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看凤三殿下, 耳朵后面又红了一片,我去请安她还说话结结巴巴的。”
“前天也是。”
“唉。”
司命路过的时候,看小童子们唉声叹气地,随口逗了几句。
没听上几句便神色微妙地咳了几声,多安排了一堆功课, 将几个小不点打发了。
那段时间, 几乎是薄光殿最闲适也最寂寥的时候。
司命的披香楼被独辟成了披香殿,不常往里间走动。
鬼界并没有因为之前那一次镇压而偃旗息鼓, 反而一直蠢蠢欲动,活跃异常,故而帝君也时常不殿中。
就连平日里最常待在殿里的凤三,如今也时常来往于三界不着人影。
看上去甚至比前两位还要更加忙碌些。
凡间玄门修三千大道,仙者亦然。
修心参悟, 博览群典, 知行合一, 借天材地宝汲取灵力,除恶扬善积攒功德。
凤三想修为更进一步,无非也是按照三千大道演化而来的这些方法。
从至东的瀛洲,到至西的丰都。
从灵气缭绕的梵净山,到穷山恶水的北方癸地。
在那些年,凤三几乎走遍了三界所有极灵极恶之地。
颇有成效。
鬼界异动从本质上来说是世间怨念不息汇聚一地。
凤三巡视三界,修炼之余顺便将那些尚未化形的邪祟炼化在萌芽时期。
长此以往,鬼界异动次数和程度都逐渐减少。
或许是因为看多了人间丧喜,凤三似乎对生死也看得淡了些。
在那段时间里,她甚至能够冷静地同帝君讨论,羽化归尘之类的事情。
后来凤三时常想,自己大概还算是颇富天资。
若是时间再长一些,未必不能晋为上神,有朝一日与辰虚并肩而立。
那是凡间的又一个七月,鬼门大开。
有些难易本性的邪魔溜出了丰都,凤三追的是一只噬灵祟。
噬灵祟为了掩盖踪迹,隐匿邪性附身在凡人身上。
凤三追了它半月有余,终于在七月半的最后一日重新将它驱回了鬼界。
她原本不该跟下去的。
虽然说她第三道天劫之后,凤息收放自如,心性稳了很多。
但鬼界这种地方还是能不踏入,还是不踏入为妙。
更何况,已经将邪祟驱了回去。
可跑进鬼界的,不光是那只噬灵祟,还有那个被附着的凡人。
最重要的是,在他身上,凤三感应到了一种绝对不应该存在的气息。
虽然极其轻微,但她不可能认错。
是辰虚的气息。
于是凤三在鬼界大门大开的最后一日,敛着凤息一道进入了鬼界。
鬼界厉风三千里,每一缕都带着无端火海里澎湃的欲孽,呛人眼睛。
凤三是在火海边拦截住的那个邪祟。
长鸿弓上燃着凤息的火羽将那人钉在原地,又因为邪气太盛,玄火灼燃数丈不息。
邪祟被玄火点燃时无不尖叫扭曲,痛苦万分。
可那只噬灵祟却在笑。
凤三敛着眼眸,又发了一箭。
将邪灵从那个凡人身上强行剥离出去。
凡人被恶灵附身又以肉/体凡胎走了一道鬼界,仅尚存一息,十分虚弱。
凤三应该迅速将人送出去才对。
但她却迟疑地停在原地,许久都没有挪步。
那只噬灵祟在玄火之中,化身为一头九头烛龙的虚影。
腾跃之际龙尾扫过凤三的脸颊。
十分轻柔,却让凤三在茫然之中心脏猛地紧缩了一下。
此刻她真正意识到一件事情。
她先前隐约感应到的,来自辰虚的气息……
并非是来自于这个被附身的凡人。
而是眼前这个邪祟。
九头厌。
几千年化身于火海,又被镇压其中的大妖。
九头厌看了看凤三,笑道,“听说你想修成上神。”
凤三蹙着眉,这种化身于欲孽的大妖,即便本体被镇压,亦不可小觑。
她双手合十,飞快地捏了一个诀印。
凤鸣九天,一道金色光丈拔地而起,将她与凡人圈入其中。
凤三接连发了三只羽箭,直取烛龙三首的额心。
可九头厌并非实体。
三只箭穿透的瞬间,虚影化作一蓬星光散去,复又聚拢。
除了颜色淡了一点,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记。
“别紧张,小凤凰,我本体未出世,不会与你动手,也动不了手。”
九头厌啧啧地笑了笑,围了凤三的结界转了一圈,并不打算硬闯,但也没有离开,反倒是真情实意地夸了一句,“确实有几分天分。”
凤三的结印之术师承帝君,自然是精妙无比。
却又在下一刻看见九头厌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它的九个脑袋,“可惜。”
“可惜什么?”凤三/反问了一句,甚至觉得有些莫名好笑。
这头躲躲藏藏连本体都没有的邪祟,说话都要借噬灵祟之身,居然还有时间为旁人可惜?
