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曹毅领三十万大军出征,谢良臣也不再管平叛之事,只在刑部处理公务,做着先手准备。
刑部与大理寺、督察院合称“三司”,乃是朝廷最重要的司法部门之一,其中刑部掌全国的刑名案件,督察院则负责监督,大理寺负责复核。
至于刑部内部机关,则是按行省、直隶地区设司,各司再掌当地刑名案件。
不过虽然刑部的主要工作是负责复核各地呈送的案子,但是除此之外,也还有许多的日常工作要处理。
比如稽查各地监狱里的罪犯人数,然后按人数发放相应物资,还要核对赦免囚犯的情况以及点查缴获的赃物等等。
对于这些琐事刑部也设立了专门的处所,不过在这些处理杂事的处所中,有一个最为谢良臣所看重,那就是律例司。
与秋审处、督捕司等相对热门的部门不同,几乎少有人会注意到律例司,因为它的主要功能是修订律条。
自夏朝开创律令起,刑律经过各朝不断的改进,到现在已经可说改无可改。
以如今的《大融律》为例,其实主要结构和内容还是延续的《大明律》,只有部分地方做了略微的修改和增订,而且补充的地方也多是一些生活上的细节方面,即原本没有考虑到的情况,至于大方向是基本没动的。
所以因着法典已经完备,律例司的工作甚至比翰林院还清闲。
司门的两位主事原本正坐在位置上悠闲喝茶,听人禀报尚书大人到了,立刻从椅子上弹跳而起,手忙脚乱的整理衣冠。
“不知尚书大人到此,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谢良臣刚踏进房门,里头两人便快步走近,朝他殷勤行礼。
“二位大人不必多礼,我来此不过随便看看,你们自忙便是。”
他说是随便看看,但是两人怎么可能真的怠慢?因此自谢良臣进来后他们便一直紧跟左右,一副随时听后领调遣的模样。
谢良臣说是随便看看就真是随便看看,既没问他们做了什么成果出来,也没有要他们提什么工作计划书,只在律例司储藏法典以及整理卷宗的档案室里随手翻看一些资料,并让两人不要出声打扰其他人。
律例司除了这二位主事,另外还有如令使、司令使、掌固等一众底层官吏,而这些小官多出自国子监律学生,其中便有当初跟谢良臣关系不错的齐术。
“齐令使。”
谢良臣绕过一排档案架,见屋内官吏大多在整理手上卷宗,只一人埋头不知在写些什么,走近桌前,笑着开口道。
齐术抬头,见是谢良臣,一惊,立刻起身行礼:“见过尚书大人。”
“你我何必客气?”谢良臣托住他的手,“早听说你成了令使,前些年还出了律令详解,学问更胜从前,真是后生可畏啊。”
齐术虽只比谢良臣小几岁,但却是一直拿他当老师看的,尤其是对方如今身份已经非比寻常,齐术听他夸奖,在激动之余就又有点隐隐的自豪。
“大人谬赞了,下官拙技,实在不堪一阅。”
他之所以会出律令详解,还是当年在国子监时谢良臣说百姓识字的不多,大融律条为了精简干练,因此用语十分专业且晦涩,许多百姓不一定能懂。
若是能将律令以百姓能听得懂的白话进行解释,将其中场景进行详细列举,那么律法一定能更加深入百姓心中,有些不通律令的官员,判案时也能少犯糊涂。
因此,在入刑部多年且经手过不少案子后,齐术越发对此种说法深有感触,于是便着手写了《五刑》律条的详解出来。
所谓《五刑》即犯了笞、杖、徒、流、死五罪的刑法,至于其他几卷,他还在琢磨撰写之中。
“齐令使不必过谦,本官知你素来有才,且你那律令详解对于判案、断案实在助力不凡,本官正想让律例司将整本《大融律》都整理写下呢。”
听说谢良臣准备让整个律例司都来做这件事,两个主事面面相觑,不知道谢良臣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真的吗?!若是律例司真能出此书,则必胜下官多矣!”齐术对于律令颇有研究,也是法家的忠实拥护者,闻言便由衷的高兴。
两个主事见谢良臣赞许的看着齐术,也想挣挣表现,最后一对眼色,也积极表示自己早由此想法,还道要在三个月内将初稿写出来给谢良臣看。
毕竟出本司法解释而已,这实在算不了什么,最多就是增加点工作量而已。
“哦?既是如此,那本官就静候二位打人佳音了。”谢良臣笑得一脸温和。
两人受了鼓舞,只觉在领导面前露脸的机会来了,都摩拳擦掌的想要干一番大事业,甚至开始憧憬起受到谢良臣赏识,最后被提拔升官的梦来。
离开律例司后,谢良臣随即便叫来了刑部右侍郎,要他专门督办此事,同时在律例司将书整理成册之后,命其召集众人商讨其中哪些律令有疏漏或者不合理之处,写出条陈交给他。
