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身体喊累,大脑却出奇的清醒。
奶奶不怎么过问她的工作,但她回来得突然,怎么也要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夏明月想不出借口。
她一向不擅长在老人家面前撒谎。
“姑娘,前些日子下了场湿雪,前面路不好走了,我看也不太远,你要不自个儿走过去?”
夏明月咕哝地应了声,给了十块钱跳下车。
村口就在眼前,她突然想起自己一路风尘,早上为了赶车就匆匆洗了把脸,脸色一定不好看。
夏明月从贺以舟家里跑出来的时候带了包,包里有她一直应急使用的气垫和口红。
她蹲在路边,费力在包裹里翻找着化妆品。
尽管冻得手指发麻,但她还是坚持补好妆,口红再一打,气色就显出来了。
她又扒拉了两下头发,戴好口罩继续赶路。
一到冬天,村里的路格外难走,土路被冻得结实,高一头,低一下,湿雪化了后形成一层冰碴凝在上面,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她走得快,听见旁边有动静。
夏明月斜过去一眼,发现老人的车滑进了路沟,他正一个劲艰难往出抬着。
这点高度对年轻人来说不成问题,但是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就难于登天了。
夏明月本不想理会,最后看着老人脸熟。想了想,认出这是小时候帮过她的大爷。
她步伐顿住,转身过去把自行车捞了出来。
大爷还没回过神,夏明月便停稳了自行车。
“这路这么难走,您儿子也放心你一个人骑车出来。”
她全身遮得严严实实,老人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但听口音熟悉,像是他们这儿出来的人,于是放下怀疑,道:“这不是村东的夏婆子死了,我赶过去帮忙,不然也不会挑这时候出来。”
夏婆子……
夏明月眉头一皱:“谁?”
“就村东那家的夏老太。也是造孽……她孙女城市里出了事,闹到村里,老婆子心脏病发,当场就没了……”
老婆子心脏病发,当场就没了。
心脏病发……
他的嘴唇一扇一合,说出来的话全被自动消音,夏明月耳朵嗡嗡响,什么也顾不上了。
她后退几步,转身朝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老大爷怔了下,在后面叫她——
“姑娘,前面路断了,你记得绕一下!”
她听不见。
狂风在耳边呼啸,四周一切都变得混濛不清。
“囡囡,在外面注意身体。”
“工作什么的都可以放放,可不能把身体搞垮了。”
“囡囡,奶奶在家等你回来过中秋。”
她的话犹在耳边,温暖慈祥,一遍一遍叫她囡囡。
[老婆子心脏病发,当场没了。]
不可能的。
奶奶在家等她。
她也如约回来了。
不可能的,奶奶不会离开的……她不会离开她的!
她不要了。
她什么都不要了,她只想回家去。
夏明月跑得快,心肺不堪其重,如塞了磁铁般胀痛。
她眼前发黑,喉咙里泌出一股子腥气。
终于——
脚下踉跄,身子折断般重重摔在了断路的塌陷里。
雪尘呛鼻,夏明月猛地咳嗽起来。她陷在里面站不起来,猛烈的刺痛从尾椎骨贯穿到大腿根部。棉衣里感受到一片温热,应该是不小心被石头割伤的。
她试着站起,又很快摔进去。
夏明月不死心地继续往出爬,可这路分明和她作对,她又跌了回去。
疼。
真的是好疼。
她咬着牙尖,拧着股气从里面挣扎出来。
她看到天边雾蒙蒙的,雾气所笼之处是家的方向。
夏明月一时半会站不起来,便朝着东方喊了一声——
“奶奶——”
我回来看你了。
你等等囡囡,你要等囡囡啊。
她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家里走。
两边房屋升起炊烟,她过于狼狈,路上村民都侧目看她。夏明月不予理会,心里只有一个目的——她要回家。
被风雪摧打的老院子近在眼前。
发灰的墙壁,破败的木门,交缠于耳的吵闹,还有——门口的花圈。
挽联上写着——
[悼念顾小玉。]
顾小玉,那是她奶奶的名字。
夏明月就那样失魂般怔怔盯着挽联,名字摇晃在眼前,蓦然之间她失去辨识度,分不清颜色,看不见周遭,如同死去那样,双腿拖着躯体木然地朝着前面。
奶奶活着的时候院子里很冷清。
可是现在人很多,空荡的院里摆了几张桌子,吃席得有村民也有两年见不到一面的亲戚。
婶婶最先发现她,惊讶地叫出来:“明月?”
