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乌溜溜的眼睛里没有情绪,依然是干干净净的,澄澈透亮,就那么盯着自己。明明该是什么情绪都没有的,徐士行却偏偏从中看出了她的委屈,他声音软了些,“昭昭,不过是几个奴才――”
谢嘉仪却嘲讽地看着他笑了,轻声重复道,“不过是几个奴才,陛下说的是,不过是寿康宫几个故意找事的刁奴,我打了也就打了,怎么,我还得给几个奴才认罪赔不是?”
徐士行一下子感觉到谢嘉仪骤然竖起的刺儿,还有她掩都掩不住的对立情绪。
“昭昭,我是教你,就是用几个奴才换个孝顺的名声,难道不好?你难道以为,如果太后再有什么,朕会不护着你?”徐士行盯着谢嘉仪的眼睛,问。
谢嘉仪同样看进他的眼睛里:“现在人我已经打了,得罪也早已得罪过了,至于多早得罪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这话让徐士行眼皮一跳,就听谢嘉仪慢慢问道:“陛下想要我做什么呢?”
徐士行直觉有些话不该说,可他却还是说了:
“把你宫里那几个罪奴交出去,我再挑好的给你。朕陪你给寿康宫赔不是,把这件事了了,后面太后再为难你,朕为你做主,好不好?”不该在年根这样正值祭祖敬长的时候出乱子了,对她不好。
谢嘉仪无比仔细地看着徐士行,目光里既熟悉又陌生,看得徐士行心慌。
他听到谢嘉仪声音很静也很轻,透着一种他读不懂的疲倦:“陛下可以废后,要罪奴,我这里没有。”
一句话让徐士行猝然攥紧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捏住她小巧脆弱的下颌,声音里透着压抑的愤怒:“昭昭,你这爱说胡话的习惯,这些年了,都没有改。”
轻飘飘一句“废后”直接刺痛了他的心,他等了这些年,为她立后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可是在她眼里这一切难道还不如她宫里两个奴才重要。
“她心里但凡有你一点,会在这些事情上寸步不让?”太后的话好似毒蛇,再次死死咬住他的心尖儿,疼得他心慌无措。
徐士行盯着谢嘉仪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皇后,朕要带走那两个贱奴。”
谢嘉仪脸上浮现一个让徐士行更心慌的笑:“陛下总是这样。”
谢嘉仪笃定的带着讥诮的笑让徐士行又怒又委屈,好像她笃定自己就是不会护着她一样。不过两个奴才,就能在舆论中占上风,他不信谢嘉仪不懂。可她就是看着他为难,也不肯为了他退让半步。
他慢慢松开了手。
谢嘉仪似乎看明白他所想,可却不为所动。那久远的前世再次浮现,她听到那个带着哭腔的自己转身对徐士行说,“我退让了,我让了她十次,二十次,我让了呀三哥哥!”
谢嘉仪慢慢道:“这次,我不让。我既然敢得罪寿康宫,就已经做好了被问罪的准备,陛下废后我无二话。但是陛下这样为难我的人,陛下信不信,只要陛下把人带走,大胤的经济半个月内必然会崩。”
“你威胁我!”再一次,她再一次威胁他!次次,都是为了别人!徐士行眼睛都红了,这次她干脆是为了两个奴才威胁他!她早做好了准备,她根本不信自己会护着她!
徐士行看着谢嘉仪,可这人明明曾经一次次同他站在一起,同他许诺无论成败无论生死,她会永远陪在他身边。明明是这个人,一次次站出来对着那些人说:“谁敢说我的太子哥哥!”明明是她,靠在他怀里,软语温存念叨,“快些长大吧,长大就可以永远跟太子哥哥在一起了。”.....
