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这状告得也颇没有水准。
小凤凰看得心头猛一跳。
立马偏过头,这可是帝君,你别瞎想。
然后起身拍了拍裙子,带着些微僵硬的语气,“就是告诉你一声,免得到时候伤心然后找我算账。”
不等回答,小凤凰两手齐胸击掌,玄火燃起的一瞬,一只流光溢彩的彤凤逃命一般地冲上云霄。
九天之下,李青燃仍然靠着那一处云松,日光在他身后拉了一个长影,他静静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像以往每一次一样。
*
司命星君掌管凡间命脉,香火旺盛,八卦消息灵通,仙缘极好,也是少数几个见到辰虚帝君不躲不避,恭敬行礼的小辈仙君之一。
早年间,薄光殿里除了主位上神辰虚外,还有两名下官,正副掌文史杜衡和杜芷。
因薄光殿占地极广,两名仙官在凡间时又是同宗兄弟,所以在任职的掌文史的几千年里并未额外开辟仙府居住,而是合住在薄光殿的披香楼中。
后来杜衡功德修成,升了一道仙衔,主天府宫,封号司命星君,司管凡间命数。
或许是念旧,即便是身为主位星君,杜衡也极少回自己的天府宫,仍然留住在披香楼里。
不过两位主神共居一处,难免相冲,辰虚便将此楼单独辟开,赠予杜衡,成为了如今的披香殿。
近日里,司命的小仙童觉得自家星君十分反常。
不但搬回了以往数年都不见得回一趟的天府宫,还以静心参天道为由闭门不出,非递拜帖不见客人,对小童子也落了一道禁足禁声令。
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天府宫的后殿里,正在做亏心事的某星君,一脸头疼地看着地上被冰封的小鬼。
小凤凰似乎完全不在意司命的脸色,拍了拍他肩膀,“帝君说,这个小鬼的挂到庙里熏三百年,你司管凡间命脉香火最盛,就交给你了。”
司命扶额道:“小殿下,你上回误动薄光殿禁阵,耽误帝君飞升的过错都记在账上,这回又送来这么个小鬼,你可当真是认准了拉本星君做同谋。”
小凤凰赔了个笑:“你我的情谊怎么能用同谋二字,等我哄好了帝君,定然到帝君跟前好好夸你。”
司命显然并不期待这个,摇扇道:“专门来一趟,肯定还有别的事,一次性说完。”
小凤凰丝毫没有被看穿的尴尬,当即道:“司命你见多识广,可否帮我查查凡间相报城所在地界是天上哪位仙官的辖地?”
司命觉得这一地名甚是耳生,详细问了方位,掐指算了算,才恍然道:“原来是胥城一带,此地不在天官的辖域之中。”
小凤凰:“不在……意思是长久以来没有神明庇佑这片地域吗?”
司命点点头,“仙官靠的是凡人供奉香火,此地的人不信神明当然就没有。”
小凤凰从未想过竟然是这个答案,“那……为什么曾有过凌霄元君庙?”
“按照道理,不该有。”司命也稍显迟疑,“不过既然是小殿下的庙宇,那小殿下应当有所感应才是。”
这才是小凤凰困惑的地方。
但凡是正经烧过香火的庙,哪怕是一间粗陋泥堂,只要有人曾烧香求愿,主位仙官都会有所聆听。
可她的确从未感应到过相报城的香火,难道真的像李青燃所说的,他们拜错了?
“小殿下,你可亲自去过这间庙?”
“是间旧庙,听说已经被砸了。”小凤凰摇头,忽然想起了王夫人的话。
鬼不涉足,神不聆听,无仙门庇护,难怪称之为三不管之地。
“此地以前倒出过一个胥山派,不过陨落了。”或许是看多了凡间世事,司命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并无太大波动,“凡间仙门更替一如江山易主天下分和,总是一茬接一茬的。”
天道应乎万物,哪怕是天阙上的仙官们陨落飞升亦是如此。
小凤凰点点头,扬手扔了一颗石子过去。
司命在空中接住,这颗石子晶莹剔透得像颗糖,泛着莹莹光泽,他摇着扇子,“这就是你下凡一趟的全部收获?”
小凤凰往前欺了一步,将司命按在座位上,“你猜猜这是什么?”
“晶莹入冰,入水隐形。”司命在手中掂了掂,“琉璃盏的碎片。”
“我在幻境中见过凤三殿下。”
小凤凰终于问出了本来想问李青燃,后来又被打断的那个问题,“我没有来得及看清楚那只被我打碎的琉璃盏的样貌,但这个碎片的质地,和凤三提的那盏灯一模一样。”
司命听言,摇扇子的手顿了一下,“什么灯?”
