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羽残缘上燃着终年不息的业火,凤眸点漆如长夜幽冥,长翅生出白骨,翼下旋绕煞气罡风。
那是万年之前曾经出现过一瞬的极恶之相。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灵相恶化更为彻底,也并非一瞬,而是长久的立于无端火海之上。
极恶凰鸟一声啸唳,唤醒了邪魔慕强的本能,霎时众鬼低伏,灵魄震颤。
当然也有不服的。
鬼界原本就有八个鬼王,各管辖一方。
除去了杜芷也还有七个。
在宴厌踏上岸的瞬间,千万只姑获奴睁开了眼睛,无数破风之音从不同方向袭来。
又轰然一声,被拱土而出的生死藤和从天而降的银光阵法挡住。
杜芷与杜芒从巨大生死藤中走了出来。
挡在了宴厌身前。
“简直……”杜芷出来劈头盖脸就想来一顿指责,看着宴厌的模样,刚说了两个字又不忍心往下说。
杜芒一面往外丢阵法,在旁边打圆场,“师兄忍住,先打架。”
说完又唔了一声,画阵法的手也顿了顿。
杜芷侧头问,“怎么了?”
“我在想……这一架打下去,我们这算不算是凡间的改朝换代,自立为王,那事成之后……”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杜芷没好气打断。
宴厌:……
我还没说话。
鬼界的大战并不像人间那般血肉横飞,战鼓雷鸣。
玄光一过,针锋相对。
死了便是碎作黑灰悄无声息落下,活着便继续厮杀。
那一架打了很久。
黑灰压在地上厚厚一层,像凡间百年难遇的大雪。
后来他们三人也不再出声。
杜芷脸色越来越难看。
作为当年亲手送凤三进鬼界的人,他晓得当年凤三恶相刚刚现世,又被迅速收了回去。
那极快的一瞬,看到的人并不多,可以理解为是一个意外。
众人提起凤三,最先想到的还是万年前那位星轨奇特的凤族三殿下,辰虚帝君昔日爱徒。
此战过后,天阙上的神明仙君,凡间的玄门百姓,鬼界的邪祟魍魉,提及宴厌,就只有两个字——
魔头。
鬼界之外,天地晦暗,乌云蔽日,凡间鸟雀长鸣不息。
这是有大魔出世之相。
众仙闻讯踏云而来,满脸错愕地悬于丰都之上。
被一道霜雪冷雾拦于死域前。
冷雾延绵百里,从奈河尽头到海棠林的悬崖,全都当了个严严实实。
阵法遍布金色流光结印。
浮毛沉水,神明禁行。
辰虚静坐在那棵极高的梧桐树下。
死域有鬼界吹来的风。
同过去一样,这些风中偶尔带着鬼哭狼嚎。
它们吹经死域,消散在丰都上空或者那条宽阔的奈河上。
但是今日,大约是鬼界的黑雾实在是太浓了。
这些风竟然一并带出了许多灰絮。
就像一场黑色的雪。
辰虚在这些黑雾之中抬眸,眼神落在起风的方向。
他几乎能想象出此刻死域的样子。
曾几何时,他也独自行走其中,镇压万恶,堪封结界。
他将人护在身后,关在薄光殿中,舍不得让其踏入其中丝毫。
想不到因果轮回,自己竟也有这么一日。
进而他也是头一次察觉,被护在身后的感觉,其实并不比行走其中好。
尤其是这种与生死相关的瞬间。
死字晃过的瞬间,辰虚极轻的皱一了一下眉。
同凡人的生老病死一样,身为仙者也有尽时。
谁都避免不了。
这些道理无论是言传身教还是潜移默化,他教过凤三很多次。
便是想着有朝一日,他应劫羽化时,她能豁达宽心些。
终不过是一句,连他自己也做不到的虚言。
*
鬼界北域。
最后一只姑获奴被业火焚尽。
曾经拥护烛龙,以无端火海欲孽为食的所有邪祟被驱赶至极南的蛮荒之地。
大家几乎都已经力竭。
杜芷的生死藤枯缩成一小棵爬藤,护着一只坛子。
恶相凰鸟收拢羽翼,乖顺地俯卧在一侧。
宴厌在剧痛中再不能支,跪坐其间,霓裳裙摆流泻一地,是漫天黑灰里唯一的红。
她五感极度微弱,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顺着一声轰然巨响,下意识的仰了一下头。
分不清到底是黑雾太浓,还是太累。
她即便抬眸也是满目漆黑。
反倒是杜芒要稍微好一点。
所以他看到了,那并非是黑色,而是天光。
在万恶殆尽,宴厌将命印收回的那一瞬间,辰虚震开结界,碎雪霜风应声灌入,覆在了鬼界厚重的黑灰之上。
那是凡间东方既白的时分,天光乍现出第一缕清明,恰好透过缝隙照了进来。
照在霜层上,满目莹白。
宴厌看见了来人。
其实并非真的看见,而是感应到了。
在被拢进一个带着碎雪气息的怀中时,她有些得逞地笑了一下。
这次她终于没有被庇护在身后,而是做了一件大事。
一件连上神都没来得及做的大事。
这件事落在天录之上,或许只是寥寥数笔。
天地间有了第一只极恶之相的凤凰。
从此鬼界多了一个新的魔头,生死间有新了的秩序。
*
整合鬼界重新定序之事,琐碎又麻烦。
特别是此时杜衡和宴厌都十分虚弱,杜芒一个人劈成数个人在用。
于是辰虚在北域里小住了一段时间。
北域里的从上到下所有邪魔都战战兢兢,整个王城又静又冷。
宴厌是第九天才清醒过来的。
在这其间,她做了许多说不得的梦。
有的旖旎瑰丽,惑人沉浸。
也有的直戳人心,让人惊栗不安。
她总是看到,上一刻辰虚还贴在她的颈侧,同她说一些温柔缱眷的话。
下一刻便在剑阵之中,问灵劈头落下,说她为世间大恶,其罪当诛。
她在大多数时候都能保持理智,也会在极偶尔的瞬间失神。
以至于刚醒的时候,眼角还带着些湿气和未褪下的红意,显得可怜又委屈。
辰虚看在眼里,于是那些训人严肃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消散了。
“师父。”宴厌刚刚酝酿出情绪,小声叫了一句。
还没来得及认错卖乖,屋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杜芒特别有礼貌地敲了敲门,却差点被冻掉了手指。
他有些疑惑,平常他都是这个时辰来问安和请教事宜的,怎么忽然就被挡在外头了。
莫非是宴厌伤情恶化了!
