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黄狗欢叫的声音,院子里头又“蹬蹬蹬”的跑出个小人儿来,一下撞进谢良臣怀里,糯糯的叫了一声“二哥哥”。
把人抱起来颠了颠,谢良臣捏捏妹妹肥嘟嘟的脸蛋儿,刚想问她今天乖不乖,里头就走出个脸颊画着夸张的腮红,手拿帕子一扭一摇的中年妇人。
一看这打扮谢良臣便知对方是何人,只是他没想到,竟会在自家看见媒婆。
那媒婆见到谢良臣,黄豆眼瞬间一亮,脸笑得跟朵菊花似的,“哎呦,好俊俏的小哥,你就是谢家那个去镇上读书的小公子吧,哟哟,看看这小模样,以后长大了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娘子呢!”
听她言语轻浮,谢良臣皱了眉,连寒暄也不曾,只朝她点了点头便抱着妹妹进去了。
赵荷花在后头看着,有点尴尬。
她这儿子虽不像小时候那样,看人不爽就直接甩脸子或者干脆抬着下巴蔑视人家,不过遇到不喜欢的人,他向来都是这样,不屑与对方多说一句。
媒婆却没生气,只在心里盘算着镇上谁家的姑娘年纪合适,以后说亲倒是可以考虑一下谢家的二小子。
赵荷花把媒婆送出来后就想转身回去,儿子今天去了镇上读书,还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呢,要是太累,她便想着干脆去杀只鸡来给儿子补一补,哪知媒婆却还拉着她说个没完。
“我说赵家妹子,虽说你家大郎也不算大,可也不算小了,这时候要是把亲定下来,女方再在这几年里准备嫁妆,等嫁妆准备好,到时候不就正好接亲吗?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说着,她又把女方的相貌人品夸了又夸,一副对方是仙女下凡的样子。
赵荷花可不是那种媒婆说什么就听什么的人,对方不是知根知底的,她是不会轻易给儿子定下来的,于是便又拿出以前应付人的说辞,跟她打着太极。
只不过她虽是推脱,却没把话说得太死,毕竟得罪这些嘴碎的婆子,以后也麻烦。
两人在门外打着机锋,谢良臣抱着妹妹进来,见三弟正在廊下背书,便走过去抽问了几个问题。
谢狗蛋,也就是现在的谢良材今年已经6岁,此时正由谢正开蒙,而他所学也与谢良材之前一样,不过就是《千字文》《三字经》一类的书。
只不过他小孩子心性,比不得当时心理已经是成人的谢良臣,所以总有些贪玩,读书也不太认真。
谢石头不知道如何管教儿子,见他读书便以为是在用功,至于实际情况如何他并不清楚。
而谢良富因为要打理家中菌种,还要整理账册,给村里人家分钱,与周掌柜那边对账,所以也忙得没时间管他。
两人都没时间,能管他的也就只有谢良臣了。
此刻他见三弟背起书来磕磕绊绊,眉头不由得紧蹙,脸色也太好看了。
说来谢良材从小顽皮,加之再大些后家中生活状况大大改善,因此难免不太服管教,胆子眼看着就有超越他哥小时候的趋势。
可他偏偏谁也不怕,就怕这个比他只大两岁的二哥。
见谢良臣嘴唇紧抿,谢良材背得更加磕绊,脚也不停的在地上磨蹭,一副想要开溜却又强自忍住的样子。
终于背完,谢良臣刚想问他到底这段时间是怎么学的,意识到自己还抱着妹妹,便把她放了下来,哄道:“囡囡去找娘好不好?”
谢良瑾看看了温柔和善的二哥,又看了看对面一直朝她挤眉弄眼的三哥,咧开小嘴笑了笑,甜甜应声:“嗯!”
见妹妹离开,谢良臣收了脸上的笑,谢良材则在心中暗叫糟糕。
“你跟我来。”甩下这句话,谢良臣便背着书箱朝自己书房去。
谢良材如上考妣一般跟在他身后,偏头朝外看去,却见门边一个穿着虎头鞋的小姑娘,此时正探出头对他嘻嘻的笑。
谢良材佯装瞪眼,哪知对方却朝他做了个鬼脸,跑走了。
这小丫头,竟连三哥也不救,枉费他这么疼她!
