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上神逢场作戏后——大米糕
时间:2022-10-07 16:36:51

  以至于在一开始,她甚至不乐意叫一声师父。
  有一次凤三不知道听了什么传闻,闷闷不乐了许久。
  抱臂藏在堪舆阁浩瀚如海的书册堆里,仰头问他,“他们说我是异数,早在千年之前就不该活着,是真的吗?”
  这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若没有那一方他私设的寒潭,若他任其漂浮潭中,那只凤凰蛋的确难以存活。
  仙者不妄言。
  但辰虚顿了顿,回道,“并非如此。”
  辰虚没有同她说过千年之前的往事。
  所以凤三其实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从尚未破壳的起始,便得了上神的偏爱至今。
  或许是万万年间,只有这么一只小凤凰对她撒娇赖皮又百般依赖,把他当做“师父”,而非是高悬天阙的“上神帝君”。
  所以理所当然的,他们便要亲近一些,多一些照拂和疼爱。
  其中有些亲近是寻得到理由的。
  比如,小凤凰拖着又轻又长的尾音,喊一声“师父”。
  在薄光殿里赖上大半日,讨教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又在犯了错时,将院子里的解语花调/教成传话筒,七嘴八舌地喊着,“师父,这回我是真的知道错啦。”
  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探出头来,乖乖巧巧地问道,“师父,看书闷不闷,要不要人陪。”
  有些亲近是寻不到理由的。
  比如,他在小凤凰身上落的那道护印。
  本命护印同生同死,同感同受。
  他曾经只会为天下苍生而起的喜怒哀乐,如今连接着这一道印记,和一人相关了。
  上神应万物而生,应苍生而死。
  不该有私心偏颇。
  对于清修一道更是如此。
  万万年来,他一直认为道法无相,顺应自然。
  一切皆有定数轮回,故无需有过多的悲喜和遗憾。
  但在某一刻他十分庆幸,自己在千年之前的私心,让这只小凤凰知晓生死喜怒,热热闹闹地长成如今这般模样。
  于是,他又一次破了例。
  在死域之上,奔腾不息的黑灰和雷鸣中,他察觉出小凤凰生出妄念时,并未制止。
  这并非是来自于纵容,而是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自己的虚妄。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中的一粒石子。
  照进混沌的第一缕光。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辰虚上神是三界中道心最清明稳固的仙者。
  无数浊雾裹覆在他泠然的仙辉之上,在数千年里寻不到半点可乘之机。
  直至无端火海,那次迟疑和回头,它们终于找到了破绽。
  只要有破绽就有避讳和软肋,就有所求所惧,就能被幻境所惑。
  于是,鬼界异动越来越频繁。
  这也在辰虚的预料之中,其实并非没有压制之法,只是要付出些代价。
  那日,他行于无端火海之里,在那些欲孽纠集的尖啸声中,天地倏然震动,带着冷然天风的招式悍然砸下,落在了他的心口。
  众人皆知帝君有问灵一式,借天地威压,可平邪祟心结。
  但无人知道,他曾经将这一式,用在了自己身上。
  这个法子堪称疯魔,稍微偏离一寸便有性命之忧。
  就连专修禁欲一道的邪魔也不敢用。
  辰虚将剖心剥离出的妄念同世间的万千妄念一起,压在无端火海底下。
  ——这是九头厌化形的最初。
  凤三在引魂铃交织的幻境里,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辰虚雪白长袍被鲜血洇染成红色,在嗡鸣的剑阵中,他面色苍白得几近透明,血迹蜿蜒从心口顺着手臂至剑尖,在地上汇聚成一片刺眼的殷红。
  那道横贯左右的可怖伤疤,她很早就看到过。
  那时她恰好在劫期,心智尚幼,以为用凤涎便可治愈,误闯瑶池时还险些伤及自己。
  后来她也问过许多次,这伤从何而来,被谁所伤,可留下什么后遗之症?
