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嚣之上——锦橙
时间:2022-10-07 16:47:18

  她就像睡着般眉眼安宁。
  夏明月一瞬不瞬盯着看,忍不住伸手进去碰了一下她的脸。
  “明月……”夏晓曼有点想要阻拦。
  她摸得是如此小心翼翼。
  可是尸体冰冷,到头来也没睁开眼叫她一声“囡囡。”
  在未见到奶奶前,她歇斯底里,痛不欲生,可真的见到了,内心竟平静到不像自己。
  哪怕奶奶的尸体躺在面前,她也还是觉得她没有离开。
  他们都在骗她。
  “关上吧,被大人看见要骂了。”
  夏晓曼重新合拢棺。
  “你是不是都没吃饭?你先回里屋,我给你热点吃的。”
  夏晓曼拉住她的手,她没有反抗,顺从跟着她回屋。
  晚上,吃完饭的亲戚客人们都各自散离。
  夏明月和夏晓曼挤在一张床上,她背对着夏晓曼,这让夏晓曼也不知道她是睡还是没睡。
  有点尿急,她一个人不太敢出去,更不敢打扰夏明月,实在憋不出,拿着手电筒硬着头皮出门。
  村里的夜又阴又沉。
  院里黑黝黝地看不到半缕光,她努力忽略柴房的存在,迅速上完厕所往家里跑。
  倏尔,她看到大门外飘来一缕火星。
  像是有人在门口抽烟。
  夏晓曼停下脚步,犹豫叫了声:“爸?”
  门外无人响应。
  片刻,后面才传来一个清冽的男音:“我,贺以舟。”
  夏晓曼愣住。
  犹豫许久才过去开门。
  贺以舟手里夹着一根没有抽完的烟,星火在他的指尖忽明忽灭,映出一张疲倦的清俊眉目。
  他掐了烟,“明月在这儿吗?”
  夏晓曼点头,“今天回来的。”
  贺以舟抿唇,眼神闪烁两下:“她还好吗?”
  夏晓曼如实说:“睡着了。” 见他风尘仆仆,便问,“用不用我把她叫出来。”
  “不用。”贺以舟眉头舒展开,“她平安就好。”
  夏晓曼敏感觉得两个人是出问题了。
  别人的私事她不好贸然过问,可是这样干站着也有些尴尬,夏晓曼正想找点话题,就听贺以舟说——
  “我先走了,你不用把我过来的消息告诉你姐。”
  夏晓曼怔了一瞬:“你要回去?”
  “不。”贺以舟说,“我在村里借住一宿,你回去吧,省得她担心。”
  夏晓曼关门回屋。
  一缕月光破开乌云,清冷冷地打在他面前的木门上。他深深朝里面看了一眼,最后扭头,背影逐渐消失在黑夜当中。
  **
  村里的丧事没那么多说节。
  头七过后,死者安葬,再办个大席就算走完了整个流程。
  夏明月拿出所剩无几的存款来安置奶奶。
  整个过程她理智又冷静,直到棺木入土都没有流一滴眼泪。
  堂叔和堂婶在葬礼上哭作一团,其他亲戚不管真心假意都跟着哭喊。只有她,平静地看着遗像当中老人的面庞。
  这张照片,还是夏明月当初给照的。
  村里人长舌。
  他们说她没有孝心,背地里骂她狼心狗肺,奶奶养她这么大连眼泪都挤不出来。那些话就在背后尖锐扎她,大声喧闹,生怕她听不见似的。
  夏明月不在乎。
  送走亲戚,她开始整理奶奶留下来的遗物。
  老人家生前简约,东西用的都不多。
  她先整理衣柜,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基本都是夏明月买的,其中是一件红色的袄子,收整时,她发现袄子上面的吊牌都没有摘。
  夏明月拿着那件衣服半天都没有回过神。
  再往里翻,又找出一条手织围巾。围巾很旧了,线头都开了好几个。
  夏明月把围巾挂在脖子上,想起这是奶奶在她初中时给织的。当时穷,她就拆了自己的毛衣,这才织出一条围巾。
  这么多年来,她以为这些旧物早就扔了,没想到还好生生在这里。
  围巾上有陈旧的气息,还有一股奶奶身上特有的香油的味道。
  她眼眶涩涩的,继续翻找,发现衣柜下面压着有一个老旧的铁盒。
  盒子里都是旧物。有她小学到高中的奖状,有她得奖的照片,也有她小时候送给她的小玩意。
  这些在别人看来是废物的东西,却被她当成宝物一样收纳着。
  夏明月抱着盒子,心脏酸胀发疼。
  她把东西收好,又去整理其他。
  老人的手机被婶婶放在了抽屉里,还有电量。
  她按开手机,发现未读短信八十七条,划开屏幕的瞬间,又过来两条。
  [未知信件:夏明月死了。]
  [未知信件:你孙女真不是人。]
  “……”
  夏明月的手有点抖,她点开消息一条一条看过去,然后发现——
  一百条短信,奶奶共回复了八十九条。
  就连在她死去当日,都接连回复了六七条。
  [未知信件:让你孙女杀人偿命好吗。]
  [回复:囡囡不会做那种事,你们肯定误会了。]
  [未知信件:你孙女当小三,间接害人,她真不是个东西。]
  [回复:孩子,这里面一定有误会。囡囡是个好孩子,她不会做那种事。]
  [未知信件:贱人去死。]
  [回复:这里面有误会,不可以诅咒他人,不好的。]
  [未知信件:你身为奶奶,是怎么教育自己孩子的?]