满院的人,齐刷刷看了过来。
接着,喧闹归于寂静。
无数双落在她身上的眼神都变了味道,那是“不耻”,是“鄙夷”。
她根本听不见她在说话,木木地继续向前。
婶婶拉住她:“怎么弄成这样,是不是路上摔了?”
她浑身泥泞,棉衣破了个大口,甚至都能看见里面的棉絮。手脖子也有伤,血淋淋一片,触目惊心,让婶婶面露心疼。
夏明月如同一个失明的盲人,眼神空洞地看向她:“我奶奶呢……”
婶婶一哽,没出声。
“我去找我奶奶。”
她固执地想进屋,却被拉住。
婶婶略带哭声地说:“你奶奶前些天没了。”
“假的。你骗我。我要去找我奶奶。”
她执拗地抿着双唇,非要进去。
婶婶死死拉住她,不得已才说出真相:“有两个小孩在你奶奶面前说你坏话,她去争论,然后就犯了病……”婶婶抹了把眼泪,“你也知道你奶奶身体一直不好,一激动就……”
小孩年纪不大,也就十二三岁。
两个男生在夏奶奶出门时拦住她,嘴里唱着脏歌,只不过把名字变成了夏明月,一边唱一边说她是烂货。
老太太委屈,想让他们别继续唱下去,可是少年顽劣,她越阻拦,少年唱得越起劲。
老太太本来就有心脏病,急火攻心,倒在地上再也没起来。
两个男生当场就吓坏了,出事后直接跑回家,家长都没敢告诉。
村子里人本来就少,加上天冷,半个小时后才有人发现夏奶奶,然而那个时候她已经死去多时。
夏家也没有办法。
男生年纪小,事发没多久就被父母带回了城。他们报警也只是简单的批评教育,说赔钱,可到现在连个丧葬费也没出。
“我让晓曼联系你,可是一直联系不上……”
“明月啊,你到底惹什么事儿了?从前几天开始,每天都有人往店里送花圈,小卖铺最后也只能关了。现在村子里都说你在当小三。”
婶婶说了半天,夏明月是一句话也不应。
她作罢,悠悠叹了口气:“算了,你先进屋收拾收拾。”
夏明月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那些话整理完全。
脑子一点点变得清醒,身体如同被人掷进沸水,滚烫又揪痛,拉扯之下让她几欲痉挛。
她眼中猩红,似是一眨眼就能流出一行血。
夏明月不知何时咬破了舌尖,口齿间充斥着血腥气。
“谁、谁害死得我奶奶……”挤压在胸口的愤怒让她抖得不成样子,夏明月恨极了,浑浑噩噩,满脑子竟只剩下一个念头作祟,那就是——
杀人偿命。
“他们在哪儿?”
“明月……”
“你说啊!谁杀得我奶奶!!”
她声嘶力竭,全身的气力都发泄在这凄厉的一声里。
颤抖之际,眼泪跟着坠落,瘦弱的身段在冷风中飘摇,似乎随时会倒下去。
婶婶被她吓住了,半天都做不出反应。
夏明月四处寻找一圈,拿起倚在墙角的铁铲就要出去。
婶婶吓坏了,从后抱住她不让她走:“明月啊!别闹了明月!”
“你奶奶走了啊!你找谁也没用了!”
婶子一声接一声哭喊,明月挣扎着想要出去。
院中乱作一团,直到后面响起中气十足的一嗓子——
“别闹了!你闹什么闹!”
堂叔大步走来夺走她手上的铁铲,指着她鼻子骂:“你想找谁寻仇?!要不是你不检点在外面乱搞,谁能害死你奶奶?我告诉你,害死你奶奶的是你,怨不得别人!!”
夏明月倒在地上,微微喘着气。
“现在十里八村都传开了!你在外面乱搞的照片贴的哪里都是!夏明月,你也有脸回来!你不嫌丢人我们老夏家还嫌丢人呢!!”