  被实在问得多了,辰虚不得不回道:“有时遇到些麻烦,自然不小心也是会受伤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真的是不小心落下的教训一样。
  凤三一心修炼,求登大乘之境,便是想着有朝一日同帝君并肩而立,倘若真的遇到什么大麻烦也可竭尽所能,分担一二。
  回想起自辰虚在她身上落下护印以来,几次鬼界异动,便是她待在薄光殿最久,同辰虚最亲近的时候。
  自她外出游历三界修行伊始,鬼界异动次数减少。
  说来讽刺,她原以为是自己斩妖镇邪,颇见成效。
  她甚至在某一瞬间觉得,只要时间够长,自己总有一日能飞升成上神。
  一声清戾的凤鸣响彻天际,带起冲天而起的飓风,将整个无端火海搅得翻涌不息。
  刹那间砂石漫天,百鬼震颤。
  四根凤凰骨箭划破鬼界上空的万古长夜,落在东西南北四大方位之上,倾泻而出的凤息燃起不灭的玄火,将八方恶鬼烧成漫天黑絮。
  凤三一步一步走进火海深处,单手支在巨大的黑色玄武岩石上。
  凤息不可能烧烬众鬼,所以汹涌的黑雾翻山倒海,不断往这里汇聚。
  直到她的里衣慢慢洇出血迹。
  她还是垂眸站着,任凭掌心被炽热的岩石烧得皮开肉绽。
  百草尽败,枯枝嶙峋。
  她终于在结界的极深之处,探到了熟悉的气息。
  她看到了很多自己。
  或是一身红衣,独行在延绵山道上,海棠花如覆雪纷纷然然。
  或是拎着一壶酒,隐匿在重重雾霭间。
  或是在皮影戏台下单手支着下巴,抓一小把瓜子。
  或仅仅是行走在人间集市,攒动的人流之中的一瞬。
  甚至其中有许多,连她自己都记不大清了。
  她带着淋漓的血迹,怔然站于其中。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忽然自嘲地低笑了一声。
  “到头来,我的存在,就是那个最大的麻烦。”
  九头厌本就是吞食辰虚的妄念而生,所以辰虚只能镇压,却伤及不了它。
  她也伤及不了九头厌,因为她也同样在这一场因果里。
  凡人总是在无可奈何之际说一句“天命不可违”。
  她总是嗤之以鼻。
  她曾执拗又天真的觉得天命星轨之说,在自己身上必不能应验。
  自幼提及此事,说得最多的便是,“不可能。”“不会。”“我不信。”
  她也曾真切地觉得自己生性豁达,看得很开。
  甚至好几次,都已经能心平气静地同辰虚聊关于仙逝陨落的问题。
  万物枯荣,生死有序。
  她真的,几乎都已经快要说服自己了。
  凤三站在尸山血海之中,红衣如烈焰同无端业火融为一体。
  几只骨箭散落在脚边,她操控着灼灼凤息,横扫鬼蜮八百里。
  她设想过万般结局,也能接受其中许多。
  唯独不能接受自己是辰虚陨落的原因之一。
  那些数以百万的怨气执念,在滔天玄火之中歇斯底里。
  一切敢近身的邪祟都被烧为灰烬,大大小小的黑絮带着暗红色的火星,从天而落。
  像极了当年,辰虚堪封鬼界时,落的那场大雨。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写了好久,大家久等。
  把前面散落各处的伏笔都收得差不多了,没跳章的小可爱肯定看得更爽!(自信)
  国庆快乐,留言的小可爱全部都有红包!
 
 
第71章 正文结局(上)
  身为仙者, 诛杀邪魔天经地义。
  可此刻,凤三很清醒。
  所以她清楚地知道,那些自掌心源源不断倾泻而出的玄火, 并非是源自仙者的天命。
  而是她落地而生的执念。
  执念汇集至黑色的玄武岩的深处。
  那里镇着辰虚因妄念纠缠不稳的一半道心。
  这种自剖取心之法, 并不能治本, 只是权宜之计。
  所以结界还是会异动,会反复。
  其实很多事情从烛龙化形出世的那一刻,或者说……从辰虚在无端火海的那一次回头开始, 其实就注定了。
  她本身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麻烦。
  凤三沉默又茫然的站在原地,眼眸微垂着, 带着些弃厌的神色。
  不知道怎么, 她忽然想起了她很多年前听到的那一桩传言。
  那是她凑巧, 从南海那位声望颇高的仙尊的座下小童子处听说来的。
  他们说她仙途短,堕魔命格并非偶然。
  其实她的命数早就尽了,是不该出生的,强占了机缘留在了世间,终成了异类。
  她那时候心性尚幼, 不大能藏住事, 将此事说给了辰虚听。
  辰虚说,并非如此, 她便将这些话当做了空穴之风,无稽之谈。
  可这一刻,凤三在鬼界尸山血海之中,看着眼前那块玄武黑石。
  忽然察觉到了最初的一些端倪。
  因果有序,这世间没有凭空而生的爱恨。
