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再枯荣
时间:2022-10-05 17:00:13

  各人皆不紧不慢地忙着, 唯有秋生有些失落之意, 像是有些舍不得梅卿似的, 把鼻尖埋在她蓬松的乌髻里嗅着, 有些怅惘, “我要走了, 大约还有七.八日的功夫。”
  梅卿想不到这样快,揿着被子翻身起来, 睁圆了眼,“我姐姐他们还有半个月才动身呢,你们怎么先走?”
  “原本是要一齐动身的, 但舅兄身上有公务, 要转道由广平府往保定去, 我们就不顺路了。”
  梅卿发着呆在想事情, 秋生认为她与他是相同的心境,大概也是舍不得他。便笑着起身,抬手摩挲她的腮, “也不是就不能见了, 等梦姑娘与舅兄成亲的时候, 你千万要上京, 咱们还能再续此缘。”
  傍晚红黯的阳光透过桐油纸糊的窗户,听闻寒鸦在啼,风声轻喧,像戏台子在散场,各人忙着在收拾东西,在欲断的残阳里,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么落寞。
  连梦迢与董墨都未必能良缘永续,何况他们?再则说,这要是能称得上一段缘分,恐怕也是孽缘。
  梅卿笑了笑,拾起衣裙套上,弱柳瘦枝的背影渐渐向窗户上嵌过去,“我一定去。”
  客栈的院子里充满行色匆匆的影,都是各有归宿的旅人。她也该走了,取来一柄菱花镜坐在榻上重整发鬓,不留神拨开衣襟,看见锁骨上有一点殷红的印记,好像给她打了个烙印,标志着她是谁的什么人。
  会是谁的什么人呢?她冠冕堂皇的身份也如常人一样多,谁的太太,谁的女儿,谁的姊妹。但那都是不可靠的,她并没有住到他们心里去,那些身份只不过是虚无的枷锁,她甚至感到并没有被什么牵绊着。
  她太自由了,无度的自由反倒成了无边无际的孤寂。
  她抬手摸一摸锁骨上印子,带着几分温柔的珍重。越摸心里就越有些凄凉。
  秋生穿上袍子走过来,把她的手歪一歪,镜子里投影出他玩笑的脸,“要是给柳大人看见问你,你就说是我做的。”
  梅卿挑一下眼,“你就不怕?”
  “怕啊。”他玩笑道:“但破釜沉舟,未尝不是件好事。”
  这玩笑里有几分认真的意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梅卿也不计较,继而歪正了镜子浮云掠鬓。夕阳从他们相簇的肩臂里挤进来,投射在镜子上,使两张脸的轮廓都有些金灿灿的模糊了。
  归家时天色将坠,梅卿一径走到老太太房里阖上门。问了柳朝如,得知是在正屋里看书,她放心地落在榻上,对老太太说起秋生还有七.八日就要返京的消息。
  老太太一听,蹙起眉来,慵懒的眼里迸出凛凛的光,“唷,那就再耽误不得了。明日,明日你将他邀到盛满客栈里,我午晌过去拿人。”
  梅卿略有担忧,那担忧里,又牵连着一丝隐秘的蜜意,“我只怕吓不住他,娘猜他今天说了什么?他说要是给书望知道,索性就闹出来,说不准还能带我回京。你听听他这话,要是明日他这样回话,岂不是又跟连太太似的?”
