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漂亮,点心也漂亮。
徐士行抬眸,含笑看向谢嘉仪:“皇后,不舍得了?”
谢嘉仪移开手,却被徐士行拉住了指尖。他紧紧捏住谢嘉仪的指尖,含笑看着她。
“陛下,是不是遇到不痛快的事儿了?”谢嘉仪非常有经验道:“这种时候吃再多也是没用的。”难过并不会随着食物一起被咽下去,反而会随着食物一起涌出来.....这些经验,她有。
徐士行垂下了眼,看着她被自己握住的指尖,轻声道:“没有。”没有不痛快,只觉得痛快极了。
“那我陪陛下走走吧。”谢嘉仪想,总不能明日都知道陛下被昭阳宫给撑吐了,到时候寿康宫又要跳起来找事了,想想就烦。
两人相携走在宫灯下的庭院中,徐士行叹息道:“海棠开得这样好啊。”
“哪天我陪你去看看樊华园里的昌州海棠吧。”徐士行突然就想到好多年前樊华园的宴会,谢嘉仪两眼冒火对他说,那是她的树,谁都不能碰她的树。那时候,知道他把张瑾瑜带进了樊华园,她一定快气疯了吧。可惜直到那时候,自己都觉得谢嘉仪是一个最终会回到他身边的风筝。
这天晚上一向话少的陛下说了很多话,反而是皇后娘娘几乎是沉默的。
最后徐士行转身看着一边呆呆看着海棠花的谢嘉仪,伸手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看她愣愣回神,才把人带到了怀里。徐士行问她:“冷不冷?”可是他真正想问的是,昭昭,你快活吗?我想让你快活啊。
这天陛下回到养心殿的时候,吉祥已经像个快绷断的弦儿,全凭自己融入骨头的业务本能伺候着。一直到帮陛下换下靴子衣裳,吉祥才颤声问道:“陛下,要不要请汪太医来看看。”
陛下只看了他一眼。
他立即就闭紧了嘴。
陛下从离开昭阳宫,就判若两人,始终沉默,一言不发。此时,陛下一言不发地坐在龙床边。吉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来,一个黑影如同鬼魅一样出现在内寝中,跪下禀道:
“药被娘娘毁掉了。”
只是一句话就让吉祥觉得一直被攥着的心突然松开了,他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欢喜地看向陛下。此时那个鬼魅一样的黑影已经又人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吉祥看到坐在龙床上的陛下却没有笑,陛下似乎想笑,却露出了一个哭一样难看的表情。
他看到陛下整个人都好似控制不住身体一样发抖。
他大惊上前,却听到陛下努力控制却依然嘶哑的声音:“出去。”
吉祥马上出去,靠着内寝门,小心听着里面动静,等着陛下新的吩咐。他听到内里传来一种好似兽一样压抑低沉的哀嚎,只有那么一声。
一切又重归死寂。
吉祥不明白,明明陛下看到了娘娘的情意,娘娘即使为了小世子也不愿意伤害陛下呢,这是多好的事儿。
为什么他觉得,陛下.....陛下好似在哭.....
这个想法让吉祥一激灵,因为吉祥突然意识到跟着陛下这么多年,陛下从未掉过眼泪。
隔着门,吉祥都能感觉到陛下压抑的莫大悲怆,让他都想跟着哭。可是,为什么呢,吉祥不明白。
昭阳宫里,宫门已经紧闭,如意查了一圈,回来跟娘娘禀告。
末了如意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了他的郡主:“娘娘,不后悔吗?”这样好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谢嘉仪看着晃动的烛火,好一会儿才慢腾腾道:“如意,你知道我最恨陛下什么吗?”
她后来想,她最恨徐士行的大约是他们两人少年相伴,结发夫妻,情深义重,可是他却不给她的人生一个清醒明白的选择机会。她曾经的一败涂地,不过是因为毫无芥蒂的信任。她信任了,交付了,然后踩空摔下来了。但是那条路,徐士行如果如实告诉她会有谁会遇到什么,她根本不会走上去。
“我与陛下,没有情了,但还有夫妻之义。”半路夫妻,也是夫妻,她承了好处,就全了这份情义。不利用他的信任欺侮他,这就是她对他最大的情分了。
她厌恶的,都是不敢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同她争的人,却如阴沟里的老鼠暗戳戳算计着。她和儿子就是争,也要争得明明白白,如此,不管结局如何,她都还是她自己。她重生以来,从来不想活成前世她所厌恶的藏在暗处的老鼠一样的人。那样,就是活下来,又怎样呢?
“真到此路不通的一天,如意,咱们还是可以争一争的。”历史上从来不缺宫变的皇后,或者太后。
这个话题就结束在这里了,谢嘉仪问如意:“承霁身上的淤青下去了吗?”
