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孟玉,不知是谁先走出的困局,反正如她所料,孟玉到底是爱了银莲。也正因为她早有所料,所以老早地便却步抽身。此刻想起来,总觉得自己是被挤身出去的。
按到柳家,想不到董墨也在这里。柳朝如与董墨皆在廊庑底下迎着。柳朝如拱手打趣,“姐姐与章平就是约好到我家汇合的?”
董墨迎阶下来牵梦迢的手,“你不是去看彩衣?”
“去过了,在洪家用的午饭,出都出门了,索性就过来瞧瞧娘与梅卿。”梦迢走到廊庑底下,向屋里伸着脖子看看,“梅卿不在?”
柳朝如笑道:“出去了,说是去马通判家里与太太说话,岳母在房里。”
梦迢便不进去了,“你们说话,我去娘屋里坐一坐。”
廊下绕转进了东厢,老太太像在归置东西,听见有人进来,忙“啪嗒”阖上了箱笼盖子,见是梦迢,适才松了口气。
“娘多少家当,还怕人看见?”梦迢调侃着阖拢门,走到榻上去。
老太太也弹弹衣裳迎来,“我有多少你猜不着?不是怕你们瞧见,是怕底下的下人看见。这年头,不见着钱都是厚道人,见着了钱保不准易生歹心,还是防着些的好。”
梦迢自顾蔑笑一下,待她坐定,便问起梅卿:“梅卿到哪里去了?我方才从银莲家里出来,听见她说,前两日她在盛满客栈门前遇见了梅卿。她到客栈里去做什么?去找谁?”
老太太心头一跳,装作不经意地咕哝,“我哪里晓得?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也不见得会告诉我。大约是手上有了些钱,又盘算着做什么买卖,到哪里见什么跑商的人吧。”
梦迢哪里会信,想想她那二千银子真是花得冤枉,语气直接冷下来,“娘少蒙我。梅卿到盛满客栈,是去见邝秋生是不是?两个人不好在园子里碰头,索性就约在客栈里。真是的,那地方人来人往,要是给熟人瞧见了,传出话来,梅卿如何做人?就是我夹在中间也不好为人!”
“邝秋生在济南哪有几个熟人?”
好嚜,果然给梦迢诈出来了,怄得摔了帕子,“您还说不知道!上回还哄我不打他的主意,你们把我哄得团团转呐!”
那声音陡地提高,董墨与柳朝在这屋里也隐约听见,朝窗上看了一眼,那头却沉默了一阵。
董墨也是为去河北的事来与柳朝如道别的,正说到孟玉被押送进京的事,柳朝如接着方才的话锋劝他,“我看凡事尽人事听天命,你我在这桩案子上该做的都做了,别的我们也做不了主。倘或孟玉真能逃出生天也算他的造化,咱们所能的也有尽。”
“孟玉的生死与我没什么相干,我不过是想到,我祖父……”董墨刮着茶碗,歪垂着脸。
紧着便是一阵沉寂,沉寂里对照着两颗灰心。柳朝如复起一声长叹,“你想好届时回京要怎么面对他老人家了么?”说着,笑了笑,“我看你还是装作不知情的好。于公,他是内阁的人,内阁的意思兴许也是皇上的意思,你虽然是都察院副都御史,跟内阁比起来,孰高孰低你也清楚。于私上头,他是你的祖父,难不成你要去查你的祖父?就算他收了孟玉的银子,或是别的什么目的保全他,在后头拆了你的台,你还能计较不成?不是我挑拨,你真要查,送命的是你,你们那一家子,可不见得会顾念什么骨肉亲情。”
说到此节,董墨笑着抬首,眉目上有些沧桑的痕迹,那笑里也有些镜湖白月醉中歌的意思,“你一贯洒脱,什么都看得开。”
“看不开也没法子,我不比你,家世不好,早些年就吃足了亏。”
这里也相继缄默下来,此起彼伏的静默如同丝线,将人一一勒紧。
东厢里将话说穿了,老太太便懒得遮掩,翻着眼皮道:“你怕什么,就是给那二小姐知道了也不怕,我不信他们敢去张扬。越是这样的人家,越要体面,还不是只有乖乖的给钱。娘不单是拿了他们的钱,还要给你出口气,不好?”
恨得梦迢两手摁在炕桌上,微微欠起身,“犯不着你们给我出什么气,你们不头一个气死我就算好的了!说了多少回,好好过日子,您就那样缺钱?”
“银子还有嫌多的?”老太太此时已咂起烟来,一团团的白烟蹦出来,拉开一张烟帐,隐约掩着她漫不经心的笑脸。
梦迢恨她这无所谓的态度,简直恨得咬牙切齿,“您的家底好好打算打算,也足够后半辈子开销了,怎么就不知足呢!”
“我不知足?吃饭穿衣哪样不要钱,你叫我如何打算?叫我勒紧腰带过日子,凭什么?凭什么人家就能好吃好喝宽宽裕裕的过,我就得精打细算!”