  老太太盯着她看一瞬,倏然笑了,妖娆的眉间眼底,满是凌冽的嘲讽,“他这话你也肯信?你别是吃了什么迷药吧。这类话你听得还少了?临了临了,跟你姐姐似的,也糊涂起来了。”
  一席话仿佛一盆凉水浇下来,梅卿打个冷颤,清醒过来,“娘说得是。”她顿一顿,在完全的绝望里,还有点模糊的不死心,“就怕八千银子他拿不出,要跟咱们死扛,真就不怕闹出来。”
  “我想他一定有这个钱,你放心,就是没有,四.五千总是有的。”
  老太太把烟在榻围子上磕一磕,“笃、笃、笃。”彻底敲碎了梅卿那点莫名其妙的幻想。
  梅卿笑着点点头,天色忽然落下来,汇成她眼底漆黑的安定。
  这夜真是有些反常,梅卿只睡了两个更次,四更醒来,辗转枕上,死活再睡不着。柳朝如在身边睡得正好,呼吸略重,韵节平缓。梅卿翻身将他望着,一片月魄入帐,带着一点魅惑的蓝色,镶滚着他大起大落的侧脸弧线。
  他们睡的两床被子,梅卿睡外头,他睡在里头,楚河汉界划分得格外清楚。他这个人,连睡觉也十分规矩,睡下去是什么姿势,早起醒来仍是那姿势。或许是梅卿睡在身边的缘故,他睡着了也是平躺的,翻身也极少,生怕不留神碰到她似的。
  梅卿百无聊赖,睡也睡不着,偏要跟他过不去,往他被窝里钻去贴着他。床架子一响,柳朝如便迷迷糊糊醒了,往里头让了让,“怎么?”
  那嗓子含含混混的,眼也未见睁开,使他这一行动作像是本能。本能地退避她。梅卿心头很不痛快,作怪一般地偎过去,把腿也搭到他身上,“我做了噩梦,吓着了。”
  “嗯?”柳朝如复往里靠了靠,整个人贴着墙,“要不要点灯?”
  梅卿趁他迷糊着,把往日难启齿的话轻轻说出来,“你搂着我,我就不怕了。”那轻缓的口吻里,几乎带着些哀求的意味,只不过要一个人肯抱抱她,抱抱她,说不定她也肯融化。
  柳朝如彻底清醒过来,稍稍抬头一瞧,她整个人都贴来她身上,脑袋凑在他颈窝里,喷出轻热的呼吸,吹得他浑身冒出鸡皮疙瘩。他极不自然地抬了胳膊将她搂住拍一拍。
  那只手落在梅卿肩头,每一下都僵硬。她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勉为其难,她将手陡地在被子里摸了他一下,也清晰摸到他本能的膨胀的慾望,但他克己地退避三舍。
  梅卿忍不住刻薄嘲讽,“你是不是男人?都这样子了……”
  夫妻这几年,她当然知道他是个男人,只是不把她当女人。一个男人有时候太正人君子,是有些伤女人自尊的。他是不知道,还是不在意,无从计较。反正他顺理成章地将手收回去,向里翻了身,轻飘飘地道:“你要觉着我不是,我也无话可说。”
  梅卿心里一阵酸痛难抑,很大动作地钻回自己的被子里,翻身向外。怄了一场气,依旧睡不着。她空睁着眼,月光从眼照进她空空的心底,里头空的仿似有回音,是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嚷。
  光滑的锦被上,一朵一朵黯淡的芙蓉花泛起冷的幽光。
  比及天光放亮,梅卿一刻也不能等,立时起身穿衣洗漱。柳朝如比她还要早,业已出门往衙门里去了。她独个在房间里描眉化妆,打扮得比往常还精细。
  今日议价,她得格外用心装黛。要让人掏钱,就得叫人看着她值七.八千银子,再不济,也得值上四.五千。
  这时候老太太走进屋里来,上下将她打量着,啧啧称赞,“好,就得叫姓邝的瞧瞧,就是敲他七.八千他也是不亏!你先去稳住他,娘晚些时候过去。”
  梅卿收拾停妥,在镜前照了照,里头简直照出个新娘子,通身流光溢彩,美艳动人。但新娘子眼底并不见什么喜气,反倒有些悲凉的笑意向外裂开。
  她前脚走,老太太也回房装扮起来。要压得住场面,就得端得起气焰。眉画得高挑些,添两分刻薄;胭脂揉得淡淡的,增两分凌厉;嘴唇搽得红红的,营造两分毒辣;头发抹了头油梳得一丝不苟,显得庄严肃穆。