小凤凰照着在幻境里看到的样子比划了一下,“提着像灯,不装灯芯的时候翻过来挂着就是个铃铛,声音还挺难听的。”
“……”
这种模糊不清的描述,若不是司命当真认得那个铃铛,还真猜不出小凤凰想说什么。
司命便拿出了她往日将故事的架子,徐徐道:“鬼界和人界相交处的死域长了棵树,这你知道吧。”
小凤凰点点头。
“鬼界剥离出去后,那地方就成了往生路和鬼界的分岔口。那个地方本来死气和生气都不足,除了半生半死的曼陀罗,是长不出别的生灵来的。”
那时候司命还在辰虚座前任职,有一回辰虚从凡间回来,也不知是感慨还是描述,提了一句,世间孤魂,并非每个人死了都有人相送。
后来那连尘土都没有几分的死域,便长了棵树出来,上面挂了一对双生铃铛,一只还阳,一只引阴。
风一吹还能听个响,吟讼往来,也显得往生路上也没那么寂寞。
“那对铃铛,还阳的那一只,凤三殿下陨落后被帝君取来,放在薄光殿里,也就是后来的琉璃盏。”说到这里,司命忍不住絮絮叨叨,“不过总归是邪性太重,在天阙里生不出事端,但修为不高的人容易被反噬,尤其是铃舌上挂的铜钱……”
小凤凰往乾坤袖里掏了掏,一只八角铜钱躺在她手心,“是这个吗?”
司命:……
真有你的。
还阳的那只可以追溯三界之中的生魂。
引阴的那只叫做引魂铃,是大邪大阴之物,非邪魔不可相近。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小凤凰轻声道:“凤三殿下既然能驱使引魂铃,那……她当真坠魔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她曾窥见过帝君的神识,那些无数的背影,当真只是上神对邪魔的垂视吗?
司命没有直接回答,轻轻拍了拍小凤凰的背,“即便是邪魔也要经历认主的环节,结下血誓才可驱使。”
这对铃铛明晃晃地挂在树上那么久,无人摘下,不是不想摘,而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人摘得下来。
因着司命将“不许外人来访”的命令下得很死,所以仙侍仙童不敢接近这座楼宇,只要两人不说话,就显得格外的安静。
但许多问题汇集道一处,其实都指向着最根源的问题。
凤三殿下,因何堕魔?
凤族从未出现过堕魔的先例,在众多传闻,众人也总是对凤三堕魔之事描述模棱两可。
譬如“有入魔的征兆”“黑气缭绕”“大约是要堕魔的”,但没有任何一个斩钉截铁的说法。
仙者不言妄语,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么只能说明凤三当时真的仅仅只是有入魔的征兆,没有人看到她真的弃道坠魔。
甚至凤三消陨的那一日,众仙君也只看到了漫天红霞于仙辉溃散的景象,无人说得清楚凤三到底是如何消陨的。
宴厌曾听过许多遍“上神手刃亲弟子”的传闻,或许李青燃从入定中苏醒的神情有点难过,让她对曾经确信的故事在此刻产生了怀疑。
于是她现在无比真诚地问道:“司命,你当年侍奉于薄光殿,凤三殿下亦为帝君座下弟子,你告诉我,凤三殿下当年真的堕魔了吗?”
司命稍顿,有些奇怪地反问道:“小殿下,为何觉得凤三殿下没有堕魔?”
凤族生来神格,至阳至烈,从未出现过堕魔先例,便是说一句受天道偏爱也不为过。
同为凤族的宴厌,几乎想不出任何理由,可以让这样的神祇生出执念,以至于最终堕魔。
但实际上,她除了在幻境之中见过凤三外,只是在众多故事之中了解过这个殿下一二。
或许只是因旁人觉得她们长相相似,便与她说得多些。
即便她在幻境之中小凤凰对凤三有些微妙的感应,也不足以让她做出决定性的判断,她既不知道凤三的为人,也不知道凤三曾经历的往事。
“旧人旧事说再多,也不过是旁人口中之言。”司命伸手,在空中五指依次弯曲,一道银白色符阵从他指尖荡漾开,在空中交织成繁复的星图。
司命指了其中一道,“这是凤三殿下的星轨线。”
一条极红极阳,但也极其短的线横贯在星图正中央。
小凤凰一下子没有明白司命的意思,便指着旁边几条,同样极短极亮的线问道:“那这些呢?”
