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时白英如雪,落花满路。
此后她所至之处,邪气四溢,草木皆枯。
宴厌与凤三感同身受地承担着世间最直白的痛,看着她在疲惫和仿若没有尽头的痛楚之中,自封五感,沉入茫茫死寂。
其实真的封了五感,反倒是没有那么难熬了。
就好像是睡了又长又沉的一觉。
等到再醒时,她已经站在了诛仙台上。
那是她第二次看见辰虚动怒。
他说了重话。
说她单凭喜恶论定生死,与邪魔无异。
擅闯鬼界,涂烧恶灵,有悖三界自治的公约。
其罪当诛仙根,碎神格。
她一身戾气,只觉得周围叽叽喳喳,吵闹至极。
她等着那些更为难听的斥责。
最终,却只是听见辰虚蹙着眉,冷声问她,“你可知错。”
世人都说凤凰孤傲又执拗,她深以为然。
否则怎么会在那种时候,她都站的笔直。
辰虚周身的仙辉极冷,没有了护印,几乎冻得她全身僵硬,骨缝结霜,眼角发红。
有一瞬间,她抬了抬手,想搀扶点什么。
终无处可落,又垂了下去。
可这一次,她的手还没有垂到底,便被人握住。
温沉的凉意从掌心缓缓传来,她茫然低头去看。
就在这一个垂眸与抬眸之间,宴厌从幻境里挣扎了出来。
入眼是一片火光煌煌,周围是腾腾不息的热浪。
无端火海分劈成两道火墙,辰虚将自己横抱在怀中,行走其间。
她愣怔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那条从死域延伸进鬼界的路。
他们正在往外走。
“醒了?”辰虚并没有将她放下来,而是温沉道,“再睡一会儿,马上就出去了。”
她哑声问,“九头厌呢。”
辰虚答道:“珍珑局耗用了太多灵力,它退回无端火海之中了。”
宴厌抬手,放出一缕凤息探了出去。
凤息一头钻进了火海,横扫而过。
火海之中,岩浆滚滚。
岩浆的正中心,的确有一片巨大的玄武黑岩,只不过如今已经满布裂痕。
岩石之下,没有辰虚的另一半道心,也没有凤三封进去的灵相碎片。
岐山,寒潭,相似的容貌,引魂铃莫名其妙的认主。
九头厌费劲心思让她看到当年的景象。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多巧合的。
一旦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些混乱颠倒的过往,数不清的幻境,便缓慢的变得清晰起来。
“它叫我凤三殿下。”宴厌轻声道,“我都知道了。”
辰虚顿了一下,垂眸看着她,“好。”
仙者不记岁月,世间沧海桑田,弹指即变。
他们以不同的身份相遇又相识。
宴厌抬眸看着辰虚。
她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也曾和众多晚辈仙君一样,一提到薄光殿中的那位上神帝君便汗毛直立,躲避不及。
那时,辰虚在冷雾之后,是怎样的心境呢。
或许是一下子看到了太多往事,宴厌的反应有些迟钝。
看着近在咫尺的侧颈,她抬手轻触了一下那颗红痣,复又阖眼。
万余年,真的好长。
她试着回想了一下,良久又睁开了眼睛,低低喊了一声,“李青燃。”
“嗯?”
“你杀了我吗?”
辰虚愣了一下。
“在诛仙台上,你问我知不知道错了,我没有回答。”宴厌轻声道,“然后你落了一道问灵,后来如何了……”
她只是半猜半忆起大部分往事,一些细枝末节,仍然无从知晓。
只要一闭眼,她便看到当日辰虚隐忍着怒意和心疼,听到诛仙台下肆虐的罡风,但偏偏怎么也想不起后来的事情。
辰虚道:“怎么忽然问这个。”
宴厌顿了顿,认真道:“我怕,我真的逼你动手。”
尽管已经过去很久了。
尽管他们如今已经重逢。
尽管这些往事如过眼云烟,早已经翻篇了万余年。
她还是担心自己以极恶之相逼他动手。
怕他双手沾满自己的血,又带着所有记忆,独自在天阙之上过了数千年。
辰虚将她往上托了一下,低头落下了一个吻。
“没有。”
“当真?”