  衣裳拣的一件靛青比甲,里头配着素白的长襟,底下是半截猪肝色的软缎裙,坐在榻上,通身珠环翠绕,整个纷纷乱乱的红尘都披到身上来,是大悲大苦里煅烧出的一只彩釉婀娜梅瓶,眼底唇光滑过去冷魅的一线光。
  可她并不是用来插花装点世间的,她要摔碎自己,锋利的碎片向身前八千里世界割过去。
  可是不巧,有人捷足先登。
  下晌梅卿跟前那丫头跑来报信,说是两人刚刚入港,此刻杀奔过去正是时候。老太太立时领着人登舆,气焰冲天地赶到盛满客栈。不想在房间门口撞见几个婆子丫头,瞧着面熟,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
  其中个年轻媳妇迎面上来,噙着抹高深莫测的笑,“唷,老太太也来了?正好,我们太太也在里头,有什么话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最好,免得我们回京去了,这里还扯不清楚。”
  原来是董蔻痕跟前服侍的人,怪道瞧着面善。老太太暗里狐疑,未必蔻痕也到这里来捉奸?捉奸倒不怕她,只怕她又跟连太太似的往死里压价。她将眼挂到紧闭的门上,里头还不知是怎样个情形。
  那媳妇又请她,“您快进去吧,您家小姐还在里头等着您给她做主呢。”
  说着进到屋里,对着便是张圆案,右首罩屏内,梅卿坐在床上,低着脸,正在套窸窸窣窣地套衣裳。秋生正躬着腰套靴子,态度不慌不乱。对面榻上坐着蔻痕,透过罩屏的镂空雕花,看见她正慢条条地吃着茶。
  秋生抬眼见罩屏外的老太太,吃惊不小,忙将眼调向蔻痕。蔻痕搁下茶盅一笑,“怎么,你做了这苟且之事,也怕见人家的尊长?”说着捉裙起身,迎在罩屏底下,“老太太,快请进来坐下说话。”
  老太太见这阵仗,着实有些摸不清头脑,只得按兵不动,先去坐着。
  蔻痕则喊了丫头进来添茶。那门吱呀一开,梅卿便狠狠颤抖一下。这样的场面是她万没想到的,光着给人捉在床上,那些衣裳,穿上了也还像没穿上,她感觉自己仍是赤.条条的,脸也不敢抬起来。
  蔻痕扫过她,目光轻淡地落在秋生面上,“老太太这一趟来,大约跟我一样,是为同一桩事?我原是在园子里打点东西,听见下头的人来报我。我想,我们爷素来也不少在外头偷嘴吃,偷个什么不干不净的女人,我也懒得管,凭他自己处置吧。可底下人说,今番不一样,偷的是老太太的女儿,老太太家不比别家,我应当亲自来看看。”
  那眼斜着打个勾,勾出老太太一抹牵强的笑,“是是,我也是为这桩事来的。底下人告诉是,说是瞧见梅卿在客栈里出入。我想好端端的来客栈做什么?因此跑来瞧瞧。”
  说到此节,她心里暗道,可不能叫这蔻痕牵着鼻子走,说得像是男女私觌,两边都有错似的。于是直起腰来,提起从前的架势,“原来是我的女儿被姑爷霸占到这里来了。邝姑爷,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您给我好好说道说道,我梦家柳家有哪里对不住你,你做出这欺男霸女的行市!”
  秋生自认理亏,忙从床上赶来作揖,“是晚辈的不是,老太太生气只管拿我出气,可别怪罪小姐。老太太要怎么样,我都依。”
  按他以为,不过是打他骂他,再则不然,是看重他家的根基,逼着他娶了梅卿。如此也好,当着蔻痕在这里,正好闹开,蔻痕是顾全体面的人,不怕她不肯就范。
  老太太却打算得不那么长远,待要开口说银子,梅卿忽然冲将过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抬起脸来时,眼里已噙着泪光,“娘,是女儿不好,不能单怪他,您要罚,连女儿一块罚了吧!”