那九张嘴齐齐开口,九头厌的声音混杂着无端火海的风烟,忽远忽近,重重叠音,语气笃定得让人几乎无法反驳。
他说,“可惜,你永远不可能成为上神。”
凤三愣了一下,低低笑了一声,“是吗?”
天地倏而震颤,凤三取下一根尾羽搭在箭上,箭矢倏而离弦,却不是朝着九头厌射去,而是带着万钧之势飞向无端火海的中心。
凤息源源不断地从箭羽之中流泻而出,生生将无端火海分劈开来了一瞬!
箭矢落地的那一刻,如水入滚油,无端火海砰然一声,岩浆炸裂,翻腾不息。
九头厌随着无端火海被搅动而如万蛊噬心,身形在空中凝滞,“哐当”一声,从半空坠落到地上。
丝毫没有螭龙般威武的气势,反而像只爬虫。
“凡间有句话叫做龙游浅水遭虾戏。”凤三用手拨了一下弦,“没有人告诉你,被镇压就要有被镇压的样子吗?”
经过这么一道,九头厌的气势倒是低了许多。
“连辰虚都杀不了本座,你何必白费力气。”九头厌拍拍并不存在的尘土,待火海稍微平息之后,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何况,我并非激怒于你。”
“因一人而喜,一人而怒。三殿下,你的悲喜太狭隘了。十万年,百万年,万万年,你也跨不过去那条天堑鸿沟。”
凤三嗤笑了一声,“无稽之谈。帝君他……”
她原本想说,辰虚亦会因自己显喜怒于有形,不过话刚到嘴边,又觉得没有必要同这等邪祟说太多。
可九头厌却往下接话道:“哈哈哈哈,你不懂。上神又如何会有私欲?有私欲就不是上神了。”它复又低低笑了笑,“所以……帝君他啊……马上就不是了。”
什么叫作,马上就不是了?
凤三将九头厌拦住,三枚玄火封住其退路。
一字一句问道:“什么叫做,帝君马上就不是了?”
九头厌虚影暴涨数丈,九条长长的脖颈,缠绕着凤三的身体,将其笼在其中。
低语从四面八方传来,如魔音贯耳。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辰虚将我镇压在无端火海之中,却不杀死我吗?”
“你当真以为,辰虚镇不住鬼界,是因为鬼界怨气太重?”
*
鬼界与人界交接之地,叫做死域。
死域之上有一对铃铛,可追本溯源,知阴晓阳。
那一日,凤三手持引魂铃,一箭划开火海。
箭羽所至之处,玄火腾腾不息,焚烧烬了鬼界三千恶鬼怨灵。
那根箭羽最后钉在了火海之中的黑色玄武巨石之上,箭身笔直,洁白如玉。
它并非是一根长羽,而是一根带着上古血脉腾息的凤凰骨。
抽骨之痛让凤三的瞳孔骤缩了一瞬,又迅速平复开来。
她走至玄武巨石之下,对着被镇压了万年的烛龙,摇响了铃铛。
沉闷的锒铛声如铁石相磨,响彻在火海之上,带起冲天火舌灼红了鬼蜮半边天空。
在鬼界的哀鸣的长风中,凤三借由其力,窥见了那一场因果。
凡间大道三千,各有其长。
若是修者百尺竿头难进一步,可换修另一道。
除了鬼道。
因为这一道纠缠着过多的生死欲孽,所以邪魔一步踏出,便不能回头。
辰虚在无端火海里走了十日,堪封鬼界,镇魔驱邪。
他白衣猎猎孤行其中,悍然罡风撩卷起无端火海里终年不灭的业火。
那些欲念化成浊絮,覆裹在辰虚冷然的仙辉上。
仿佛只要漏出什么破绽,便能食髓而动。
辰虚缓步而过,道心清明如镜。
身后混杂着无数愤怒的嘶吼,愉悦的低吟,悲愤的嚎哭,悔恨的哀求,不甘的叱问。
大多是在杂乱中问一句凭何,为何。
其中也不乏有惑人心神的幻境,时而漫天黑灰,时而飞霜大雪。
直到某一刻,他迟疑了一瞬。
身后怒张的黑絮凝成一道幻影。
这是天阙上最普通的一日。
海棠花如覆雪,延绵十里。
粉白花瓣随着风飘落进书房的桌案之上,窗外巨大的海棠树枝上栖着一只雏凤。
下一瞬,小凤凰闯进书房,身后跟着两个阻拦不及的小童子。
小凤凰折了一根花枝,插在瓶中,笑着道:“师父,你抄书抄得闷不闷,要不要人陪?”
