。主家连太太忙着殷勤送客,请她们在椅上稍坐,只等转回来再送她们。
  老太太挨着梅卿在椅上坐,将她掣了一把,搭过脑袋去,“你还真要她送?有什么可送的。她要还如从前那般有心,就该先送我们。现如今把我们晾在这里,可见是不将我们放在眼里,我们又何必在这里干坐着讨这个没趣。走,咱们走咱们的。”
  说话要起身,被梅卿拽定下来,“哎呀娘,再坐坐嚜,横竖回去也没事。”
  连夫人这席原是设在外头小厅上,后头大家吃足了酒,又给连夫人引到她房里来吃茶说话。此刻屋里赶着上灯,门外天色朦瞳,人来人往有些繁杂,梅卿一双眼直往外头瞟。
  老太太瞅她一眼,跟着向门外望,“你瞧什么呢?”见梅卿不答话,有些不耐烦,“你在这里瞧吧,我先回去了。”
  梅卿复拽她一把,附耳过去说了一会,只见那灯像在老太太眼中点起来,一霎照得澄亮。说完老太太笑着瞥她,撇着唇角,“你看,还是我说的那些话,这人呐,就是这个命。不过也好,你如今看明白,也不算晚,我正要寻个来钱的法子,这不比等着田上那些租子又快又多的?”
  话音甫落,真是来得及时雨一般,眼见连通判走进这屋里来。那连通判不过四十五的年纪,却瘦得皮包骨似的,脸上肌走肉失,只剩一张皮往下耷拉着,瞧着像六十的。
  唇上留着两撇胡子,一见二人坐在这里,那胡子便连惊带喜地跳一跳,两步跳上前来,向二人打拱,“唷,没瞧见是老太太与梅姑娘坐在这里。好些时候不见了,老太太还是风韵不改呀。”
  接而一双眼落定在梅卿身上,愈发贼兮兮地闪了闪,“梅姑娘。哎唷,该叫太太了,可我还是习惯称呼‘梅姑娘’,不怪罪吧?”
  梅卿捉裙起来,将脸歪着向下一偏,微微笑着福身搭讪,“大人哪里话,不敢。”
  这风情俏丽的一个歪头,登时使得连通判心酥腿软。原来这连通判早年就惦记梅卿了,只是那些年间孟玉并没有什么使唤他的地方,致使他干瞪着眼看花悬枝头,无能采撷。
  现下这花忽然落到他眼前来,如何不高兴?高兴得瞥了门首一眼,以防他夫人送客回来。
  不见夫人,更乐得眉开眼笑,“梅姑娘那年出阁,我原该去的,偏那时候不在历城,往兖州去了一趟。梅姑娘等也不等人就急着出了阁了,这一去,竟再没见过!”
  “这不是见着了么?”梅卿暗里飞了个眼风。
  那连通判趋于领会与懵懂之间,眉眼间也有些暗流涌动。偏这时老太太在旁有礼搭腔,“尊夫人今日做寿,请了我们来。您瞧,我们等着向她拜别呢,她送客不知送到哪里去了,还不见回来。”
  “大约是门上同人拉着说话耽搁了。”连通判顾忌她在此,只好落去对面坐下,“老太太别急,同梅姑娘再坐会,总不好我来了您老就急着走,倒叫人说我失礼。”
  老太太些微摆出些架子,在旁有些威慑着梅卿的意思。梅卿自然就“不好”与这连通判明来明往,只在四甃明烛间,眼波流溢。
  那连通判在对面呷茶,时不时借盅口遮掩着睇她,总觉得她是只雪白的兔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上的白花花的皮毛却在颤动。