他之所以要让刑部的人去干这件事,并不是谢良臣对如今的律条不明白,实际上恰恰相反,他对律令早就烂熟于心。
但是他明白,不代表其他人明白。
谢良臣就是要把这《大融律》明明白白的写出来给全天下的人看,而不只是读书人或者朝廷官吏和执法者。
究其原因,还是这律令不够公平。
比如有些小罪在他看来只涉及到了道德而已,根本没有伤害他人,但是因为冒犯了特权以及儒家某些价值观,于是便被加重量刑。
另一方面,有些罪名明明很重,但是因为对方是当权者,所以又被区别对待,甚至还有了暗箱操作的空间。
像律条中关于“八议”的说法,谢良臣就觉得该直接废除。
《大融律》在“八议”中规定,凡涉及到如皇亲国戚、功臣、贵戚及一些高官等八种人犯案时,司法机关就不能擅自动用律条进行审问,而要先奏报朝廷,等皇帝下旨才可以对其进行拷问。
关于这一条令,律书里只简简单单的写了如“议故”、“议功”、“议贵”等寥寥数十个字,看起来过于的轻描淡写。
谢良臣现在要律例司的人将它展开仔仔细细的写清楚,每一“议”包含哪些人,这些人有什么特权,都要摊开来讲。
俗话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即便对方是皇亲国戚,勋贵世家,但是中华民族向来都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血性在的,甚至可以说,这是民间百姓对于人人平等发出的最早呼喊。
所以一旦那些赤/裸裸的不公平特权被摆在了明面上,谢良臣再想对现有律法进行改革,至少民间的阻力就能少上一大半。
至于朝堂上,那就只有等着看谁能笑到最后了。
在他忙于处理刑部事物之时,曹毅率领的三十万大军也正式开拔出了京城,直扑最早举起反旗且声势浩大的宣王封地广阜。
广阜地处东南,物资丰饶且又有黄河天险为屏障,易守难攻。
曹毅到得黄河边,即令征调民船渡江,岂料宣王早有防备,曹毅所征之民船早已被其预先动了手脚,因此大军先锋队才刚乘船至河中心便散成片片木板,渡河士兵被淹死或者冲走的不计其数。
还未正面对抗曹毅便先输了一阵,消息传回京中,虽安帝和两宫太后都未说什么,但是不安的情绪还是开始在众人心中弥漫开来。
而在曹毅与宣王两军交战之际,另外三王也趁机攻城夺地,连日来已是攻下了多座城池,几乎日日都有边疆急报送往上邶。
三王势如破竹,叛军直杀往京城而来,其中行进最快的端王一路甚至已经逼近临关,若是再任其发展,恐怕津门也将失守了。
眼见情势危急,张太后立刻下旨让曹毅调兵回防,让其务必止住叛军行进势头,保住津门。
而原本正与宣王鏖战胶着的曹毅,收到圣旨后,虽知道此刻撤兵于战事不利,却也无法,只得分兵去救,果然半路再遭定王军队埋伏,死伤无数。
短短两月时间,三十万大军便折损过半,同时叛军势头不减,似乎顷刻之间便要攻入京城。
因着前方战事不利,上邶城内人心惶惶,坊间甚至开始传言安帝及两宫太后准备弃宫而逃的消息。
真实情况当然没这么糟糕,不过也差不到哪儿去,因为朝中已经在讨论是否要将许茂调回来替换曹毅一事。
对此,谢良臣是坚决反对的。
北方边境才刚刚安定下来,此刻正是趁胜追击,剿灭北桑残部的好机会,要是就此放弃,等对方休养生息完毕,则其又必为我国中大患。
“若是不调许将军回来,叛贼势头不可逆转,则京城危在旦夕,谢大人这是要陷陛下于危地吗?”兵部尚书皱着眉头,语气已然十分严厉。
谢良臣扫一眼殿中,见江尚书已经偃旗息鼓,陈尚书和礼部尚书继续当着小透明,户部尚书钱大人则一脸坐山观虎斗的模样,开口笑道:“方大人何必急着给我扣帽子?我不同意调许茂将军入京也是为了北地安危,至于曹毅将军那边,朝中又非没有大将可用。”
“哼!谢大人还要再提郭要父子?”
方尚书下巴微抬,斜眼看他,一副我早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可惜都被我看穿了的样子。
对于他的阴阳怪气,谢良臣毫不在意,反而十分坦然的朝上头躬了躬身,开口道:“陛下、太后娘娘,郭将军勇武非常,在渔阳时就能以步兵围杀北桑精骑兵,胆量谋略都是顶尖,再往前说,郭要将军为大融征战多年,早有神将之名,若是派他平叛,则四王必败。”
张太后早就乱了心神,听谢良臣说得笃定,又恐叛军杀入京城真要结果了他们母子性命,于是立刻道:“那依谢大人所言,该调何处大军前往驰援?”