到底是继续敲门还是不敲门?
杜芒在外头来来回回踱步,一墙之隔,步子声又碎又闹。
吵人里头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宴厌小声道,“要不我们先偷偷……”
辰虚将人按了回去,“你伤未好痊,躺着。”
“……师父……李青燃……我再躺都要长出蘑菇了。”
宴厌就着辰虚的手想起身,一下没有适应好堕魔之后的手劲,直接撞进了辰虚怀中,反倒将人抵在了床沿上。
其实这倒也没什么。
问题就出在了堕魔时,无端火海里纠缠不清的妄念被全数吸纳进了凤凰灵相中。
让宴厌无师自通了许多事情。
比如这样的姿势。
这样看着辰虚银发缠绕在被褥之上,衣襟稍微散开一点点。
这样呼吸可闻的距离,辰虚因吃惊而微微抬起的眼眸和唇线。
就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些,不太正经,难以诉之于口的事情。
而又因刚刚苏醒的缘故,宴厌对凤息掌控得并不太好。
心念一动,纠缠着欲念的凤息便纷纷窜了出来,缭绕一身。
辰虚镇压鬼界如此之久,对着些气息并不陌生。
可他偏偏没有点破,而是垂眸看着小凤凰,换了个懒散舒服的姿势,正正经经的问,“在想什么?”
刚醒的小凤凰没能察觉出来其中的故意,而是顺着个问题将脑子里那些旖旎的梦境又过了一遍,慢慢从脖颈上漫出了一层红晕。
小凤凰埋在辰虚颈窝,神色明明十分害羞,说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话。
“师父,我现在是魔头了。”
“嗯,然后呢?”
“邪魔重欲。”
三天里,王城里的那间屋子封冻了极厚一层冰雪,人声不进。
但北域街上的邪祟们纷纷察觉,似乎寒气散了许多。
大约是凡间隆冬已过,又到了春季。
又或者是王城里那位贵客心情好了些。
*
后来天阙的十大传闻里又挤进了一个。
说是辰虚上神有失天责,没能镇压住鬼界出世的大魔,自贬下界。
大约是辰虚帝君当真如同传闻般的冷清又难以亲近。
这一道自贬的神令一出,薄光殿里非但没死气沉沉,反倒莫名有些欢喜。
司命星君又从天府宫搬回了披香殿,领着那群因帝君不在而到处晃悠的小童子,一行人张罗着把檐角都挂着灯笼红绸。
解语花们被教了好些吉祥话,有人经过便叽叽咕咕说上一堆。
就连后院的海棠林都开得分外盛了些。
而在传闻中心的两人,此时正走在长陵城中。
太湖新来了一位阔绰的水君大人,重新将天灯浮云的风气拾了起来。
有人担着莲蓬荷花和一盏灯走经近处,看着宴厌面生便搭话道:“这位姑娘,要不要放盏花灯。”
宴厌接了一盏,在灯面上写上了两人的名字。
远处传来一声锣鼓长鸣,百姓手中的灯一齐松手,万灯扶摇而上在高处连成煌煌一片。
宴厌拉着辰虚,抬手去指哪一盏是自己的,还顺便飞了一道符给司命,让他在南天门处捡着,将灯挂在书房里。
那些年,凡间年号为朝,清平昌盛少有邪祟。
没有人关心天道,也没有人谈论邪魔。
万般热闹,只相逢于人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啦~
圆满撒花~谢谢各位宝贝们的陪伴呀!!
下一本可能开《魔头》《海棠》也可能开《佛修》
(哈哈哈哈哈我在说什么)
希望宝贝们可以点点预收哟~
大约还有一到两篇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