他在这声轻问中,回了头。
第70章 偏爱至今
天阙上的仙门大多分为两种。
一种是如同杜衡杜芷这般, 有族有派,从凡间一朝悟道,飞升成仙。
一种是像小凤凰这样, 带着上古血脉出生自带神格。
但辰虚两者都不是。
他无族类, 无门第归属, 自万万年前化形于三清灵境。
那时候天地初分混沌,百兽混居,无所谓神祇也无所谓邪灵。
他从洪荒中初醒, 看到东方有神鸟,其华昭昭, 伴日而行。
辰, 百芒之初也。
这是他于天地间, 看到的第一缕光。
在随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天地万物慢慢形成秩序。
为了维持这个“序”,上古天神逐一应劫陨落,重新归化与天地之间。
辰虚并非不理解生死,相反, 在他漫长的生命之中, 见过数不清的生死离合。
同他一并化形的上古神祇们,有的在天崩缺漏时以身化石补天。
有的分劈天地, 以骨化为天脊。
也有的,怒触不周山,成为了最初的“邪”。
对这种逝去和背离,他偶有触动,但均点到即止。
或许是生性使然, 他万万年来都不曾过度关注过什么。
他的悲悯与怜惜牵扯万物, 即宽广博爱又堪称寡薄漠然。
后来他长居九重天阙, 俯视万众生灵皆为虚像,连仙辉也在这种淡漠中凝上了一层寒霜。
这样的性情持续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一枚凤凰蛋从天而落,掉进了寒潭里。
那里原不该有潭的,是辰虚留在凡间的一处天地神龛。
在万万年前,那里是一片沧海,如今变成了一方高地,名为岐山。
是他化形初始的地方。
出于一些私心,他仍在那处留了一汪泉眼。
凤凰至烈至阳,与寒潭属性相冲。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它都是活不下来的。
辰虚料想如此,但还是下了一趟凡间。
岐山苦地,荒无人烟。
山顶之上只有那汪终年不化的冷泉,如今隐隐泛着红光。
凤凰的阳烈之气,将寒冰的一角暖融,雪水融化成小溪,流至山脚。
原本光秃秃的山脚因灵泉滋养,长出了一片草木。
那颗带来生灵的凤凰蛋静静裹在冷冽的泉水里,红光越来越淡。
只要不去管它,再过不久,这只尚未破壳的小凤凰便会夭折其中,无缘于世。
辰虚一贯少有触动。
他将凤凰蛋捡了起来,明明他的手比寒潭也暖不上多少,这颗蛋却餍足地往他手心里蹭了蹭。
于是,原本一个捡起来的动作,又顿了许久。
那时凤族并不太平,他很少插手这些事,救下一名凤族晚辈已经是破例之举了。
但又因为一些莫名的理由,那颗凤凰蛋并没有转交出去,而是陪了他一段时间。
直到凤族安定下来,这颗蛋才回到了凤族。
一切本该如此的。
万物生灵各有造化机缘,这段微末的往事,在最初的最初并没有显现出什么端倪,他也并没有特关心和过问往后之事。
辰虚再听到凤族的消息时,已经是千年之后了。
对于天象异兆,辰虚是最先感应到的仙尊之一。
私窥在位仙者的星轨原本是禁忌。
天帝与几位上神共同商议了良久,还是决定勘一次天机。
随后司命星君来奏,凤族出现了一位星轨异常的殿下。
阴阳相斥,凤族自上古起始,其本身代表了至阳之气,从未有一人堕魔。
几位天尊上神中有人提出,趁异数尚未落成劫难,需先行炼化。
又有人称,此举有悖好生之德。
但若不杀,如何处置?
若他日当真落成大劫难,谁来负责?
两两僵持之下,许久不问琐事的辰虚开口道,“可归入我门下。”
于是,就如同数千年前,那一只落入冰潭里的凤凰蛋一样。
薄光殿里多了一只雏凤。
凤三自幼顽皮任性,却又要比众人想象中懂事,容易惹人心疼。
她知道自己与别的凤凰不同,被送至薄光殿是因为忌讳,也并非什么值得称道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