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眼睛。”凤凰指了指少年的眉眼,“纸像纵然再精巧,也不过为人所画,细微之处是不一样的,恩……比如青山镇那些纸轿夫的眼睛就是混黑一团。有的更粗糙些的,甚至连手指脚趾都连一片。”
早些年鬼界没有这么守规矩的时候,邪魔藏匿于人间时就经常使这么一招。
但无论纸相再精巧,眼睛尤其是瞳孔也是极难描画出来的,算是个破绽。
良久无人搭话,凤凰侧头仰头,却见李青燃正垂眸带着轻微的笑意,十分仔细地看着她,清风掠过,将他袍摆与二人的黑发轻轻扬起。
即便对视,他也未收回视线,“但你不是。”
小凤凰稍微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她自己也是纸糊的这一事实。
“哦……”凤凰稍稍抬高下巴,让自己昳丽的相貌完全暴露在对方视线之下,微扬的眼眸轻轻眨了一眨,很是灵动,看不出半点描画的痕迹,语气颇为自豪,“好看吧?”
李青燃:……
这个话题过去了好一会儿后,才听见凤凰道:“兴许是帝君画那张凤凰像的时候真的十分认真,才会这般不同。”
李青燃微怔,指尖不由一紧。
随着日头渐高,他们三人也逐渐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时不时有人带着新奇的目光,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不知是因为他们在这里因四肢健全反而显得有些异类,还是道士加美女加“木头人”的组合足够惹眼。
自古以来,一个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除了妓院就是乞丐窝。
他们一个道长,一个女人,显然是更方便去问后者。
南墙角正蹲着一个乞丐,他用风布裹着身体,一动不动似乎和墙脚根长连体了。
脚边的位置摆着一只破碗,此刻被风吹落了几粒石子进去,哐啷作响。
仔细一看,这乞丐并非是不想动,而是实在不太方便挪动,他右胳膊和左腿都少了一截。
凤凰往前走了几步,正想怎么开口询问。
便看见李青燃直接从腰间掏出一粒碎银,抛在蹲在街角的独臂乞丐碗中。
银钱敲击瓷碗的声音同石子敲碗的声音很不一样,响了一声,便立马召回了乞丐发愣的魂,连带着他半耷拉着眼皮的眼睛也顿时一亮。
“劳烦。”李青燃指了一下少年,“打听个人。”
乞丐的眼睛看了看银子,神情雀跃,又瞟了一眼那哑巴少年,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语速极快道:“认得认得,王家公子,王齐风。”
他伸出那只好的左手朝东面一指,“那个,最大的宅子就是王家。”
不等二人再开口问些什么,乞丐似乎是怕他们反悔,连忙将那银子揣在怀里,扶着墙角站了起来,摸过拐杖,踉踉跄跄地迅速走远了。
他虽只剩下一手一脚,也硬生生走出了手忙脚乱的感觉。
李青燃:……
凤凰:……我们这么吓人?
小凤凰看着乞丐消失的方向,朝李青燃扬了扬下巴,感叹道,“其实……他恰好断右胳膊和左腿,可以称得上一句幸运。”
若是同断的是左手左脚,或是右手右脚,那他就很难走这么快了。
不光如此。
仔细一看,街上瞎了左眼或者右眼的人有很多,但同时瞎了两只眼睛的却没有瞧见几个,断手的比断脚的要多,断左手的又要比断右手的要多。
大多维持着一个残废但是又不完全残废的状态。
李青燃忽然转头,看见小凤凰真盯着哑巴少年出神。
“在想什么?”
凤凰顿了顿,“我在想,那王家看到他们家小公子失而复得,是会开心呢,还是会害怕?”
少年木楞地跟着李青燃和凤凰身后,朝东面走了一阵,远远便听到乐器齐鸣之音。
一阵风自远方刮来,吹起漫天柳絮如大雪。
李青燃伸手在空中一截,他修长白净的双指间,夹着一张白色随风刮来的纸钱。
他们这才听清,方才那阵断断续续的乐鸣,是哀乐。
此刻正从王家大院里缓缓传出。
第13章 王家丧事
凤凰往后望了一眼,脚步放慢了些,“怎么,王齐风才失踪一夜,王家竟然如此心急地要给他办丧事了吗?”