“嗯。”
他没有骗人。
那日在诛仙台上,凤三灵相不全,满身邪魔戾气。
问灵剑阵还未成型,他便收了力。
算了,他想。
不认错便不认错,鬼界烧了便烧了。
他怎么舍得对自己养了数千年的小凤凰,用诘问邪魔的这一式。
只是他收了力,却没来得及阻止。
他亲手救起,放在心上疼了数千年的人。
在他眼前自碎了仙元。
凤三手中握着一根骨箭。
是她钉进玄武岩的那一根,她将其钉在了自己的命门之上。
那一瞬间,烈焰般的仙辉碎成无数灿烂星火,将九重天上一贯清冷的雾霭染红。
诛仙台下烈风骤熄,凤凰虚相在最后一点微芒之中,振翅而起,拂过凡间千万山河。
就像是一场漫不经心又十分仔细的告别。
自此天阙因果重新归顺,薄光殿中再无一位凤族殿下。
可他没有说的是,与此同时,鬼界的那半颗道心无师自通地懂了大喜大悲。
在长久的一生中,他送过不知道多少生灵,见过无数场别离。
他对这些看得很淡,也早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临到自己身上,他才后知后觉,难的其实并非离别本身,而是被告别之人。
以至于他那一瞬间其实来不及思索,只是惶然觉得,一定要做点什么事情。
将人留住才行。
于是那半颗道心在鬼界应召而醒,钻进了九头厌腹中,烛龙冲天而出,将玄武巨岩踏成齑粉。
八百里草木荒芜,魍魉从生。
连他自己都镇压不住,也不想镇压。
凤族素有涅槃之说,可他神识扫遍了三界寻不到半点踪迹。
他一半站在诛仙台上,一半置身鬼蜮之中。
一手是霜雪,一手是执念。
这是一个极度接近于堕魔的过程。
后来,有人回想起那一天,诛仙台上被浓雾笼罩,谁都看不清楚里头的情形,但诛仙台下厉风平息,天地晦暗了一瞬。
所有人都以为凤三殿下弃道入魔,又被上神诛于剑下。
只有辰虚知道,那一瞬堕魔的,其实是自己。
作者有话说:
正文差一章大结局,不想敷衍但又不是很擅长感情流,所以写得比较慢,大家见谅。(惶恐)
我尽量在明后天把结局写出来,10号前写完番外。
好舍不得大家呀!
第72章 正文结局(下)
万余年的确很长, 其中某些时刻,即便现在回想起也难以用轻松的口气一带而过。
所以在宴厌问起的时候,辰虚并不原多说, 只是回了一句, 没有。
走出鬼界的这条路并不算太长。
前方不远处已经能隐约看见天光, 宴厌轻轻拉了一下辰虚的衣领。
“嗯?”
宴厌在辰虚怀中蹭了蹭,“放我下来吧。”
辰虚短暂地顿了顿,并没有放手的意思, 而是稳当地又往前走了几步。
……当然也就那么几步,他就不得不再次停了下来。
辰虚垂眸, 看着那只原本乖乖勾住自己脖子, 现在越来越不安分的手。
“我们凤族做事向来随心所欲, 美色当前,很难自持的。”
被抓了现行的某人,倒十分理直气壮。
辰虚正经道:“要怎么个不自持法?”
“我……”宴厌被噎了一下,默默壮了壮胆才没漏怯。
那只青天白日耍流氓的手指,紧挨着辰虚皮肤, 交缠在银色发丝间。
她曲了一下手指, 继续朝辰虚的心脉上探去。
一缕温如旭阳的凤息随之在辰虚灵脉之上流窜起来,探向各大命门要穴。
偏偏这些地方又是灵气充沛, 最为敏感之处。
凤息扫来扫去,不痛不灼但分外有存在感。
“帝君大人。”宴厌的声音贴着辰虚跳动的心脏,轻声笑了一下,带着点促狭的意思,“谁说, 洗灵只能这么洗的。”
宴厌记起了一部分往事。
那时她常常来往于三界, 有时候途径死域也是临时起意。
短时间洗灵的原理很简单, 和凡间佩戴香囊掩去气息十分类似。
就连杜芷都帮她洗过几次。
宴厌的语气又轻又粘,一边问,那一丝凤息便随着她的语调,轻轻重重的辰虚身上乱窜。
“听话。”
辰虚的神色终于变得复杂起来,然后叹了口气,“地上不干净,马上就出去了。”
这并非是简单的“不干净”。
脚下八百里焦土,经过先前的动荡累了厚厚一层黑灰血泥,每踏一步脚下都有都能感受到怨念亡魂的纠缠不息。
行走其间,莫说天生对邪祟敏感的凤族,就连辰虚都不大舒服。
宴厌敛下指尖的胡闹,定定地看着辰虚,火海映衬在凤眸之中。
她忽然弯眉笑了一下,语气极为认真。
“我知道,我想和你一起走。”
踏在焦土的刹那,呛人的烟火气扑面而来,百鬼同哭之音炸响在凤三的耳畔。
她抵着辰虚的肩膀,眯了一下眼睛。
辰虚侧头,恰好看到了宴厌眉眼中得逞的笑意。
“在想什么?”
