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休一被打了也不生气,竹篾编的藤球,打人能有多疼,反而捡起球反攻,两人你来我往打得热闹。
日头渐渐高了起来,春生和江德两个练武狂热爱好者也遭不住,纷纷过来躲日头。
“不得了啊,三郎,你是施了什么神通,居然让我们二姑娘肯多动两步。”春生感叹。
“都怪李小三,闹我一身汗,不行了不行了,我得歇着。”迟生一屁股坐在凉席上,咸鱼躺,任由树荫洒下斑驳光影。
阿温羡慕得看着迟生,他多希望自己也能这样能言善道,擅与人相处。
齐师傅也看不过迟生这般懒惰,让她加练一轮拉弓。“齐师父,我不像姐姐和江二哥,我习武就是强身健体,不指望上阵杀敌的。”迟生星星眼,希望齐师父看到她眼里的真诚。
“强身健体正该再加一轮,大姑娘练了四轮。”
“阿温也才拉五十个啊!”迟生大喊,她擦过及格线就行啊!
看着迟生被齐师父拉走,最腼腆、敏感的阿温都笑了起来。
□□练得有气无力的迟生,几乎是闭着眼睛吃的晚饭。不过,她没忘了正事:“祖母那边空了吗?”
桂英笑道:“前院没传话呢~大人忙于公务,今天估计也不用过去问安了。”
“我都两天没见过祖母了,父亲、母亲也不在,家里只有我和阿姐。”迟生叹息。
桂英见她学着大人的模样强作忧愁状,忍俊不禁:“还有我们陪着二姑娘啊。”
“不一样的。”迟生摇摇头,也不解释有什么不一样,“你再去看看,等祖母那边空了,我想去请安。”
桂英看她神色坚定,以为她是想祖母了,这也是人之常情,虽然在这深宅大院里仆役无数,但哪里比得上亲人相偎相依呢?
等到天彻底黑下来,院子里点上火盆、灯烛,前面才传来消息,大人忙完了,请迟生过去。
迟生进了正堂厢房,一个衣着干净利落的中年女子坐在圆桌旁,已是晚上快就寝的时候,她头上没有任何装饰,衣裳也素净,可人的气势是不依靠外物的。只这样简简单单坐着,就不怒自威,让人不敢放肆。
迟生笑道:“给祖母问安,祖母累不累,迟生给您捶背。”
祖母反手把迟生拉到怀里,“别作怪,咱们不兴汉人那套繁文缛节,今儿怎么特意找过来?”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一下迟生这辈子家庭的特殊性,不同于一般封建家族男性大家长做主,在这安国公府,是女人当家的。
大唐自安史之乱后就走了下坡路,勉强撑到哀帝,由朱全忠把持朝政,从此开启了有一个乱纷纷的乱世。乱世出英雄,太/祖顺应天命,揭竿而起,建立新朝,国号大齐。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无数英雄人物如同天上的星宿一般闪亮登场。
其中,迟生的祖母,绝对是其中最亮眼的星辰之一。统一西南,协助太/祖剿灭了乱世最后一个政权——闽王。这是最后的灭国战,自此大齐一统天下,这样的功绩,太/祖酬以国公之爵、西南之权。
女人封爵,这不是先例,但女人封爵,还能把爵位传下去,还能同时掌握实权,镇守地方,这就是实打实的特例了。
朝廷对西南向来实行羁縻制度,西南夷汉杂居,土司主政,多设土州、土县,但太/祖雄才大略,天下安定之后,在西南也同步设立了汉官制度,试图把中央政权的控制力往西南多多渗透。
如此,安国公、云南承宣布政使、云南都司指挥使的荣耀加诸在一人,军政大权集于一身,也就只有云南这样的“边地”能够这样。
要知道,本朝吸取唐朝灭国的教训,地方军政大权必须分开,太/祖特意把节度使的权力拆分成布政使、指挥使和按察使。朝臣们都称颂陛下雄才大略,只有同为穿越者的迟生明白,太/祖这是嫌弃节度使权利太大,又不愿意承袭宋制,直接把明制拿来用了。
由不得人不嫌弃,任何一个穿越者,大约都会嫌弃宋朝文弱吧。
话说远了,总之舊獨,迟生的祖母,安国公大人,绝对是个牛逼闪闪的人物。所以,即便身为她的孙女,迟生和她说话的时候,也是尊敬有加,不敢放肆。
“今天我和阿姐吵架了,她明明有不写课业的法子,却不告诉我,让我比她多做了十多天的功课。虽然她答应我以后有这样的好办法不能瞒我,我还是不开心。”迟生腻在祖母怀里告状,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委婉,反正祖母又不能真打阿姐一顿,反而会看到老师的失职。
祖母把迟生从自己怀里拉出来,低头看着她躲避自己的眼神,严肃的神情一收,笑道:“果然是先生没教好,早说了不许作怪,还不改?”