  他欲待要说些什么,偏瞧他夫人回来,在门首就跺脚拍裙地叫唤起来,“瞧我!竟将您二位晾在这里。恕罪恕罪!实在今日客多应酬不过来了。正好,您二位也别急着走,吃了宵夜再回去。”
  进门瞥见通判,抱怨了一句:“哟,你几时回来的?我这里陪客呢,你上别屋坐坐去。”
  连通判笑着立起身来,“还说陪客,我进门时见二位就在这里坐着,你不知哪里去了。我赶忙坐下陪着,才不致叫二位夫人觉得受了慢怠。你放着客人在这里不顾,真是叫人不知怎么说你。”
  那连太太不瞒他当众数落,暗里横他一眼,直横着他剪着胳膊出去。
  刚走到门上,听见老太太适宜地立起身来对他夫人讲:“我们早要走的,因我前些时见你穿的一双鞋十分好,我想求你的样子,回去也叫人比着做一双。”
  两人虽然差着辈分,年岁却相当,老太太一向是同龄人里最不出老的一个,穿衣打扮又十分标志,一向是众人学她打扮。
  这会她问连太太借样子,简直叫连太太受宠若惊,忙叫丫头去寻,“这有什么不好?只管拿去,不用急着来还。”
  “谢谢你了,半月后我叫梅卿亲自给你送回来。”
  连通判心下记住日子,在槛外回首瞟了梅卿一眼,吭吭咳嗽两声,一把佝偻瘦骨忽然在苍茫暮色中挺直起来,做出副滑稽的“顶天立地”的样子,转入廊头,不见了踪影。
  梅卿那厢也拉回眼丝,接了丫头递来的鞋样子,挽着老太太连连谢过,辞出这家。
  天倾倒了,如同翻了个,日月颠反,日子转来转去,又仿佛转回了从前。
  唯独梦迢望着那轮月,觉得是崭新的一轮,与昨天的不尽相同。她自认为是摆脱了从前的烦恼,日子带她向前走着,每一步都是幸福平坦的。只要不去触碰那遥远得可疑的未来。
  因此她十分享受当前的一切,摆了满屋子的花,丫头们的说笑取乐,趴在窗台上的猫儿。有丫头掌上灯,擎来一盏搁在炕桌上,照着梦迢伸个懒腰,也趴到窗台上去,一人一猫静静对望,静候着什么。
  倏然从廊下响起来低锵的脚步,梦影一径从窗台跳下廊去,梦迢也轻整云鬓,迎出罩屏。果然是董墨回来,带着淡淡的葡萄酒芬芳,走来环住梦迢,“抱歉,回家晚了。点到浙江去的巡抚今日路过济南,邀我相见,到这会才散席。”
  梦迢打量他身上,穿的不是补服,是一身黛蓝的圆领袍,便问:“你几时回来换的衣裳,我怎么不晓得?”
  “午晌。我回来时你在午睡,就没吵醒你,换了我就出去了。”
  董墨落到榻上,猫儿跳到他膝上来,梦迢不满地将它抱在怀里,自己坐到董墨膝上去。这时有冰了,屋里放着一个盛冰的银珐琅大鼎,正对着门首,风吹进来,卷得屋里处处有凉意。梦迢就愿意贴着他。
  丫头们见他回来,也就不便呆在屋里,廊下留了两个听吩咐的,其余各自回房去。方才还嘻嘻哈哈,这会忽然安静下来,庭院里的吟蛩声便与簌簌的枝叶声一浪一浪地掀进窗,像雨声。
  梦迢想起来前两日下雨,董墨倏地笑说:“我本来是不爱雨的,但自从你写下那封信,我就爱听这雨声。”
  那时梦迢想了一会才想起是哪封信,心里绵绵的,也变得很爱听这声音。她把灯向窗根底下挪了挪,抱着猫儿倚在他胸膛里。
  董墨静静靠了一会,本来的三分酒意吹散了,睁开眼把梦迢与猫都摸一摸,“这一日在家都做什么?”