宴厌挽着他的肩膀,一同往前走了几步,道:“我在想,既然你都记得,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天阙之上,法器众多,总能寻到那么一两件能让人记起前尘往事的。
若她早些知道这些过往,这相见不相识的万年便能缩短几日。
即便是几日也是好的。
她只是忽然想起这件事,问得也很随意。
但辰虚却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记不记得,都无妨。”
那时他执念横生几乎失控,直到找到那一点点灵相。
是凤三剥离命印时,被连根带起的一点点碎元。
其实那几乎都称不上是灵相,实在是太碎了。
即便是养上千万年,她可能也不认人,也记不起旧事。
那些细碎的灵相又一次重新养在岐山寒泉旁。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出面。
这样也很好。
那些事情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吧,像一只真正的小凤凰一样长大。
后来宴厌回想起那一天,都不禁感叹,自己多活的这些岁月还是很有长进的。
否则不至于在那样的情况下,她还能分神编出了一个幻象去哄人。
先前在辰虚灵脉中留下的那一缕凤息,宴厌悄悄做了一点手脚。
虽然也瞒不上太久,不过先将人哄出去就够了。
她站在原地,目送着辰虚和“自己”走出鬼界。
从死域里投过来的一点光亮,映进她的眼眸里,漫开一层温润之色。
宴厌眨了眨眼睛,又很轻的笑了。
那声笑,听着有些像叹息。
可惜。
可惜她记得的,比辰虚想象中的更多。
她想起她还是一缕豆大点的碎魂时,看见辰虚的灵相。
一半清冷,一半嗔怒。
一半笼罩着碎雪冷雾,一半缠绕着业火梵文。
所以她很明白,九头厌费尽心思让她窥见当年的真相,因为辰虚心结未破。
他道心不稳的另一头仍然是自己。
若是只有辰虚一人带着当年的记忆,还可以自省自定。
若是两情相悦,要如何自持?
目前的境况和万余年前其实并无太大区别
他们之间仍然横亘着所谓的上神天命,横亘着一整个鬼界。
当年凤三有一事做错了。
解决这个局面的办法并非只有一个。
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她没有。
凤三当年有心结,即便在最后也避讳堕魔一事,她也没有。
鬼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宴厌将掌心划破,以血为誓,留下了一道命印,落在了鬼界的结界之上。
命印一出,同生同死,即便是辰虚也不能强破。
宴厌垂眸,舔舐着指尖残留的一点血迹,忽然笑了一下。
这个笑同她以往的每一个都不一样,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邪气。
再转身时,巨大凰鸟振翅而起,翅下长风卷起无边火海里万丈火舌,扫开鬼蜮中常年弥漫的黑雾。
火墙逐渐靠拢,她行走其间,聆听着那些鬼哭狼嚎。
在震耳欲聋的锒铛声中,那些纠缠在无端火海里不愿往生的执念牵挂,席卷而来。
这一次她并非抵斥,而是吸纳。
压抑万年的大喜大悲,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经由引魂铃强加在她身上。
这个过程即便是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堪称难熬。
又因为要保持清醒,她不能封闭五感。
所以她一直看见不同的人,不同的悲喜,不同的牵挂,不同的离别。
耳旁总是骤然喧嚣,骤然哭闹,又骤然归复平静。
有时候不仅仅是旁观,而是感同身受。
她越是想乐观良善,那些扭曲阴暗便越是感受得入骨三分。
她心中妄念和恐惧,被业火加持放大数倍。
她看着自己的灵相由金华灿烂,慢慢变得灰蒙蒙的,又从蒙头垢面重新缭绕出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