而此时,她一句话,就像尖锐的剑从他腰侧刺入,痛得他整个人都是一颤。
他看着她缓缓点头,“朕早该知道你不在乎这个后位,不过为了儿子嘛。”徐士行露出一抹难看的笑,“你也早跟朕说过,不会给朕生孩子,是不是,昭昭?”他抬起苍白劲瘦的手,无比温柔地摩挲着眼前人细腻的皮肤,从她的脸颊到她的下颌,到她白皙修长的脖颈。
明明是温热的,可她却冷得让他快受不住了。
他修长的指尖轻轻蹭着她的脖颈,最后停在她跳动的动脉处,口气依然是诱哄地温柔:“昭昭,给朕生个孩子吧。有个孩子就好了,你就会――”徐士行突然哽咽说不出话,你就会愿意永远留在我身边,再也不会想着离开了。
“孩子?”谢嘉仪的眼里突然滚下了热泪。
落在徐士行的手上,烫得他的心一个瑟缩。她湿润含泪的眼睛里,是那样浓重的痛和恨,撕扯着徐士行自以为早已麻木的心。
她总有法子让他更疼。
明明是她不愿意好好的,可她就是有法子让他更疼!
徐士行真想掐死她一了百了,以后再也不用这样疼了。可是,以后再也看不见这个人了,只是这样想,就好像风吹过空旷,只有无休无止的令人窒息的空旷。
他把人拉入怀里,让她的泪都滴在自己胸口上。
人明明在他怀里,在他身边,可他却觉得两人之间有一个他似乎怎么也跨不过去的深渊。徐士行冷酷地抿着嘴角,不安慰,不退让,任由她的泪一滴滴滚下来。可是他心里却控制不住叫着她的名字:昭昭,昭昭,昭昭.....向我走半步,半步就好,让我知道,你还愿意靠近我,昭昭.....
但偏偏谢嘉仪连泪都是他读不懂的渺远。
他只能更加冷漠无言地抿紧唇,也更加用力地抱紧她。却茫然地看着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深渊越来越大,不知两人的前路在哪里。
徐士行没有带走那两个得罪寿康宫的奴才,只是禁了昭阳宫皇后的足。
禁足三个月。
这么个惩罚,就算给了那些劈天盖地的折子给了寿康宫交代了。自然没人满意,但也没人敢再上折子,因为陛下又开始不动声色找事把这些人或贬或罚。眼看废后是没可能了,除了宋子明不服,其他人都偃旗息鼓。陛下的强硬,让他们能看到鸡蛋碰石头的结局。另外,朝中已经隐隐有了半壁人是站在皇后那边的,只是这次不占理,除了刘绍先没人跳出来而已,但他们暗中的绊子却从来没停下来过。摆明了,你们敢骂,我们就绊死你们。
养心殿、寿康宫和昭阳宫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冷漠以对。
在这种让宫人战战兢兢的冷峙中到了又一年的春天,树木吐绿,百花待放。可是整个皇宫还是静悄悄的,太后的头风,陛下的头疾.....不仅仅是让这两宫的宫人缩手缩脚、提心吊胆,就连太医院里的太医这些日子一个个都熬瘦了,那些上了年纪的都恨不得立即告老,但这种时候连告老都没人敢提。
昭阳宫解了禁足。这禁足,确切点说是只有皇后禁足,禁足期间昭阳宫的宫人还照旧如常进进出出,只是一个个更为谨慎。
众人心里百味陈杂:历来没见过这样禁足的。
后宫里多了几位年轻的女子,张瑾瑜到底没接受跟这些年轻女子一块封嫔,她依然留在了寿康宫,只是愈发阴郁。就在众人都眼巴巴等着,揣测着到底是哪一位年轻嫔妃会成为侍寝第一人,圣驾却再临昭阳宫,让宫中观望的人更确定了皇后的盛宠。
寿康宫里又碎了不知多少杯盏,太医们再次颤颤巍巍拎着药箱上门了。他们擦着脑门上的汗,只能安慰自己,至少这两日陛下的头疾似乎随着昭阳宫的解禁好些了。
只有跟着陛下的吉祥知道,昭阳宫皇后娘娘禁足的三个月,陛下依然是夜夜来的。陛下和娘娘的事情,不管是宫里观望的众人,还是那些眼巴巴瞧着昭阳宫的新人,都是他们看不到的复杂。