堂叔的一顿斥责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想回家找奶奶,想如昔日那般靠在她身上,和她说说话,或者什么也不做,就那样挨在一起就好。
可是所有人都恨她。
他们看着她的眼神让她浑身冰冷。
夏明月唇上最后一抹血色也褪尽了。
她张了张嘴,“我清清白白,你凭什么这样说我……”
堂叔拉起她往里面走。
夏明月就如同一只破风筝,摇摇晃晃,被他强拉着进到屋里。
堂屋还有人,夏晓曼看见她,有几分愕然,还没来得及叫人就被父亲一把推开。
“来来来,这些……这些都是别人寄到寄家里的,你看,你自己看……”
他把照片甩到了夏明月脸上,照片洋洋洒洒散的一地都是。
有一张掉在她手上,其内容可以用不堪入目来形容。
夏明月知道那不是她。
几张十秒拼接成的黄.图,轻而易举毁了她的一生。
“别人之前说你在城里干脏活儿,我们还不相信,还四处说你的好。现在可好,别人每天往店里寄这些,小卖铺的电话都要被打爆了,夏明月,你让我们颜面无光啊!”
夏明月手指缩紧,照片在指尖变得褶皱不堪。
婶婶去拉他:“行了,你别说了……”
“你奶奶被你害死了!你现在开心了!!”
“……我要见奶奶。”
“见奶奶?”堂叔冷笑声,唾骂一句,“你不配见她,你过去就是脏了她老人家!”
夏明月抬起头,一字一句:“我要、见我奶奶!”
“滚!从我们家滚出去,以后你和夏家没什么关系。”
堂叔气急了,冲上来不住推撵着她。
她不愿意走,可是抵不过力气,最后被强行推倒在院落中。
周围人散开,没人敢过来搀扶。
她的手中还捏着那张照片,露出的一角让旁人面露不屑,跟着冷嘲热讽起来——
“你一个大姑娘,在城市里做点什么不好,偏偏做人小三。牵连你堂叔不说,还让你奶奶也去了。”
“你快走吧,别再给我们老夏家丢人了。这要是让祖宗看见了,也要唾弃你。”
说话的是远房亲戚。
一张一张脸,她都记得清楚。
众目睽睽下,夏明月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下颚线紧绷,窄小的面庞上只有一双眼睛漆黑。
她扫向众人,面若冷霜:“丢人?唾弃?”像是听到此生最好笑的笑话,夏明月哂笑出声,“当初,你们一个个觍着脸来找我要钱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怎么,现在倒是嫌弃我丢人了?”
“夏明月你……”
“我光明磊落,没有愧对任何人!”她赤红着眼眸,“倒是你们,一个个口蜜腹剑说得好听。几年前我奶奶病重,你们身为血脉亲缘,有哪一个是站出来帮过我的?我奶奶能活,是我背着她一家一家去求,才求来的医药费。
现在你们站在这里斥责我,你们配吗!”
她高声责问,满院竟无一人敢站出来反驳。
“还有!”夏明月转身看向堂叔,目光逼人,“若我没记错,这房子是我花钱盖得,就连你那小卖部都是我花钱给你开的。你让我走?我凭什么走!要走也是你们走!”
泪珠挂在她的睫毛上。
清冽冽的一双眸子里,只剩下尖锐的冰冷:“我要留下,哪也不去,你们要是不乐意,就都滚。”
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我再说一遍,我要见我奶奶。”
这回没人拒绝,但也没有人领着她过去。
“晓曼。”沉寂之时,婶婶招呼来夏晓曼,“带你姐去看你奶奶。”
夏晓曼木讷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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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这边讲究七日下棺。
棺材暂且安置在柴房。
不大点的柴房,一口褐色棺材就都全占满了。
她站在门口盯着那副棺木,始终有种虚幻的,不切实际的感觉。
就好像、就好像奶奶根本没死,但是他们都告诉她已经死了。
“要打开看一眼吗?”夏晓曼很小声地问了她一句。
明月点头,两人合力把棺材打开小小一个口。
奶奶躺在里面,穿着新做的红袄子。老太太生前爱干净也爱打扮,一头短短的头发梳得利整,白发并不多,只分布在两鬓,其余都是黑黑亮亮的,一点都看不出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