李青燃摇摇头,“或许不是他的。”他将手一松,那片纸钱便像大白蛾子,继续扑棱着随风向远方。
先前被抹去朱砂记,重新安了惊魂的王齐风却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忽然浑身颤抖起来,他猛地奋力挣松了神缚,撒腿朝王家跑去。
二人连忙跟上,远远便瞧见王家大门两侧贴上了白底黑字的挽联。
大门正中央挽着一黑一白两朵绸布花,披下的缎帛从大门垂下一路往里,一直拖到了灵堂之上。
灵堂正中有张供桌,上面摆放着牌位,上头写着“王氏家主王山川之灵位”。
堂中左右跪着两列奴仆,贴着棺材跪着一名身披麻衣的美妇,一个半大的少年正挨着炭火盆跪着。
炭火盆里烧着白烛与香蜡,灰烬伴着纸钱,被风一吹便散至远方。
王齐风跌跌撞撞冲进去的时候,那美妇先是一愣,而后又是一副早有料到的表情,冷冰冰地低声啐了一句不太好听的话。
而王齐风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乌黑的棺木,良久,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几句暗哑的啊啊声,瘫坐在堂中。
一旁跪下的仆人中有几个面色难看,几欲开口。
但最终众人又鼻观口口观心,甚至没有人去扶上一把。
气氛十分凝滞,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来王家是一个气氛不太和睦的。
但这也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凤凰顿时有一种……有种多管闲事的心虚感。
她碰了碰李青燃的肩膀,细嗡嗡道:“你说,我们昨夜将他截回来,是不是坏了什么事?”
李青燃嗯了一声,递给了凤凰三只线香,“坏便坏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一脚跨进灵堂,便听到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那身披麻衣的妇人应当就是王家夫人了,只不过无论从年龄还是态度上来看,都不是王齐风的母亲。
果然随后就听到有仆人报道:“二夫人,有客人来了。”
美妇点点头,吩咐下人把公子扶回房间,这才有人敢上前扶王齐风。
王二夫人抬头,便看到了已经走到中庭的李青燃与凤凰二人。
李青燃身着青衣,负手而立,眉目清俊不见悲喜,勉强倒是一副像来吊唁的样子。
但一旁的凤凰,一身霓裳,裙摆之下七彩锦色隐隐可见,发髻半挽,凤钗流苏一步一响,半翘的眼尾自带笑意。
若不是手中捏着三只线香,活脱脱是来参加喜事而非丧事的模样。
……
或许是也察觉到了自己着装的不妥,凤凰清咳了一声,肃着神情将线香平举胸前,努力端着一副沉痛的神情。
王二夫人见他们二人气质不凡,虽有些怪异,还是客气地点点头,问道:“请问,二位是亡夫哪一支的亲信?”
李青燃看都没抬头看一眼灵位,回了一句,“不认识。”
“……”凤凰连忙接了一句,“咳……我们是王公子的友人。”
众人下意识看了一眼跪在王夫人旁边的少年,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们是王齐风的朋友,一下子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王二夫人正色,露出一个略微歉意的笑,“两位远道而来,王家本应礼待才是,只不过眼下……”
李青燃轻轻偏了一下头,风盈长袖,“无妨,麻烦你准备两间房。”
“……”凤凰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她的意思是赶我们走。”
又是一声极重的叹息。
凤凰一愣,灵堂之中有抽泣叹息本是最常见不过的事。
但此刻他们站在灵堂当中,便能清晰的察觉到这一声叹息,不是来自身旁于任何一个人。
“唉……”
这叹息又深了一些,带着若有若无的□□和沉闷的回音。
循声而望,众人的视线落在了那副棺材之上。
那棺材似乎是感受到异样,忽然开始左右震动,几欲裂开。
跪在堂中的仆人各个面色惊慌,抖如糠筛,但又死守在原地,老老实实跪着没有逃出灵堂。
白纸纷飞,从那口黑棺里,传出混杂着叹息的一声声叠叹。
“唉……”
“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烛火应声抖动不息。
不知谁起了个头,他们纷纷对着棺材磕起头来,口中念念有词,“石观娘娘赐福,石观娘娘保佑……”
那美妇也管不得其他,纵身扑在棺材之上,低声道:“没有死,没有死……没有死……再睡一会儿……天还没亮呢……”
仿佛是在给婴儿唱催眠曲一般,就在这一声声的低哄中,那副棺材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场面嘈杂混乱,但他们二人总算是搞清楚了一件事情。