“您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突兀的寂静,仿佛听得见窗外沙沙的风声,席卷来旧恨。
老太太脸色僵滞一会,把桌儿一拍,抻起腰来冷笑,“好哇,你把你娘比作是畜生。我纵是畜生,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又是什么?!”
说着,嘻嘻哈哈地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有几下噎嗓子眼里,显得断断续续,坎坎坷坷,有些癫狂的意味。
她就这么笑着,吓了梦迢一跳,心跟着她啻啻磕磕的嗓子在不规律地抽紧。
不知老太太想到了什么,仰着脸,直到笑出些眼泪,裹着愤怒的眼珠子,接连拍了几下桌,“啪啪啪”,每一下都振到梦迢心里去。
她含泪的笑声在撕裂着,“你又是什么?你又是什么?你,你是畜生的种!你是畜生的种!你不是想知道你爹是谁么?你不是想知道你爹是谁么,啊?”
她窜下榻来,捏着梦迢的双肩,将她也由榻上拔起来,“我告诉你,我现下告诉你,你爹是两个畜生,两个畜生,不知道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他们强.奸了我,才有了你,我连他们叫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你不是想找你爹么,你去啊,你去啊!”
梦迢给她推搡得趔趄一下,目光难以置信地晃荡回她脸上去。之后又是一阵沉默,老太太在无声地笑着,笑得声嘶力竭,越来越癫狂。她笑转身,手一挥,将长案上供的花瓶扫了下来,“砰”地一声,尘埋的过往跌成了碎片,摊在所有人面前。
董墨抢先推门进来,见着满地狼藉,梦迢目怔怔地站在那里,他忙将她揽着出去。
落后便是柳朝如进来,拿了笤帚将地上归置一通,一会搁了笤帚回来,见老太太还背立在那里,西斜的阳光罩在她肩上,那副荏弱的肩膀在细碎的颤动。她将两只胳膊紧紧抱着,显然是要控制颤抖,然而身体不受控,连两边的玛瑙珥珰也跟着在晃荡。
隔会一转身,人却是笑着的,只是颊边映着缭乱的泪痕,“叫你们听见了?真是的,何苦招我生气,叫人白看一场笑话。”
这话有些埋怨梦迢,却是松快的,仿佛母女俩只是争了几句嘴,不值一提,她已经原谅了她,一并原谅了让她声嘶力竭的过去。
其实她们吵架,柳朝如与董墨都只听见了后半截话。为什么吵起来却不得而知,单是知道这件事,就够人吃惊的了。柳朝如阖拢了门,有些沉痛地朝她走来,“你方才说的话,是真的?”
老太太在榻上歪着肩,将没烧完的烟重又点起来,“啊,是真的,都二十多年的事了,要不是梦儿怄我,我都想不起来。”
她与方才那个声嘶笑着的仿佛判若两人,整个人又再如往日那般懒洋洋的态度。柳朝如心里有点刺痛,然而因为她的满不在乎,他这点痛觉也就显得有些大惊小怪。
他在对面坐下,久久沉默着。老太太半晌没听见动静,疑惑地抬起脸,见他在对面微笑着,满面酸苦。
她把烟锅子在他面前敲一敲,嗔他一眼,裹着眼珠子的泪光干透了,“得了得了,多少年的事了,不管你是要心疼还是要讨厌,这会也晚了些。出去吧,在这里做出这副样子,我才没这闲空看。”
要不是被梦迢激起来,她可能真是没多少恨的。回想自己方才那副歇斯底里的样子,自己也觉得好笑,仿佛是二十多年前的冤魂附了她的身。
其实那一点皮肉之苦不算什么,令她持久铭记的,是过后连绵的余震。都说是她不好,左邻右舍都议论是她成日搔首弄姿招蜂引蝶,才逗引来贼人。久而久之,爹娘也这样想,他们看她的目光逐渐透出怨恨,不用张嘴,她也知道他们是在说“骚货”,“贱人”。
反正她无论如何也是不清白的,好在后来发现这世上大多人都不清白。谁人不是自私自利,面上要为圣人,肚子里却都是男盗女娼。只不过他们掩藏得好。这多少让她好过了一点。
柳朝如还那样看着她,“梦荔,你觉得我会为这事厌嫌你?”
她衔着烟嘴笑了笑,“我管你是厌嫌我还是喜欢我。我啊,谁都没心思管,只管我自己逍遥快活。”
说完她便歪倒下去,在垫高的枕上,仿佛无忧地饧着眼。没开门窗,烟雾散不出去,将她雾茫茫地包围起来,使她感到短暂的安全。
秋树挂晴辉,穿透同样防身的烟雾,落在梦迢疲软的身段上,绿荫如幄,扫在她脸庞。董墨瞧着,那是何等清艳。可她自己却觉得是从骨头缝里烂了出来,纵然修修补补,也是无济于事。
咂完一这锅烟,她还没丢手,眼儿横在烟杆上嗔怪董墨一眼,“你在那里看着我做什么?”