  “我把我那些没归置好的东西归置了下,瞧着是些零散东西,归置起来也费时费力的。”梦迢说着,偎回他怀里听,大约是吃了酒的缘故,那心跳得有些快。
  董墨歪下脸看她,见她脸上浮红,也不知是胭脂还是什么,从睑下还红到眼尾,斜斜的一抹,勾得眼色靡艳。董墨半酲的眼有些微弱的情.动,渐渐把手卷到她襟口里去,“你想我了?”
  梦迢把眼一抬,飞快地瞪他一眼,一把骨头软在他怀里,随他搓捏。不时溢出声来,吓得她自己忙往窗户上瞟一眼。董墨恶劣地笑着亲她一下,适才放下她走去关了门窗。
  昏沉的光映动春色,两个拥抱的影子嵌在纱窗,交错着,松一下缓一下地向上耸.动,动作不知是温柔还是凶悍,杀得人的声音婉媚跌宕,起起伏伏,说不清是快乐或是苦痛。
  那声音由窗缝里流溢出来,伴着轻细的“喵呜喵呜”的叫声,一团白影子也被人从窗缝里小心抛出来。
  毛绒绒的一团稳稳落在廊下,四面看看,并无一人,它抖抖身上的蓬松的毛,竖着尾巴跳到洞门的山石上,晒着月光,望向那花影闲朱窗。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未尽时(二)
  松窗竹户, 横剪曦影,蝉声已微起。董墨才刚轻手轻脚洗漱毕, 坐在床沿上套一双黑缎靴。
  猫儿在身边上跳下窜, 他恐将梦迢吵醒,将猫拧在地上,训道:“去外头玩耍, 别吵醒你姐姐。”
  那猫儿委委屈屈地“喵呜”一声,竖着尾巴钻到门帘下, 一溜烟没了影。
  哪知后头又缠上来一个, “你就要走了么?”
  回首一瞥, 梦迢在他背上迷迷瞪瞪地趴着, 一张清媚的脸挤得满是稚气, 杏眼朦胧, 似开未开,唇上淡染樱桃色, 睡得满面嫣粉。
  董墨望着便不由一笑,反手将她捞在怀里拍了拍,“你接着睡你的。”
  梦迢睡在他腿上, 攥着他补服的袖口, “今日我娘与梅卿要到家来, 书望也来。你别忘了早些回来, 怎么也得正式拜见一回。”
  “我知道。衙门里有点事,忙停我就回来。”董墨将她搂在枕上去,俯身亲了一嘴, “睡吧。”
  到底睡不成了, 梦迢想着要宴请她娘与梅卿一家的事, 迷迷糊糊睁开眼, 已不见董墨。叫了彩衣问才晓得,又睡过去半个时辰,天色大亮了。
  她忙起身洗漱装黛,用玫瑰花头油梳了个虚笼笼的发髻,轻扫蛾眉,淡匀胭脂,用蔻丹新染了回指甲,换上一件嫩鹅黄对襟短褂,配着莺色的裙。
  这厢刚装黛停妥,见个小丫头抱着只大红鲤鱼风筝进来,“爷昨日做给姑娘玩耍的,搁在书斋里了,走时叫我拿给姑娘,叫姑娘闲闷了到园子里放风筝。”
  梦迢忙接来瞧,那风筝对着光一晃 ,红色里头似掺了金,琉璃生辉。她眉开眼笑地交给彩衣,“过几日再放,今日娘与梅卿过来,不得空闲。斜春呢?我正要找她商议设席的事。”
  语音甫落,就见斜春打帘子进来,“姑娘的母亲姊妹,自然是贵客,不敢疏忽。我已看好地方了,席面就摆在大池塘边上那个亭子里,在亭外设围屏唱戏,也不热,景也好。用过饭听罢戏,再回屋里来吃茶。姑娘看呢?”
  那四角亭建在大莲池边上,平日少有人坐,摆上席面也不拥挤,一面向着池塘,池中满菡萏,金光浮碧波。另一面是假山,假山底下栽种着几棵绿柳。老太太并梅卿四面环顾一圈,觉得与孟府也是差不多的好景。
  亭下半丈唱着昆腔,一席正听得好好的,忽然听见梅卿嗓音拔起来,“种那些破菜叶子有什么用?下起雨满院子泥泥泞泞的!我看你是怕费钱吧!”