从来都是。
吉祥此时守在外面,意识到一个问题,陛下虽然天天来,但这两位主是不是这三个月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第107章
随着春天的到来, 昭阳宫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厚重的帘帐换做了软烟罗轻纱幔,进进出出的宫人有条不紊,落地花罩里的两位主子依然是隔着炕桌坐在同一张长榻上, 他们换了春衫的皇后娘娘依然是那副懒散的模样, 靠着窗边靠枕翻着书, 旁边的陛下依然沉默地批着折子。
陈嬷嬷进来帮着换了一盏茶,看了看两人情形, 这是还拧着呢。陈嬷嬷上了年纪,早不用出来伺候了,这要不是看着都三个月了两位主子还这样不冷不热连句话都不说,她今晚也不用专门过来了。
嬷嬷手脚依然是稳健的, 放下茶盏的时候笑道:“老奴上了年纪,不顶事了, 只是今日这茶是老奴亲自烹的, 陛下还在东宫的时候爱喝的, 一晃这些日子过去了, 也不知陛下还喝不喝得惯。”
旁边马上有丫头给嬷嬷搬来一个绣墩, 陈嬷嬷谢了恩在对面绣墩上坐了。
徐士行早已经悄悄瞥了对面谢嘉仪好几次,可惜对方似乎看书看得津津有味, 一次都不曾抬头, 他正琢磨着怎么破局的时候, 可巧陈嬷嬷来了。手中茶汤如玉,香气扑鼻, 一下子让人想起当年, 谢嘉仪一日三趟的往东宫跑, 偶尔他去一次海棠宫, 总是陈嬷嬷亲自烹茶, 谢嘉仪恨不得把海棠宫里所有的点心都一气搬出来让他尝。
亮晶晶的眼睛只是看着他,总是笑盈盈问:“太子哥哥,好不好吃?”她的眼睛里、话里,都是他,也只有他。
一晃这些日子都过去了。
徐士行端着茶盏微微失神,对面谢嘉仪放下书册,往炕桌边挪了些,也端起茶来喝,口中茶香四溢,让她舒服得眯了眯眼,“嬷嬷好久都没给我烹过这道茶了。”
陈嬷嬷嗔了她一眼,也不知顺势就把话带给陛下,小主子这脾气呦,打小就是,那时候明明稀罕殿下稀罕得什么似的,可要真是两个人有些不和气了,她就是那样怕殿下真恼了她,吵嘴的时候也非得当说最后一句话的那个人,不管那句话说得多软多短,有时候就一个字,她也觉得自己好歹是占了上风。哪怕回头自己再千方百计哄回来,当时那一刻用主子自己的话说就是“不能怂了”。
陈嬷嬷叹息道:“这样好茶还是得两个人喝才有味道,一个人喝太孤清了。”
闻言徐士行看向谢嘉仪,已经盘算了好些日子的话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口。
陈嬷嬷看两人情形,起身告退了。都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是小孩子。嬷嬷来到院中看着外面缀着星子的天,叹了口气。她以前总觉得郡主像极了平阳公主,现在却发现郡主越来越像孝懿皇后。
曾经郡主问过她,元和帝那样多后妃孩子,孝懿皇后真的就一点不在意吗。陈嬷嬷看着夜空中的星子叹了口气,默默想到,小主子现在该知道孝懿皇后为何从来都端庄不在意了吧。如果不是为了小世子,她的小主子又在意多少呢。而孝懿皇后从开始就注定不会有儿子,能得个女儿,就是太.祖对功臣之女最大的仁慈了。
室内两人虽然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但茶香袅袅,气氛已与先时不同。终于还是徐士行推开了折子,靠近了谢嘉仪,低声在她耳边道:“昭昭,还不肯理人?”