董墨走来收走她手里的烟杆,将她搂起来,“要吃晚饭了。”
梦迢将脸向他肩头偏一偏,声音嗡嗡的,“不饿。”仿佛脑子里也是嗡嗡的,混乱不堪。
静了片刻,董墨倏地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到了床上。梦迢疑惑着爬起来,见他皱着眉在橱柜里翻翻拣拣,最后翻出件黑莨纱的圆领袍。那件衣裳梦迢知道,做得尺寸不对,身量有些短,原是要赏给小厮穿的,放在那里就浑忘了。
他又剪了快长料子,走来床上剥梦迢的衣裳。梦迢半晌才回神,捂紧了胸口拿眼剜他,“做什么?”
“带你去骑马,把胸口裹紧一点,不然颠得疼。”他拨开她的手,很是珍重地在她柔软的心口上吻了下,笑着,光明磊落的模样,“出去跑一跑就饿了。”
“我不会骑马。”
“咱们俩骑一匹。”
董墨拉着她出去,那袍子他穿着短,穿在梦迢身上却长得很,斜春笑说:“背后瞧,姑娘像是爷的儿子,也不怕踩着衣摆摔跤?”
横竖是不要的衣裳,斜春将衣摆剪了一截,袖口挽了好几圈,腰带缠了又缠。二人走到园中,不甚撞见蔻痕,梦迢不自觉地往董墨身后藏了藏。
董墨紧握着梦迢,向蔻痕莞尔道:“忘了告诉姐姐一声,我们要动身去河北了,你们也收拾收拾启程吧。我路上要折转到广平府一趟,恐怕不顺路,你们打点好请先启程,不必等我。”
蔻痕这回却不争了,点了点头,“好,你忙你的公事。”说完,歪着笑眼看梦迢,“梦姑娘这副装扮,是要往哪里去?”
梦迢把目光避了避,董墨漠然回道:“出去骑马。”
蔻痕体贴道:“噢,那可要当心,梦姑娘大约不会骑马,可别摔了她。”
他们由门首骑马一路奔出去,董墨素日骑马走在路上总是慢悠悠的,生怕马蹄子踩到了人。此刻日暮,街市上人迹寥寥,他有些不管不顾,十分放纵,将梦迢搂在身前,一路扬鞭。
天渐渐暗了,身畔花移树转,秋风简直是带着恨意呼啦啦地朝梦迢身上刮过来,马蹄子跑得飞快,仿佛将她囤在脑子里的杂事都甩了出去,使她有些痛快。
不知跑到哪里,董墨扶着梦迢下马。遥天往黑里坠下去,只看见周遭一带黑魆魆的山影,面前有座小土丘,脚下长满软绵绵的草。
梦迢朝那土丘走上去,底下远远的,又有一块凹地,有几户人家在那凹地里,亮着灯烛,像几点萤火。山风迎面扑来,撩动梦迢的衣摆,她一转身,董墨便提着一盏灯笼迎了上来。
她偎到董墨肩上去。头顶星河皎洁,月牙环绕。旷野的风呜咽着,吹得身如飘零,不知要吹到哪里去。她往他的颈窝里贴了帖,仍旧感到滂沱的不安,“是不是出城了,晚些时候关了城门,咱们怎么回家?”
“没有。”他抬手指给她瞧,“是福顺大街后头的那座大山,咱们素日在廊下抬头就望见的,你看那不是?”
梦迢跟着他的手望出去,一个庞然大物伏在天边,看不清什么模样,仿似一只大兽,“平常看着还以为不远呢,走到这里竟然还隔得这样远。”
董墨环着她的腰笑了下,“这里的风吹得倒爽快,老在园子里憋着做什么。等你饿了,咱们就回去吃饭。”
他想得真周到,总是如此,除了公务,他生活里的一切打算都是关于她的。梦迢从前觉得很幸福,渐渐的,生出些德不配位的心绪。
她低着脸寂寞地笑了笑,“你就没话要问我?”
董墨摇摇头,把她环得紧了些,“我不想问你过去的事,没多要紧。我只想问问你咱们到河北的事情,你说要典当的那些东西,都典了么?”
他看着她,满目萧条的期盼。
“在等典当行的掌柜凑银子送来,大约十来日。”
梦迢明知道他是在等另一个问题的答案。他真好,从不逼她,甘愿在未来里等她。
但她始终耿耿于怀于过去。她想了许久的问题,答案想不到与她假设过的都相差甚远。她的骨血里不带一点情意,不过是原始的交.媾的结果。恐怕就是这个原因,注定了她一生与情无缘,每次都是难堪收场。
她抬起眼看董墨,那起伏跌宕的侧脸外,马儿栓在野路边的树上,偶尔不急不躁地踢踢蹄子。月亮照着他和他的马,是个岑寂荒凉的剪影。
他的话不多,多半是恰到好处的沉默。他怎么这样好,好到她想逃。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
修罗场即将开启~
第79章 有憾生(九)
按说董墨即要启程河北, 蔻痕与秋生也要打点行李回京,这一趟回去, 少不得要给亲戚朋友捎带些礼。蔻痕正为这个忙, 成日开单子遣人出去置办。
梦迢先前还说要替她办这些礼,真到眼下,也懒得费心了, 横竖人家不见得要她费心,况且她也忙着她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