  这倒打乱了老太太的阵脚,又一番摸不着头脑。她将梅卿看了良久,从她的泪眼往到心,有些明白了,梅卿是不想当着这些人撕破了脸皮。她也还有点廉耻之心,要些体面。
  也罢了,还按从前的法,老太太厌烦地挥挥绢子,“你先出去,我晚一点再同你算账。”
  梅卿如蒙大赦,捉裙起身,走过秋生身前,他暗里宽慰了她一眼,意思叫她放心。
  不想却被蔻痕伸手拦下,“梅小姐先别急着出去,你是本家,你出去了,这话还怎么往下说?”说着扭头望住老太太,有些鼓励地微笑着,“老太太只管开口,要打要骂,或者,是要别的什么,我都不说二话。谁叫我们是男方,我们总是理亏的。”
  这态度倒比老太太预料的好办得多,也就顾不上梅卿了,她笑着点头,“难得二小姐这样懂事讲理的人。您既然这样说,那我也没什么好推的。我看这样,您出八千银子,这事情,就算到这里打住了,出了这个门,只当没事发生,咱们往后谁也别再提。”
  秋生又是一惊,呆呆立了半日,慢慢才回过味来,这是身陷在个“仙人跳”的把戏里。
  他将出乎意料的眼挪向梅卿,难怪她打头回见他起,态度便不拒不推的暧昧,难怪轻而易举就摒弃一个女人的矜持与他成就美事。
  他原以为她是与柳朝如夫妻不合,以为她与他一样,在这规规矩矩的世界里有着相同的压抑寂寞,因此生出些惺惺相惜。
  原来一切只是他一厢情愿的以为。
  梅卿低着头,被他从疑惑到恍然大悟的目光碾碎。偶然她的目光晃上去,撞上他眼中后知后觉的一点鄙夷,简直像根针扎进她心里。她忙把自己的两截袖口摸一摸,衣裳还穿在身上么?
  衣裳的确是穿着的,但肮脏丑陋的魂魄却赤.裸着。
  这时候,蔻痕非但没有一点被胁迫的愤怒,反倒会心一笑,“应当的,给钱是应当的,只是八千两……”
  她自顾着点头,将发怔的秋生拽了一把,拽到自己身侧,目光不留余地地照到梅卿身上去,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似乎在衡量梅卿值不值这个价钱。
  落后她点头的力度加大两下,狠狠地停顿收尾,“八千就八千吧,一来是老太太养大的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老太太教养一场,本钱也花得不少。二来,小姐虽然嫁过人,可又年轻,相貌又好,值的,值的。”
  这样说着,她将眼斜挑上去,向秋生笑一笑,“你说呢?你是享用的人,值不值八千两,你也说句话呀,总不好叫人家以为,我事事都管紧了你。”
  继而一阵静默。静默里,秋生又望向墙根底下的梅卿。她在那里缩着肩膀,是心虚,还是惭愧?他都不知道,只晓得是扎扎实实地给人设套骗了。
  其实这种手段京城里多的有人耍,也不见得多高明,只不过仗着是良家人的身份,身价翻倍,讹诈得比娼.妓更狠。
  想不到有一天会耍到他头上来,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吃一堑长一智吧。他如是一想,便委顿地笑了一声,“值。”
  那笑声轻飘飘的,带着无限的惆怅往梅卿耳朵里钻,仿佛将她的肉.身劈成了两半,令得前尘往事统统暴露光天化日之下,向过路的人展示,受他们的指指点点。
  她分外绝望,只得贴着墙,恨不能在墙壁上寻到一条可以藏身的缝隙。
  蔻痕紧着又轻描淡写地笑了声,“你觉得值就值。老太太,价钱咱们是谈妥了,只是您老不要怪我多心。我想咱们到底相识一场,只怕日后牵扯不清,还当请个保山来做见证。嗯……叫我想想请谁恰当呢。”
  她立起身来,在屋子端庄地踱步,走到梅卿面前,逼近了清冷的目光,“我看就请三墨与梦姑娘吧,他们两个来做这个见证最恰当不过。”
  老太太顷刻明白她的算盘,今日弄出这个场面,根本不是要压什么价钱,只不过是要狠狠掴在梦迢面上,打醒她一切不切实际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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