“这一条,是薄光殿前副掌文史杜芷。”
“这一条,是前破军星君陈况。”
“这一条,是前太湖水君谢长安。”
其余两位小凤凰不太熟悉,但第一位薄光殿前副掌文史杜芷她是认识的。
司命曾同她说过,他曾有两位故人陨落,凤族凤三殿下和同族兄弟杜芷。
司命星君年少时与杜芷仙官一同在薄光殿司掌文案,但具体工作还是有内外之分的。
他主要负责文书清点修正,杜芷负责巡游下界,校对事项与记录。
小凤凰指着那条星轨线道:“你当初和我说,杜芷仙官道心不稳,又频繁行走人间,终沾染上了过多尘缘,后来为一己私心擅自篡改了许多凡尘里的许多定数,所以被贬……”
“后来他入了魔道。”司命补充道,“他们都是。”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小凤凰蹙着的眉头久久没有展开,“难怪他们的星轨如此之短。”
她偏头,却瞧见司命并不应声,只是微抬眸,长久又无言地看着这漫天星辰,交叉纵横铺天盖地星轨,神色复杂又悲悯。
小凤凰忽然反应过来,她说错了。
不是因为他们堕魔所以星轨短。
星轨在万物赋有神性的那一刻便已经落成。是他们星轨短,所以注定堕下九重天。
小凤凰的心脏忽然猛跳了一下,说不清楚是一些难过还是不甘心的情绪涌现出来。
“你是说他们……凤三殿下也同他们一样,在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会堕魔?”
司命的扇子轻敲了一下桌面,漫天星盘散作碎光,独留了凤三那一条星轨浮在大殿中央。
“不完全一样。”
“凤三殿下是上仙界一次点到即止的尝试。”
司命指着这道星轨,“私窥在位仙官的星轨是禁忌,但凤三殿下历第一次天劫时异相太过于明显,以至于连尚为掌案史的我都在梦中感受到过隐约的星兆,更何况是诸位上神。”
于是天帝与四位上神共同商议了良久,决定勘一次天机。
这一勘,便算出了凤三殿下的命格。
这件事情在最开始,除了凤帝凤后,四位上神与天帝外无人知晓。
小凤凰起身,挥袖在庭中踱了几步。
“我不信,堕魔与否乃个人选择,若这些事都能早些算出来,那为何不干脆在飞升时都替大家算一遍,看谁以后要坠魔直接当场打下天阙去?”
司命对小凤凰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将方才小凤凰交给他的那个冰封小鬼重新扔还了回去。
“小殿下,私改命格就如同在浩瀚星盘中捉一只蝴蝶振翅,凤三殿下当年篡改凡人命数尚且在数百年间酿成大祸,何况仙者。”
小凤凰沉默了良久,抬头道:“可也做不到坐视不管。”
否则一开始,又何必窥伺天机,一切都顺其自然不就好了吗?
司命一弹指,将那一枚八角铜钱抛向空中
即便是邪魔也是要立下血誓才可驱动引魂灯,所以这一枚八角铜钱当初沾上过凤三的血。
凤三的星轨发出异光,小凤凰借由这枚铜钱,看到了那次所谓的点到即止的尝试。
*
与先前小凤凰的猜测不同,凤三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堕魔。
凤族天生神格,无需经历修炼修心悟道化灵,有时候遇到问题反而想得更加直观性情一些。
自从凤三星轨卜算出来之后,凤帝凤后也困扰过一段时间。
他们回瀛洲后又想了想,得出了一个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结论。
天宿也好,凡人也罢,万物生灵但凡堕入魔道者,皆是所思不达,累负执念。
那么事情其实简单。
培养出一个恣意敞亮,心思豁达的凤凰崽子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
所求皆得,困惑可解,无一物落成执念,如何成魔?
而自古以来,许多毫无意义的误会,便是从谎言开始的。
于是在凤三还是刚懂事的幼崽的时候,凤帝和凤后便将她日后可能成魔,星轨比寻常人短些这事一五一十告知于她了。
通常凤族小辈也只在幼期活泼吵闹些,等稍微长大了一点,便耳濡目染成了一副寡淡孤傲的性子。
但在这种“所求皆得”的培养理念中,凤帝凤后对三殿下的抚育,堪称宠溺。
以至于凤三被自幼惯出的脾性非但没有变,甚至还将它带到了天阙之上。
凤三在第二次天劫前拜入辰虚座下这件事情,是上仙庭的诸位仙尊共同商议下来的。
小黄鹂衔着信来的时候,凤三刚好行走在人间。
凤帝凤后对她可以说得上是娇惯,但唯独不太乐意她频繁下凡间走动,所以她这回是偷偷下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