  梦迢摇着扇调目过去,见梅卿面红耳赤,气喘不平,柳朝如却是脸色漠然,不发一言。想来二人又吵起来。梦迢晓得柳朝如不爱听戏,不过陪坐在这里,便使丫头来引他到书斋里去,“章平就回来了,你在这里实在没趣,不如到书斋里去等他,还可以翻翻书。”
  柳朝如自然乐得去,起身拜过,随丫头去了。梦迢便将眼横了下梅卿,“你吵闹也要分个地方,何必弄得大家面上难堪。这回又是为什么?”
  原来梅卿见这一片莲池,也想将家中那块菜地拔了挖一片莲池。柳朝如却说家中场院小,栽些花草在那里,必招蚊虫。两人说不拢,梅卿便发起火来。
  老太太听后也笑,“书望说得不错,小小个院子,弄些花花草草在那里反倒不便宜。要弄这些,等日后换了大宅子再弄不迟。况且那地方不见得要住到死,又是官中的房产,弄了这些,难不成搬家的时候又将花啊草的都拔过去?”
  听这语气,想是近来有搬家的打算。梦迢改问老太太:“娘,要搬到哪里去?”
  老太太瞥她一眼,咂起烟来,“噢,就是这么一说。梅卿在那小院子里总是住不惯,时时吵着要换一处大宅子。我说真是要买房子搬家,横竖我跟他们住着,少不得我也出些钱,下剩的叫他们自己出。”
  “要买多大的宅子啊?”
  梅卿打着扇,乜来一眼,“想买处三进的,自然是不能与你这里比了。”
  梦迢心知她又犯了毛病,把眼一翻,“我们这里好也不是我们的,这也是布政司的房产。你不爱说就别对我说,我还懒得问呢。”
  说到此节,听见斜春来说董墨业已归家,换了衣裳就过来拜见。不一时果然见董墨循岸而来,束着顶小冠,穿着黛色两层纱圆领袍,走进亭子里来。
  先时董墨在柳朝如家中拜见过老太太,却未细看。此刻近近一瞧,见这妇人五官与梦迢有六.七分像,只是气度上更更妖冶咄人。使他想起梦迢说的那些旧事,对老太太心存些不满,因此虽有礼拜了拜,语气却不大热络,“老太太不要客气,请随意用席。”
  此话一出,倒似见外了。老太太打量他一眼,见那种天生的高贵凛然,也亲热不起来。然而还是要端着长辈架子,微微点头示意。
  董墨转而朝梅卿行了个礼,态度比对老太太还冷了几分,“妹妹初次来家,请随意。”
  他忘不了梅卿那年编出一箩筐话骗他的事情,梅卿也时时记着来说老太太说的那些话。老太太讲,这些出身富贵的人,天生是瞧不起平头百姓的,梦迢这会跟着他,无名无分,哪日说抛就抛了,不知落得怎样凄惨下场。
  梅卿方才还嫉着梦迢,这会想起这些话,心里登时舒坦了许多,在座上冷眼旁观,看董墨与梦迢两个。
  董墨拜了礼,不便马上走。拣了梦迢边上的一根圆杌凳坐下。要是别的客人,他转背也就走了,用不着去顾及人怎样看他,怎样怨他。
  她们是梦迢为数不多的亲人,虽然说起来不如人意,但好歹是血浓于水。他默着不说话,抓了一把瓜子在手上剥,剥了却不吃,将瓜子仁放在摊平的帕子里。
  梦迢悄么问了他两句话,却因亭外唱戏,听不清楚,他便偏低了脑袋附耳过去,一张冷白的脸渐渐笑起来,回了梦迢一句:“你喜欢就买下来,不是非要有什么实际的用处,能讨人高兴,也算这东西的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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