谢嘉仪默了一会儿才说:“不是不理人,是我不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
谢嘉仪转脸看向已经离她很近的徐士行,茫茫然道:“陛下,你说的话这次一定是算数的吧。”不要再碰别人,只要徐士行守诺,她的承霁必然会是帝王嗣子。可是这中间横亘着多少变数呀,谢嘉仪甚至有时候希望她与陛下一夜白头,这样她的承霁就安全了。
她明明看着的是这个人,却又好像透过这个人看到前世的徐士行。他真的会做到答应我的吗?
“只怕人都死了六年,她还心心念念记着呢!要不然能为其子图谋至此!”太后尖锐刺耳的声音再次骤然响起,徐士行好似心口再次被毒蛇咬住,疼痛中他绝望地把身边人抱进怀里:明明现在,她只有我。
孩子?对孩子,只要他一直一直对她好,她一定会改主意的。他会安排好徐承霁,但他们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她会应他的,徐士行徒劳地抱紧谢嘉仪,躲避着那些吐着信子的毒蛇。
徐士行把所有那些让他痛的猜测拼命按下去,一遍遍告诉自己谢嘉仪不会这样对他。他们少时相识,一路相伴,她曾经那样爱慕他。而他,于这个血腥黑暗的世界,只想要她一个人。他们就该这样,只有彼此,永远相拥。只要他不松手,她就不会真正松开手,把他一个人留在无边黑暗中。
他努力用欢喜的声音对谢嘉仪道:“我备了好东西给你看,就在明晚,你一定喜欢。”想了那么久都找不出能够让她真正惊喜的东西,钦天监的汇报让他一下子知道送她什么了,为了确保钦天监那帮蠢东西不会出错,这两个月来徐士行自己重新拾起来了天文测算,帮着钦天监算实了明天夜间将会出现的一场星象。
元和帝曾以此赠孝懿皇后,后成佳话。如今,他也赠他的皇后,赠她。
第二日傍晚,一向沉稳的帝王早早就坐不住了。已经换上玄色绣金线的团龙袍,他却又迟疑了,谢嘉仪赞过他穿红好看,他一直记得。吉祥不知陛下在思量什么,在一旁安静等着,他知道陛下为这日忙了很久,白日里午歇的时间全拿来算算画画,这两个月正经用膳都误了多少回了。
过了好一会儿,陛下才清清嗓子道:“拿绛红色龙袍给朕换上。”
刚刚穿好衣服就换?吉祥不过一怔,当即应了下去吩咐人去取出来,待到服侍陛下把绛红龙袍换上,吉祥只觉得陛下跟换了一个人一样:震慑人心的威仪都变了翩翩风姿,如果陛下不是陛下,也该是他们大胤俊逸的探花郎。
谁知陛下却又迟疑了,吉祥果然把自己心里滔滔的惊叹都化作不绝于耳的马屁,熟练地娓娓拍出。他就知道陛下今日心情好,往常陛下可没耐心听他这些话,让他练了一肚子的巧话好话都没处用。等他眉飞色舞夸完了,谁知陛下好似根本没听见,只是突然道:“还是换上原来那一身吧。”
吉祥:.....
重新换回去,这时天色已经晚了,陛下步履匆匆往外走,出了养心殿又迟疑了片刻。
这时候陛下要再说想换回那件红色团龙袍,吉祥可是一点都不意外。徐士行突然自嘲似的笑了一下,这才提脚往昭阳宫去了。他心里鼓荡的都是希望,他知道今天送给皇后的礼物,她一定会喜欢的。她喜欢一切新奇,一切热闹。曾经她闹着要去看夜市,要去看江湖,他都没有应她。今日这场罕见的天象,只有他能送给她。
帝后二人相携来到皇城最高的摘星楼,传说站在这里,当月亮离这里最近的时候,伸手可揽月摘星。是前朝末帝为他的宠妃所建,到了大胤一朝虽重修过,但一直属于禁地。
此时夜空缀满星子,从他们所在的角度看过去浩渺无边,几乎让人看痴了。谢嘉仪呆呆看着这无边无际的星空,喃喃道:“原来在这里看到的天是这样的呀。”好像她就在这无边天际、璀璨繁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