迟生不敢说话了,低着头不吭声。
“你不是想告春生的状,是来说先生的不是吧。”祖母笑盈盈的。
在儒家的伦理中,学生状告先生,和子女状告父母一样,是大逆不道的行为。迟生早知道自己投身在这封建社会,已经很小心了,还是被人一眼看穿,迟生不情不愿得准备请罪,祖母却道:“那你说说该怎么办?”
迟生抬头看祖母,见祖母没有生气,不是说反话,才试探着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意:“我打听过了,先生只是对阿姐的功课放松,江二哥上个月因为回家探亲少做了一次功课,先生就罚他抄了十遍。家中武课大家都是一样的上,其他人可没有被减免功课,阿姐并不是力有不逮。李先生是祖母为我们姐妹专门请来的,却看重别人多过看重我们,我觉得他不好。”
迟生本是试探,见祖母没制止,自己倒是越说越生气。好家伙,端人家碗受人家管,你倒好,拿着我家丰厚的银钱,反而看不起我们姐妹。
“你想如何?”
“能换一个先生吗?”迟生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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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咸鱼的第三天
“哈哈哈哈……”祖母大笑,冲开了这一室的小心翼翼,迟生也放松下来,拉着祖母的手撒娇:“可不可以嘛~”
祖母道:“先生可不好随便换,我上哪儿去找一个学问、名气都比得上李先生的人?”
“李先生再好,可他看不起我们姐妹,再好也不好。”
“那你说说,先生为何不看重你们?”
“因为我们不是汉人,先生是有名的大儒,看不起咱们,也看不起云南地方偏僻。”迟生很懂,京城来的,看谁都是乡下人,在儒家的伦理体系里,蛮夷都是值得鄙视的,迟生家里就是土生土长的“夷人”。
“江家小二也不是汉人啊。”
“那先生是重男轻女吗?”迟生抬头看着祖母,“我知道,很多人都看不起女孩子,即便像祖母这样能干,还是有汉人说三道四。”
“哦?居然还有人敢在府里嚼舌根让你听见?”祖母尾音上扬,是真好奇。她以为凭自己的名声,无人胆敢放肆。
不是,这是迟生上辈子的经验,重男轻女是个“源远流长”的痼疾。
“那是为什么呢?”迟生不理解。
“你的功课,先生也不重视吗?”祖母提醒。
“不是的,先生很认真,每次交上去的课业都批改得很仔细。”迟生皱着眉头使劲想,“那先生是看不起武人吗?他是文人,不喜欢阿姐喜欢武事多于文课。”
祖母伸手揉散了迟生的眉心,“你说先生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有没有反省过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迟生一愣,自己有仗着是穿越者,看不起李先生吗?没有啊!自己可是立志做咸鱼的,根本不爱出风头。
“我没有,我对先生很尊敬,上课从来不迟到早退,课业按时交,平时做了什么新鲜吃食,还会给李先生和李小郎送一份呢!”
“那先生教你画画,怎么总没有进步呢?尊敬不在表皮上,把先生教的东西学进心里去,那才是真的尊敬。”祖母虽然公务繁忙,但对唯二养在身边的孙女还是非常上心的。
迟生不说话了,她不是不听先生的,是上辈子的习惯难以改正。迟生上辈子是个画科普插画的,科普插画那是要把真实性放在第一位的。可先生教的文人画,“重神不重形”,画得再像,在先生眼里,不过一句“匠气”。
可迟生不觉得这样的画有什么不好,也不准备改。可这个想法,要怎么和祖母说呢?
迟生想了想,让桂英去把自己放在书桌抽屉里的画册拿过来。
祖母接过画册,让人把灯烛拨亮堂些,把画册摊在小圆桌上仔细看了起来。
《云南常见植物(一)》《云南常见动物(一)》,两本画册还是散页,边缘钻孔,用铁丝穿起来扣住,是个可活动的书页。
细看里面的图画,只能用栩栩如生来形容,从形态到颜色,从花叶到果实,连叶片上的经络都清晰可变。
“去摘片樟树叶子进来。”祖母吩咐声落地片刻,就有人送了一根樟树枝过来,枝条上带着许多叶子。
祖母比对着画上和叶子和现实中的叶子,发现真的是一模一样,叶脉走势都分毫不差。
祖母往后翻,看到了樱桃花,又指着画册问:“为什么要把叶子单独画在旁边。”
“樱桃花开的时候,是不长叶子的。等花谢了,叶子才慢慢长出来,我要画花儿最完整的形态,上面就不能有叶子。”
祖母颔首,又指着画册上的画儿,让人摘院子里的枝条、叶子来对比。既然是“常见”植物,肯定都是安国公府里的,迟生的“常见”范围就在这里。
等看完了厚厚的植物画册,动物画册就薄很多,但看这些形态栩栩如生,毛发清晰的动物,祖母也陷入了沉思:“你要了那么多珍贵颜料,就为了画这些司空见惯的东西?”