谢家自从重新盖了房子,便将屋子扩宽了许多,家里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房间,虽然是书房和卧房在一起,不过谢良臣却已经很知足。
将书箱放下,他开始问起谢良材每日的读书情况来。
谢良材立在屋中,看他二哥神情严肃,心中惴惴。
与自己犯错了他爹会打骂不同,他二哥几乎从不动手,只是就那么严肃的看着你,然后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将所有的事情都问清楚,并且很容易,他就能从中发现自己有没有撒谎。
最开始的时候谢良材不信这个邪,因此便谎话夹带真话的说,哪知他才刚开口,随即便被他二哥拆穿,然后罚他去院子的石砖上写了十多遍的认错书。
他二哥美其名曰让他练字,可是重复写这些浪费笔墨,便让他沾水来写,而且每个字都必须工整。
后来他又有一次在上学途中,借口拉肚子从大伯父的私塾早退,与村里的孩子去后山玩荡秋千,后来被他二哥知道,亲自带着他玩了一下午,让他现在看见秋千架就两腿打颤。
他就不明白他二哥怎么能这么狠,那么高的树,他愣是直接爬了上去,把他们原本挂着的树藤直接拔高了一倍,还把他捆得结结实实,说他们玩得都太低级,要这么着才好玩。
从此之后谢良材就知道他二哥惹不得,可他又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
“所以,你便打算就这样一直混日子下去是吗。”谢良臣看着他,问道。
谢良材吞了吞口水,嗫嚅道:“不是我不想记住,实在是太难了些。”
自从去大伯父的学堂读书,谢良材开始也是想着跟二哥学的,无奈一是每天要背的东西太多,而且还得练字,二是他学了之后又不是学堂里学得最好的。
大伯父夸他的时间并不多,渐渐地谢良材便没了动力,觉得读书实在辛苦,所以也就偷起懒来。
这一偷懒他学业更是一般,然后大伯父对他也难免失望,加之时日愈长,所学内容愈多,他也就产生了点厌学情绪。
“难便不学了吗?要是不学,以后你长大了干什么?难不成出去讨饭吗?”谢良臣见他还一脸的无所谓,沉声道。
见二哥生气,谢良材低了头,绞着手指不说话。
他不说话,谢良臣却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道:“你是不是想着咱们家现在有钱了,日子过得也比以前好,你便是就这样过一辈子也行。”
心中所想被点破,谢良材头低得更下去了,却没否认。
见他真是做了此想,谢良臣气笑了,道:“若是这样真能这样,那你以为我为何要去读书,为什么想考科举,怎么不与大哥把家中的生意做大?”
谢良材抬头看他,显然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见三弟眼神懵懂,谢良臣想到他也只有6岁,叹息一声,觉得还是讲道理更能说服人心,便道:“你还记得之前那个县令吗?”
之前被抓的那个贪官?谢良材听人说过,便点了头。
“你可知在新任县令上台前,咱们家每年交税都要比别家多上不少,而且每年还得给对方孝敬银子。”
“为什么要给他钱?!这些钱都是咱们自己赚的!”谢良材有些不忿。
“是咱们赚的,可他就是要,你若不给,便让你破家灭门,你又能如何?”
实际上谢正去官府作证,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那贪官听说平顶村比别村富庶谢,而谢良臣家更是如此,便向他们索贿,甚至明里暗里威胁要是不从,则要找借口将他们问罪下狱。
谢良臣当然是识时务的人,只不过每一笔账他都记了下来,就等着哪天他们狗咬狗,他便趁着机会用账本推上一把。
幸好三年后,新任县令前来交接,而对方恰好是前任县令的敌对阵营,所以他们家现在才能安然无恙。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吗?我们如今所拥有的东西,不过都是暂时的而已,若是没有倚靠,别人想要怎么拿捏你,不过覆手之间。”
谢良材一直以为家里的营生能一直干下去,没想到原来之前还发生过那样的事,而他却一点都不知道,每天还贪玩好耍。
“二哥,我错了,以后我一定好好读书。”
见他肯认错,谢良臣明白今日讲道理算是有了些成效,不过这成效还得巩固,省得过两天这小子又忘了。
便道:“你知道错了就好,从明天开始,凡是我在家,你便到我这里来做功课,以后每天早上卯时起床,先与我一起上早课,然后再去学堂。”
说着,谢良臣将自己以前用的课程安排表拿出来,“以后你便按着上面的计划执行,要是被我发现你又偷懒,别怪我教训你。”
谢良材听说要跟二哥一起学,苦了脸,又问:“那大哥?”
俗话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自然不能忘了自己的好哥哥。
“大哥已经打算以后从商,而且还准备再培育出其他几种蕈子来,他志不在此,你却是还没定性,在你想清楚以后自己要干什么之前,少去管别人。”
“哦。”乖乖应下,谢良材拿着课表出去了,脚步沉重。
按课表上所写,他在晚上睡觉前还得再背一遍文章,而且还得练上两张大字!