  [回复:囡囡是个乖孩子,你们骂我可以,不要骂囡囡。]
  “……”
  一百条谩骂信息,八十九条回复,全部都是老人对她的维护。
  夏明月握着手机的指尖不住颤抖,她难以克制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巨大的悲痛让她心口绞疼。
  近乎站立不住的,她重重滑落在地上。
  她的奶奶身在旧社会,科技对她来说是难以学习的新事物。老人不怎么用手机,连微信电话都是夏明月教了一天才学会的。
  在旁人肆意污蔑她时,她是如何在一个个日夜里,一条一条,笨拙而又艰难地为她澄清?
  她死的时候……又该是多么的难过?
  人们在未知真相时,总习惯让子.弹飞,可是飞出去的子.弹早晚会打在别人身上,如今这颗子.弹落在了最无辜的奶奶的胸膛里。
  她恨,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信息翻到最后一条,时间停留在三个月前——
  [囡囡:奶奶,等我回去过中秋。]
  [奶奶:囡囡注意身体,奶奶给你腌了菜,还有饺子,等你回来吃。]
  她站起身四处寻找一圈,在柜子里找出一罐腌黄瓜。
  奶奶果然是给她留的,怕其他人发现,把腌黄瓜藏在柜子很深的地方。
  夏明月揭开盖子,酸咸的气味扑鼻而来。
  她用手拿出一条,囫囵塞到嘴里。
  黄瓜腌制了好几个月,早就入味,
  味道又咸又酸,直往脑门子冲。
  她当即被呛出眼泪,喉咙不堪刺激,让她接连咳嗽出声。
  夏明月继续大口吃着。
  她想到儿时,那会儿穷啊,别人家吃腌咸菜她都馋得不行。后来家里有了点钱,奶奶学习的第一个菜就是腌黄瓜。
  她的腮帮子被腌黄瓜顶的满满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
  胃里酸疼,夏明月弯腰干呕出来,然后继续接着吃。
  “够了。”
  手里的罐子突然被人夺走。
  她抬眸,对上男人清冷的眉眼。
  贺以舟拽起她:“出去吐。”
  夏明月挣开,“还我。”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一说话,像是有刀子从口腔壁划过,又疼又涩。
  贺以舟看着她这副样子,眼眶跟着泛红。
  他强忍心疼,咬牙说出那个残忍的事实:“明月,你奶奶走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仿若灵魂抽离一般,她整个人都因这句话定在了原地。
  她的眼神空洞迷茫,最后扑通声跌回到椅子上。
  房屋里的摆设一成不变。
  悬在墙壁上的遗照却是崭新的。
  她意识过来,痛苦地闷哼一声,弯腰弓背,把自己深深埋在了臂弯之中。
  她回来了。
  可是她的奶奶再也回不来了。
  ——她是孤儿了。
 
 
第45章 
  “漱漱口。”
  夏明月蹲在院子里, 贺以舟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她吐过几次,肠胃还有点痉挛痛。
  夏明月漱过口,嘴里这才好受点。
  家里人都去坟上了, 院里空落落的, 更显得凄凉凄凉寂寥。
  她脸上泪痕未干,一双哭过的眼睛又红又肿。
  “好点没?”贺以舟关切问她。
  夏明月依旧是漠然的模样, 对他的温柔呵护没有露出半点笑容。
  “我的手机一直都是你收着的,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奶奶走了。”
  虽然她只猜对一半,却也是事实。
  贺以舟并未反驳。
  她脸上沾着泪,冷风吹过, 搁得脸颊生疼。
  “我爸妈很早就走了。村里人闲言碎语, 都骂我是丧门星。”她又从小长得好看, 可是那点好看在别人眼里是不幸的象征。
  “我奶奶把我带大的。”
  她平静诉说着自己的过去, 就好像这是一段与自己全然脱离的无关的过往。
  “你骗我,是怕我承受不住?”