如意迟疑了一下:“伤倒还好,只是不知那位师父给小世子用了什么,奴才好多次都觉得小世子很难受,不过默默忍着。”
谢嘉仪眼皮跳了一下,攥紧了手。
她想到儿子的脾气,大约就是打发奴才都出去,小小一个孩子抱着被子自己熬着。翌日看到她,还是端端正正,欢欢喜喜。
他才六岁呀。
可是谢嘉仪却说:“看着就好了,他没开口就当不知道。”这是他父亲曾经走过的路,他都要再走一遍。
第二日当养心殿内寝的门被高大挺拔的帝王推开的时候,吉祥总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崭新的陛下。陛下面色一如往常,敛容少言,整个洗漱更衣期间只问了一句:“皇后起了没?”吉祥答了,陛下点头,这一刻眉眼间都是温柔,一点不像那个众人心中阴郁寡言的帝王。
“陛下,去昭阳宫?”吉祥在一边小心问道。
他看到陛下看着外面的天空,眯了眯眼,启唇道:“去寿康宫。”
吉祥进去帮陛下整理龙床时才惊慌发现那里放着的一个黑色瓷瓶空了,他软了膝盖,变了脸色:“陛下?”而陛下理着自己的袖口,不过回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没事,朕服了。”
吉祥扑通跪倒了,那里面是跟娘娘手里一模一样的绝嗣药啊!
他听到陛下轻笑了一声:“还不赶紧伺候着,朕吃了又不是你吃了,至于这样。”
吉祥上前,哆嗦得差点当不了差。
陛下居然难得多跟他说了一句:“方仲子手上出来的药,好着呢,不伤身。”一直到吉祥跟着陛下来到了寿康宫,他早已经压下了震惊,恢复了正常,可是吉祥不明白呀。陛下和娘娘之间,他明白得越多,不明白的就越多。他看着头顶朗朗青天,心里只道天爷,奴才没了这子孙根倒是好的。
这次请安,明知道太后心里还是不痛快,可建椎勖挥邢褚郧耙谎请安后就离开了,而是让人通报,他要见太后。
很快寿康宫里就响起太后惊怒交加的声音:
“过继嗣子?你疯了!”
尽管太后很快压住了声音,但是不少人还是听到了。所有听到的人那一刻都跟太后的想法一样,本来就觉得陛下有些疯,可再没有过继嗣子这样疯狂的事儿。陛下可才三十岁啊,正当壮年!只要陛下想要,多少子嗣没有?万里江山,陛下要过继嗣子?
此时最镇定的反而是吉祥,已经接受了一切的吉祥不屑地看着这些大惊小怪的奴才。
疯?这算什么疯。
只怕你们要知道陛下都做了什么,吓死你们!也就是他,从小胆大心细,心肝强健,吉祥摸着胸口,不然可能这会儿已经被陛下做的疯狂的事儿早吓得站不起来,还当差,还养心殿总管.....恐怕他早跟那个旧高升做伴去了。
在陛下身边当差,没有一颗强壮的心那是真不行。从还在东宫的时候,吉祥就已经明白这一点了。
陛下不是疯了,陛下是一直疯着。吉祥站在一边缩了缩脑袋,老实等着。
殿内的太后勉强压下火气,但胸口还是控制不住起伏,而她面前的皇帝,依然好整以暇坐着,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荒谬的事情。
太后冷笑道:“又是昭阳宫吧,她就把你迷成这个样子!”连绝后的话都能说出来,他不是有三瓜两枣的土财主,他是坐拥天下江山的帝王。他们说的不是继承几袋子米粮、几箱子金银,他们说的是这大胤江山的继承人!太后一想,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火就噌一下涌上来了。
“我早就说过她跟她娘亲一样。”都是狐媚子啊!“皇帝,你也别否认,你是不是给她迷糊涂了?”
谁也没想到徐士行居然认真想了一下,笑了,他含笑抬眸看向太后,轻声道:
“母后说的是,朕想想,还真是。”给她迷住了,再走不出来了。
太后真是用上自己一辈子的涵养,才没把手边这个茶盏砸到儿子脸上,而是扔到了地上,砰一声,碎瓷乱溅。
然后她就听到了皇帝更加气定神闲的声音:
“母后气也没用,儿臣不能生,注定无后。”
第111章
“母后气也没用, 儿臣不能生,注定无后。”
徐士行说得云淡风轻,可是寿康宫里所有听到的人都愣住了!太后嘴唇哆嗦着愣是没问出那句, “不能.....不能什么”, 皇帝刚刚到底说的是不能什么?更不要说此时留在这里的其他人, 俱都战战如待宰的鹌鹑,知道帝王这样的隐私还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吗?他们此刻好后悔自己竟然长了耳朵。
终于明白皇帝话中的意思, 太后一下子跌靠在椅背上。这一瞬间,她升起的先是茫然,那可是万里江山,她为之付出了多少心血, 赔上了自己另外两个孩子,等的不光是自己做太后, 她还要她娘家的血脉进入徐氏帝王血脉中!她要从此这个王朝的尊贵都与她的出身血脉密不可分, 她就是至尊至贵中的一份子。
继而深深的后悔涌上心头, 她怎么偏偏挑了这一个儿子!这么多年心头隐隐的不安, 果然落在这里了, 无数次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挑错了儿子,果然啊!