谢良臣训完弟弟,也在桌上铺开白纸,开始构思要如何写今天孙秀才布置的课业。
第27章 论辩+同窗
谢良臣训完弟弟, 也在桌上铺开白纸,开始构思要如何写今天孙秀才布置的课业。
因为自己的经历,谢良臣最后还是选了后一个命题, 也就是“凡人在世,不可不作事”这一论点。
首先谢良臣要做的就是破题,这段“凡人作事”的观点,出自荀子,他是无神论者,所以这段话出自他的《辩祟篇》。
要充分论证这个观点, 首先就要明白荀子在书中到底说了些什么,表达了怎样的思想。
谢良臣平日里除了四书五经之外,其他的相关书籍倒也在看, 只是没有全文背诵下来,因此对着一段也仅仅是有些印象而已。
他在书架上找到这一篇文, 翻开此论出处,将原文又重新阅读理解了一遍,心里有了数。
同时他也发现,荀子要是放在前世, 绝对是个妥妥的唯物主义者。
比如他这句话只截取了部分, 实际上在原文中意思是, 人们要是做某件事后得到了好的结果,就会说是自己选了个好的吉日, 要是遭遇灾祸,就说自己是因为犯了某种忌讳。
可是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 因为在很多时候, 有的人明明选了吉日却还是遭了祸事, 明明选的日子犯忌讳, 可是结果却很好,可见吉凶根本做不得准。
再就是关于这种现象,他说那些方士工伎还会特意对此进行隐瞒,然后再用他们积累了许久的那些不选吉日而遭遇祸事的例子,进行大肆宣扬,然后吓唬寻常百姓,让他们害怕自己,从而听从他们的话。
同时他还说,这并不是什么小事,因为那些有坏心思的人,就会拿这个做文章,然后蒙骗百姓,与恶官勾结牟利,甚至发生欺瞒圣上的事等等。
更妙的是,荀子还在这篇辩祟里提到了孔子说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只不过他并不是对孔圣先人的这番话予以同意附和,而是直接质疑,“苟有时日,诚有祸祟,圣人何惜不言?”
看到这里,谢良臣真是笑出了声。
荀子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既然孔圣人说日子、时辰都是有吉凶的,鬼祟也会害人,会给人带来福祸,那为什么他要吝惜言语,不细细说清楚呢?
他甚至觉得荀子写这话的时候像是在怼人,你说是,那你倒是别含糊其辞一笔带过,鬼祟到底降了哪些福祸给人,如何进行的,仔细展开说说啊,你说啊。
谢良臣发现自己还挺喜欢荀子的,而且他也从这里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不是圣人说的话就绝对不能反驳,甚至可以以反驳对方的话来作为论据。
只要你能把道理说通,很多事情就不必一味的附和,若是一味的照搬,反而显得思想僵硬。
理清楚了孙秀才出题的意思,谢良臣便在心中打了腹稿,然后提笔开始写文章。
首先他自己是认同荀子这个观点的,那就是凡作事,定要以人为先,先去做,至于结果,成败本就寻常,而不可以用其他非相关的原因来定性。
这算是开篇点题,突出中心思想,之后就是引证了。
谢良臣没有以荀子的例子作为论据,而是直接以现实例子为论点,即前任县令贪污,便不是因为天罚,而是因为底下小吏私下留了把柄,算是主动“作事”,而要是小吏什么也没干,这贪官不就照旧逍遥法外,无法受到严惩?
并且若是有鬼祟,那么在这三年里,因他私征赋税而导致百姓饿死的事是发生过的,那么那些因他而死的鬼祟,为何没有去向县令索命呢?
所以,这一切的福祸,起因都是人为。
若是以后大家都迷信因果,尽听天命,都不再想着揭发恶行,那么世间一切恶行终将被掩盖,坏人永远得不到惩罚。
这是他整篇文的大体意思,不过全文是用文言文写成,且句式结构他也按照书中所教,尽量对仗工整,至于文辞上面,谢良臣并没有写得很华丽,而是走了中直朴素路线。
简单来说就是没有多余的炫技,纯粹就是说了这么一件事,中心直指,言简意赅。
最后再将文章润了下色,谢良臣放下了笔,起身准备到外头活动活动。
只不过这一出来他才发现,就刚才那会功夫,此刻天都黑了,而他家的灶房上也飘出了袅袅炊烟。
自从他进了书房,谢家人知他在读书,便没人去打扰他,此刻见他出来,小妹谢良瑾就又跑上前,要他跟自己玩。
“二哥,你给三哥布置了额外的课业吗?我看他好像都快哭了。”谢良瑾手里拿着个沾了糖粒的面果子在吃,歪着头可爱吧唧的问。
谢良臣伸手揩去她嘴边的糖粒,用商量的口气道:“囡囡先不吃了好不好,否则一会吃饭该吃不下去了。”
听他一开口就要夺了自己的零嘴儿,谢良瑾不高兴了,小嘴瘪了瘪,直接干脆的拒绝:“不好。”
听她说不好,谢良臣也没法子了,他又不能直接给她把面果子抢了,可他这小妹胃口也确实不行,吃了这个,待会肯定就不怎么吃饭了。
还是赵荷花听见声音出来,直接朝女儿瞪了一眼,然后谢良瑾就乖乖的把零嘴儿交了出去,答应吃完晚饭后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