见张太后已然动摇,谢良臣立刻接话:“北地守军是万万不能动的,另外榆关、临关是入京要塞,大军也不能动,臣请旨将上邶五军中的左、右、中三军共二十万将士调与郭将军,令其南下平叛。”
此三军是京城五军的主力,另还有前军和后军为拱卫皇城的守军,大概有五万人。
若是将此三军调走,一旦上邶城破,则安帝与两宫太后要么被这五万人护着弃城而逃,要么就是以身殉国。
可是话又说话来,若是对方真打到皇城脚下了,以二十五万大军守一城又能守多久?天下已失去,只留皇城也无用。
如此,还不如赌一把,直接把皇城守军调出,而其他要塞守军不动,说不定这样还有转机。
果然,听谢良臣说要调五军中的三军,张太后更慌了。
先时她并不愿意,觉得五万人根本不能保护他们,还是想调北地的大军入京。
她的想法是,便是北地空虚,边城为敌寇所夺,但是至少能保皇宫无虞。
对于她的这种想法,别说谢良臣了,就是另外几个辅政大臣也皱了眉,毕竟天子死社稷,怎么能任凭蛮夷残害百姓而先顾虑自身安危?
再说除了江尚书被竖立了典型,其他人可没被点名清剿,就是皇帝换个人坐又怎样?总归国土未被异族夺去。
所以张太后的话刚一落地,众臣纷纷反对,还道若是如此,那么万一北桑趁势杀来,说不定比叛军还要凶残。
这就是在吓唬对方了。
想到可能会被北桑蛮夷俘虏,张太后终于打消了调北地守军勤王的念头,然后一咬牙将二十万大军真个调拨给了郭要,令其出兵平叛,务必得胜归来。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土改
由于谢良臣是保举两人出征的主要推手, 所以他暂时接替了江尚书首辅一职,管着内阁要务,协同前线大军作战。
大军出发的那日, 谢良臣即上奏请求工部督造两物——突火/枪和震天雷。
尤其是震天雷,他立主此物在战场上必有大用,宜加紧办理,至于突火/枪,因为工序复杂,可以缓缓图之, 等造够了一定数量,再装备军队使用。
至于如何造,谢良臣给出的答案也是现成的, 即他翻阅《武备志》等兵书时观图有感,后潜心专研成图。
他当过工部侍郎, 因此能接触到这些民间禁书再正常不过了,朝中倒是无人起疑,只是对于他说的威力却不怎么相信,毕竟这东西早在宋朝时就被发明了出来。
当时由于此物有各种各样的瑕疵, 比如容易爆炸、使用不便以及时常哑火等等, 所以早就被弃之不用, 大家又重回了以弓箭为主的战斗模式。
谢良臣也不啰嗦,直接将命工部按图纸将改进版的震天雷造了出来, 然后现场演示了一下。
等看见他在十余丈外丢出□□,而被击中的爆炸之地不仅被炸出了一个大坑, 而且周围稍微细一点的树木直接被齐根折断, 粗一点的大树也被炸得树皮翻飞后, 众人立刻就激动了。
这东西要是能大量装备前线士兵, 那可比大炮厉害多了,毕竟大炮无准头且只能远攻,而□□却可以多点杀伤!
初代版本的震天雷光是火药便能装三四斤,再加上外头以生铁密闭包裹,所以体积不小,别说是拿在手里扔出去了,就是抱着都嫌沉。
可谢良臣手上拿的这个震天雷却不一样,不仅单手可握,而且重量适中,普通人皆能很容易就扔出去,且扔出去后不过瞬息就能爆炸,威力惊人。
这次现场演示过后,朝中对于制造震天雷的异议已经全部排除,工部即刻便下令要求工匠们日夜赶工,制造这种震天雷往前线运过去。
与此同时,谢良臣擅造工器的名声也传了出去,都道此战胜负恐怕将因他改变。
眼见功劳即将落在他一人头上,便有人看不惯,将他早年曾干过的事拿出来说,开始进行舆论攻击。
比如有小报说谢良臣早年读书时就十分不专心,时常摆弄制造各种小玩意,甚至还写话本,有辱斯文。
还有他入了翰林院后也不思进取,竟去翻译各种西方传来的算学书籍,不务正业。
等到后来,更有人透露出那“水泥”的配方也是谢良臣想出来的,就是为了让亲属行商多赚钱,私心甚重等等。
原本这些人的想法是给他安一个沉迷奇淫巧技,不重儒家本道又贪财逐利的名声,结果不成想,这些人越是深挖,挖出的消息却让舆论风向逐渐走偏。
因为谢良臣是如今的首辅,所以当有人掀起这种风向后,舆论虽一时哗然,但是想着深挖他“黑料”的人更多。
于是在一番操作之后,他们找到了那含混提及的小玩意,最后发现乃是一种脱粒的机器,且若用这机器脱粒,竟比寻常握着稻谷摔打要快许多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