“对常见它的人来说是司空见惯,对生长在其他地方的人来说,就是一本博物志啊。”
“小小年纪,居然知道博物志了?”
哦,迟生反应过来,她说的不是西晋张华的《博物志》,她说的是藏狐近亲无穷小亮、戴胜祖宗无良小编、以及那问个问题还要背“薄雾浓云愁永昼”的死鬼博物杂志。
“先生教的画,和我想要画的不是一条路上的东西,所以我学不会,并不是不尊敬先生。”
“即便我不学画,也知道你先生工笔画是一绝,画都是相通的,颜色、运笔、结构,哪里就一点东西都学不到呢?李先生是见你一味走求实的路子,才要熏陶你、纠正你。就因你腹诽先生看不起你,才导致你不肯学,先生教不会。”
迟生想了想,真是这样吗?自己仗着学了二十年的写实画法,又有完整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支持,不愿意学习新东西,才导致了恶性循环。我真的如此自骄自傲吗?
迟生低头认错,保证自己以后肯定好好听先生教诲。只是即便自己有错,先生也绝不是完全正确的,画画的事情不着急,先生不看重春生的功课更着急,难道就真的不能换一个老师吗?
“还有,我们一家子骨肉至亲,有话直说,不要这么拐弯抹角的。要是连自家人都支支吾吾、扭扭捏捏,那还有什么意思!”
迟生羞愧:“我只是怕祖母以为我年纪小不懂事,不信我。”
“你是我的骨血,我能不了解你?我难道会信外人,不信你?”祖母喟叹,“看来是我这祖母当得不好,让你这样担心。”
“不是的,不是的,是我自己钻牛角尖,不关祖母的事。”迟生连忙解释,都怪自己,套用固有经验。明明经常感叹钦佩祖母厉害,却下意识轻视她,认为她没有与才干相匹配的超前眼光。
“迟生不急,祖母知道了。好了,天也晚了,回去休息吧。”祖母拍拍迟生的小脑袋,迟生也不歪缠,满心反省得回去休息了。
等到迟生退下,掌管内务的刘女官才上前来,帮着收拾刚才散乱的画册,笑道:“二姑娘才七岁,能作这样的画,还有一套完整的画理能说出来,天纵奇才啊!大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就是聪明才担心呢,她们的路,本就比别人难走。”
“有您撑着,再难走的路,也早踏成直道了。姑娘们跟着您的步子走就是,哪里需要担心呢。”刘女官笑。
安国公也笑,“养孩子啊,当真是聪明也忧、愚笨也忧。”
“咱家孩子就没有愚笨的,如今两位姑娘相互扶持,日后世女再给您添十个八个孙南弟女。”
“老二啊……”安国公常常喟叹一声,不说话了。
刘女官也沉默下来,安国公一辈子就两个亲生骨肉,老大嫁给了永诚侯虞某,跟随夫君去北地戍边,老二就是春生和迟生的母亲,留在云南,作为朝廷册封的安国公世女,嫁给了一个汉人。国公府的二姑舊獨爷白大人如今在晋宁州做了知州,和云南府离得不远,休沐日还要回国公府给安国公请安,关照两个女儿。
作为正经继承人、亲生骨肉,世女反倒是一年有十个月在外,少有时间孝敬母亲,抚育孩子。当然,她也不是随夫君上任做贤内助去了,世女自己出门,名曰“游历”去了。即便是他们云南不如中原礼教森严,可任谁家做妻子、做母亲的常年不着家啊!
“儿孙自有儿孙福,大人宽心。”
“哪里宽得了。当初管教老二就是太松泛,才养得她懦弱天真,还不吸取教训,等我死了,难道让她们上街讨饭去吗?”
“何至于此。”刘女官连连宽慰,“大人可是国公,就算降等袭爵,家里的富贵也可保五代。”
“关到后宅里,和一群女人争男人,还不如去街上讨饭呢!”安国公揉了揉眉心,“当初老二身子弱,我才松松手,谁知我松一寸,下头人就敢松一尺。我的女儿,不通诗书可以,不谙武事可以,才能平平无妨,脾气暴躁也行,就是心性不能软弱。一个弱字,即便是占尽优势,她也能把日子过成这样,画地为牢!”
刘女官不说话了,她们做下属的,又何尝不知道世女的心性撑不起安国公府的未来。所以,大人才把两位姑娘留在府中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