  那自然, 也没有凭空而生的机缘。
  她聪慧异常, 一点就通。
  只是因为自小辰虚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不曾怀疑,便没有细想。
  “总是骗我……”
  如果没有她的存在,辰虚永远都是那个万万年来风光霁月,目下无尘的仙君上神。
  根本不至于走到剐心自剖这一步。
  凤三摊开掌心,看了一眼。
  其实自己的那根短短的星轨,早就该走完了。
  她半跪在缭绕的业火之中,咳嗽起来。
  咳着咳着,竟然笑了。
  天命不可违,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命数由己不由天的异数。
  前不久,她还笑着同凤后说,“母后,你看星轨之相也不全对,我这不是好好的过了九千岁了。”
  所有人都被骗了。
  凭什么千万年来那么多仙者都没能躲过的劫难,她就能躲过。
  她就这样沾沾自喜,毫不知情,直到瞒都瞒不住了才大梦方醒。
  善恶相依,因果有序。
  哪里有平白得来的福泽,不过是有人替她接承了劫难罢了。
  凤三的脊背绷直,在风中僵持了许久。
  然后松了一下手,轻轻摸了一下那块玄武岩石。
  “你就不该插手,为什么要管我的死活。”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她眨了一下眼睛,任凭肆虐的妄念同无端业火融合,血迹蜿蜒一地。
  撤去护身灵障的瞬间,浩瀚如烟的黑雾如同附骨之疽闻风而动!一刻不停地朝她身上裹缠。
  它们钻头觅缝无孔不入,如丝如刃在她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伤口。
  明明……她自诩豁达,不是喜爱勉强之人。
  到头来还是有些难过。
  从始至终,她九千余年来的平安顺遂,她的爱恨悲喜。
  甚至仅仅是活着……
  都是一个本不该存在的负累。
  都说凤凰昭如旭日,嫉恶如仇。
  某一瞬间,她竟然有些自私又荒唐地想着。
  如果注定不能同辰虚并肩同行,其实被他诛于剑下也未尝不可。
  那些原本缭绕在四周的凤息玄火忽然掉转了方向,凝作无数条薄刃猛然朝凤三袭来。
  万万年来,她是第一只知晓玄火焚心之痛的凤凰。
  那道凝着霜雪护印,在她眉心结了又化,化了又结。
  明艳的凤息和浓稠的怨气相互交缠又抵斥,业火玄火交替冲天而起。
  带着怒音的唳啸在鬼界的长风里回荡不息。
  这是凤凰的极恶之相。
  *
  太多往事蜂拥而至的感觉并不好受。
  对于宴厌而言,这并非是简单的旁观。
  而是同凤三一道,在重叠交错的幻境中将那些陈年旧事,又从头走过一遍。
  她总是上一刻,还与辰虚相拥吻于海棠林中,周围落白如霜雪。
  下一刻,便孤身站在血山火海里,热浪灼灼黑灰漫天。
  她一面操控狂妄不息的玄火横扫八百里,草木尽焚。
  一面承受着鬼蜮巨浪洪流般的怨气反噬,灵相震裂。
  无数邪祟小鬼朝她怒嘲谩骂,又因邪魔天性慕强而对她臣服。
  她耳边纠缠着最刺耳的哭嚎和最虔诚的朝拜。
  又在她睁眼的瞬间,寥无一人,空旷孤寂。
  她沉默又茫然的站在原地。
  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是宴厌还是凤三。
  她看着凤凰灵相上流溢的仙辉慢慢褪下,蒙染尘埃和植物一样枯竭衰亡,再无金光。
  又因护印的关系,她身上的伤口刚刚掀开便会结上一层碎霜,在颓败里不停的愈合。
  让这个过程变得又长又难熬。
  那种感觉于她而言,就像是不停地在生死神魔之间来回拉扯。
  最终,她抬手按在了自己灵台之上,无数黑雾化为倒钩,咯吱一声碎响。
  她亲手剥离了那道命印。
  那道符印在她的灵台之上附得极深。
  这种痛丝毫不亚于生剐道心。
  连根拔起时,甚至带起了一些自己碎裂的灵相。
  凤三将其一并封进了那片巨大的黑色玄武岩之中。
  在封印落成的那一刻,她额间的霜层消退。
  最后那一点光华灿烂的玄火终于熄灭,如金乌永坠长夜之中。
  凤三很轻的叹了一口气,侧身回望了一眼。
  目之所及皆是阴霾。
  但宴厌知道那是死域的方向,再往外走是人间的丰都。
  死域与丰都的交接之处,有一片延绵数十里的海棠林。
  凤三很喜欢海棠花,她喜欢它们开得生机勃勃,热热闹闹的样子。
  只是这些从今往后,都与她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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