那天晚上古怪那群绕山朝拜的人,应当就是去拜她口中的什么石观娘娘的。
可问题是这天阙上,并没有这样一位元君。
纵使有这么一位深居简出的元君,也不太可能喜欢庇佑凡人缺胳膊少腿,更无可能做出随意令凡人起死还生,这种有悖天伦的事。
凤凰的眼神由棺材,回落到堂中正在磕头的下人们身上。
众所周知,装了死人棺材无故抖动,那八成就是要诈尸。
王夫人同王老爷伉俪情深,不害怕不逃跑还勉强说的过去。
这满堂仆从一个个脸如菜色,惊汗淋漓,还如此尽职尽责。
顶着被吓尿裤子的压力跪在原地磕头,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凤凰皱眉,在手中捏了一个诀,一缕金芒坠落在脚下,如同滴水进湖面,泛起了一层若有似无的涟漪。
随着这一缕金芒入地,庭中跪着的仆人顿时膝盖一松,当即滚带爬地逃出了灵堂。
片刻过后,灵堂之中就只剩李青燃,凤凰,王二夫人与那个跪在火盆前的少年。
屋内一下子少了许多人气,刚平息下来的棺材又开始疯狂抖动。
那棺材无人安抚便越抖越激烈,隐隐有翻倒的趋势。
凤凰一扬手,从乾坤袖中飞出一柄拂尘。
拂尘携带着一层极淡的凤息,接触到棺材的那一瞬间,白芒爆长,一会儿工夫就将棺材缠成了一只茧。
任凭其中挣扎,也如同飞蛾入蛛网,均是徒劳。
王二夫人则被掀翻在一旁,她方才不小心触到凤息的衣角,滋啦一声,燃了半截,此刻正冒着股股青烟。
而她被烧开一个角的长裙下,隐隐露出了一节尾巴。
随着这尾巴猛地一拍地面,地面应击生出千万黑色枝丫,如同干枯嶙峋恶鬼之手,摸索着活物攀爬而上,如同藤蔓般缚住李青燃与凤凰二人。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百鬼夜行
可惜王夫人的道行实在不怎么样,这些鬼手只是样子可怕,但干瘦得几乎有些脆弱。
甚至用不着用力挣,便被尚在剑鞘中的独行剑的嗡鸣击碎,化作了一滩黑色粉末,坍缩回了地底。
在剑鸣声中,缠住棺材的拂尘仿佛嗅到了妖气,迅速分出一缕白芒,和串粽子似的,又将王夫人裹了进去,扔在墙角。
剑气流转之处,隐约盈着一层薄薄的碎雪,锋芒越来越盛。
王夫人被裹在白丝中,被剑气压得呕出一口淤血。
李青燃巡视了一眼,抬手弹了一下独行剑,剑鸣骤息。
但王夫人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是神色悲切地看了看那缠成了白茧的棺材,
王夫人抬头问:“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何必要多管闲事?”
地底的鬼手隐隐作动,欲破土再出,
“你身上妖气不重,没杀过人。”李青燃垂着眼眸,给了一个她活下来的理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若想求死,也可以。”
鬼手渐隐,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也平息下去。
方才呆跪在一旁的少年,连忙去扶王夫人的那颗“茧”。他身材瘦弱,仍努力往前挪了几步,用单薄的身体挡住了李青燃有些冷冽的目光。
李青燃轻轻扬了一下手,召来长风推了一下少年。
那少年神情害怕又倔强,不知是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还是笃定李青燃不会伤他。刚被推开几步,又固执地往回走,死死拦在二人中间不肯退让。
“快让开。”凤凰见状,悄悄朝李青燃道:“或许他也是个哑巴,或者聋子?”
话音刚落,却见那少年张开双臂,怯怯地开口,“你们不要伤害,我娘亲。”
“娘亲?”小凤凰听言稍稍皱眉。
仔细一看,这少年的眉眼的确与王二夫人有几分相似。
她手指动了一下,那缠绕棺材的白芒应召分出一缕张牙舞爪地朝少年探去,却停在他身前一寸迟疑不前。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出来会打洞。
人生出来的是人,妖怪生出来的是妖怪。
此刻白芒停滞不前,则说明一件事情,这个妖怪生了一个人。
这几天凤凰与李青燃遇到了许多怪异之事,而这一件事情,离谱程度堪比李青燃飞升一半掉下来。
妖怪可以修成仙,修成魔,死了可以变成鬼、魄、缚、魅,却唯独不可能生出人。
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就像人不可能生一头猪出来一样。
这无关于修为,功法,因为从根本上就不成立。
几乎是白芒停滞的同时,小凤凰就用缚灵绳捆住少年。
缚灵绳是专门捆邪灵的,对凡人作用一般,所以在少年奋力挣扎之下隐隐有挣松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