可是太后是打不倒的, 她迅速接受了事实, 然后找到了新的机会:嗣子。她还可以掌控嗣子, 还可以让有他们王家血脉的女儿成为下一任皇后。太后骤然苍白的脸色慢慢恢复:对,嗣子!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 她要赶紧联系父亲兄弟, 看看该挑哪一支的孩子过继, 这个孩子必须跟她, 跟他们国公府一条心!
徐士行看着太后迅速接受了事实, 已经开始下一步筹谋,同样的情形,再看一遍,依然觉得这世间人与事都是这样荒唐而不值得。而那唯一值得的,想到她,徐士行再次觉得心尖仿似被针刺入一样,不可遏制地一痛。
“陛下看重哪个孩子?”太后的声音还带着遭受打击后的虚弱,但是声气里已经有了压都压不住的迫切。
徐士行淡声道:“母后有想法?”
太后这才意识到自己着急一些,露了行迹,但――这可是江山大事,谁能不急!她压了压自己的情绪,“哀家后宫妇人,哪里能干涉这些?只是母后想着,这可是家国大事,尚需慢慢斟酌,可万万不能偏听偏信呀皇帝!”最后的警告意有所指,而她也需要时间跟母家商议。
徐士行淡淡一笑,看着手中杯盏不语。
太后这才想到皇帝不能生这到底是件难以启齿的大事,怪不得这么些年皇帝后宫是这个情形,赶紧道:“这样事情,为难你了。”
太后已经掏出了帕子准备落泪了,想着儿子这样艰难,正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好好安慰的时候,哪里知道皇帝跟说的不是男人不能有后这样大事一样,好像说的不过是要不要用膳的小事,徐士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儿臣不觉为难。”
看得太后拿着帕子的手一顿,一时间都不知道这眼泪到底该不该掉。她就知道,即使这个时候,她这个儿子也是这副不讨人喜欢的样子。从来就不讨人喜欢,如果当年――罢了,说什么都晚了,太后觉得自己才是真不容易,就是这样一个儿子也愣是让她给带出来了。个中牺牲,种种心酸,想到这里,太后眼睛湿润了,这帕子到底用上了。
而即使这种时候,徐士行依然只是无动于衷看着手中茶盏。让太后觉得心都寒了,可如今不同往日,当了皇帝的儿子到底不是儿子那么简单了。
尤其是,太后常常觉得这个儿子身上有种沉默的阴恻恻的气息,以前让她厌烦,现在让她觉得发寒。
这边徐士行放下茶盏,刚离开寿康宫,就接到人来报,寿康宫里有人往英国公府去了。徐士行挥手让人退下,抬头看着这皇城的朱墙黄瓦,觉得莫名好笑。他果然就笑出了声,笑着吩咐吉祥道:“去昭阳宫。”他要告诉他的昭昭,让她的儿子做太子,以后她大约能放心一些了。
春天的皇宫里,如今还有一树树的海棠,开得正好。
昭阳宫里,徐士行坐下把话说了,果然就看到谢嘉仪瞪大的眼:“你?”不能生!谢嘉仪第一个念头就是徐士行这十来年到底干什么了?她的眼神一下子狐疑起来?这人是怎么把自己搞到不能生的?他娘总不能把合欢放错地方,让他也吃了吧.....这可是前世没有的事儿。
徐士行抬手弹了谢嘉仪额头一下,很轻,“你脑子里到底想些什么?”怎么她的反应永远跟别人不一样,徐士行看着她,想抱,还想亲一亲,可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等着她消化这个事实,等着她开心,然后安心。
“你还跟人说了?”谢嘉仪听徐士行的意思,这是不仅寿康宫太后知道,寿康宫里好些人都知道。
“这种事儿难道不说就没人知道?”徐士行瞥了她一眼。
谢嘉仪轻咬着食指关节,好一会儿才道:“陛下,这样的事儿给人知道,会有很多人背后议论――你,你――”,她想说你到时候会很难受的,既难堪又难受。只有曾经处于那个境地,才会知道多可怕。
被质疑能力的男人,跟因为不能生育而被认为不配做女人的女人,身居高位,却突然落入一个随便一个人都能高高在上的怜悯你的境地。他们只是因为能生,面对你好像陡然有了了不得的高贵之处了一样。无论你做什么,他们最后都会归于看看――不能生就是这样――不正常。
“这世间总是糊涂人多,陛下即使听到什么,也大可不必把那些人的话放在心上。”想着前世因此听到的种种,谢嘉仪轻声道。
徐士行本来正看着他的皇后,等着他的皇后安心,闻言心脏好似瞬间被一柄利剑穿透,疼得他几乎控制不住一颤,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让自己露出异样:“你――,”到底顿了一会儿,才把话说出来:“你被人说,是不是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