  “嗯。”
  夏明月抬起头,眼圈再次泛红,“那你有没有想过,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又想没想过, 无论早晚,我都会知道?”
  他想过的。
  贺以舟喉结滚动,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夏明月胡乱擦去眼泪,“你回去吧, 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着。”
  他不肯走,长身立在她身后,仿若一尊守护神。
  “贺以舟, 我明白你是想保护我。”她声音很轻, 被风碾碎成几段, “可是有些时候,我是不希望被保护的。”
  贺以舟垂在腿侧的长指勾了一下,唇瓣跟着绷紧,双眼里泄露出一丝无能为力。
  明月这才注意到他消瘦许多,下巴长出一层青色的胡茬,像是很久都没有打理过。
  她意识到贺以舟不是今天才来的。
  他应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跟随了她许久。
  所有的不满,抱怨,责怪,在看到他眸?疲惫的一瞬间,便全部都梗在了胸口。
  她不能这么快放下,却也说不出原谅。
  夏明月狠心不去看他,“你回去吧,抱抱还要人照顾呢。”
  “我把抱抱安置在乡下朋友那儿了。”
  夏明月睫毛一抖。
  又想起贺以舟那里早就暴露,抱抱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情,送去别处反而是上计。
  “你想在这里陪奶奶我也可以理解。不过……”他顿了下,委婉道,“村里没监控,到时候你叔叔婶婶都回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也不安全。你想留就留几天,但最好不要太久。”
  越是偏远的地区,法律越是一个空壳。
  虽然村子里都是留守的老人,但也不能保证有个别生出邪心。
  贺以舟叮嘱完,深深吸了口气:“我先走了。你……”话在唇边绕了三圈,最后才说出来,“照顾好自己。”
  他离去,走出大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夏明月也忍不住和他对视,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的交汇一瞬,当他扭头离去之后,院子寂静如常。
  她无端难过起来。
  巨大的无力感像是要将她压垮,夏明月喘不上气,胃里又传来翻江倒海的感觉。她跑到树坑去吐,可是呕了半天也只吐出几口酸水。
  夏明月转身靠墙,哭得无助又压抑。
  贺以舟没有走远。
  他倚在墙后点了一根烟,青烟袅袅上升,墙壁后面是她的哭声。
  贺以舟静静听了许久。
  等远处走来一道身影,他掐灭烟迎了过去。
  夏晓曼这几天都没见到他的影子,本来以为他是回去了,如今他又出现在眼前,当即有些意外。
  “你没走?”
  “准备走了。”贺以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我在怀明区有一套房子,这是钥匙。”
  夏晓曼看着掌心里的钥匙,不明所以。
  贺以舟说:“你要是方便,就留下来陪她几天。回去后,你就让她去这个地址住,可以的话,你有空就多去看看他,毕竟……她奶奶刚死,我害怕她想不开。”
  “你……”
  贺以舟的眼眸氤氲晦涩,接着说:“她若问,你就说是和朋友合租,别说是我给的。”
  夏明月性子傲,又还记恨着他,要是知道未必会过去住。
  “这个小区很偏,她不会怀疑的。”
  贺以舟一句话就打消了夏晓曼顾虑。
  她攥紧钥匙:“我知道了。到时候我和她一起回去。”
  贺以舟嗯了声,看向她的眼神忽然多了一丝别样的东西。
  夏晓曼被他盯着不自然,不由自主挪开了目光。
  贺以舟眯了一下眼,忽然问:“刘艾歌溺水那天,你确定周围没其他人?”
  夏晓曼心慌乱一拍,很快镇定下去:“我也没注意,所以我不知道周围有没有人。”
  空气寂静下去。
  她有些维持不住表面的淡然。
  好在一通及时打来的电话把他叫走。夏晓曼长松口气,看了眼手上的钥匙,提步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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