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府里,一个安生的都没有。
“大哥,你就教教我吧,好不好?”进了府,徐孟韬依然不肯放开徐孟戈的衣摆,清脆嗓音像是鹊鸟,喋喋不休,但并不令人感到聒噪。
徐孟韫在一旁跟着,说话倒是温和有礼,却让徐孟戈很不耐烦。
“长兄这次回来,不会再回湖州府了吧?如此该让阿爹与你说一门好亲事才是。”说罢徐孟韫脸上有些赧然。
“姨娘以为长兄会在湖州府由长公主定下亲事,母亲不理俗事,姨娘便做主替我张罗了亲事,如今姨娘自责的很。我娘子已经有了身孕,二郎心里也惶恐,长孙该是出自长嫂的肚子才更妥当。”
“二郎慎言,当年陈姨娘是怎么进府的?”徐孟戈淡淡撇他一眼,“你这是提醒我,该让母亲与陈姨娘几个嬷嬷,好教教她何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徐孟韬噗嗤笑了出来,亏得二哥自恃读书人,长公主即便身份再尊贵,也没有不通过外孙父母就为外孙定下亲事的道理。
徐孟戈从不惯着府里任何人矫情,他倒不怎么喜欢搭理旁人,除非不长眼的自己往上撞,每回不得不开口时,都要噎得人面红耳赤。
陈姨娘出身乡野,大字不识一个,这本也没什么,偏她容不得旁人说她目不识丁,只往文雅模样里收拾,还想着替陶乐郡主出去应酬。
好在徐珉昱爱她的身段,倒没被那份妩媚掏空了脑子,干出更让人笑话的事儿来。
徐孟韫脸色时青时白,委屈的眼眶通红,“长兄别误会,我真的是为长兄着想,才一时情急说错了话。”
“父亲不在府里。”徐孟戈在拐向正院前,停住脚步,转过身冷冷看着徐孟韫,“你若希望我为你先娶了娘子嫉恨,回去睡一觉,梦里什么都有。”
他也不管徐孟韫张嘴要辩驳的模样,直接打断他,“若你希望我拿‘真为我着想就不该有身孕’这话讽刺与你,好让陈姨娘有理由去父亲面前哭,你们随意发挥,别扰到我面前就行,父亲大约申时末回府。”
“我离京之前的脾气你们要是忘了,我不介意杀鸡儆猴,你只看父亲拦不拦我。”说完他眼神转冷看着徐孟韫,“现在,还有事吗?”
徐孟韫被他几乎要结冰的眼神盯得心头微颤,张了好几次嘴,都没说出更挑衅的话来。
‘毒舌潘安’徐孟戈,可不只是会毒舌而已。
徐孟韫是享了几年没有长兄压着的好日子,心里的野望也压不住了。
但他还没蠢到家,知道嫡庶之别犹如天堑,只要徐孟戈还在,世子之位就轮不到他。
徐孟韫强忍着尴尬,躬身行礼,“长兄恕罪,二郎先行告退。”
转身离开时,他背影挺直得极为倔强,踏出去的每一步,伴随着徐孟戈给的耻辱,都更增长了他的野望。
他一定要出人头地,高中状元,压着徐孟戈在朝堂上拼出个青云梯来!
他要令父亲刮目相看,令凭世子身也只是个区区宿卫郎的长兄再无出头之日!
徐孟戈知道二弟野望不小,但身为父亲的徐珉昱都不管,他早晚要带着母亲别府另居,又凭什么去管?
见五郎徐孟韬像是被吓到了,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又黏在他身边不想走,蹙了蹙眉,敲敲他脑袋。
“去找徐为,让他教你射箭,我还有事。”
徐孟韬虽有些失望,但也不敢多说话,一步三回头走了。
徐孟戈捏了捏额角,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踏进正院。
身为郡主,又是一品谨威候夫人,虽谨威候夫妇如今相敬如冰,但徐珉昱风流,却非宠妾灭妻的性子,陶乐郡主所在的正院还是府里最体面奢华之地。
可惜陶乐郡主无心享受,华贵的亭台楼阁和典雅大气的院落透着股子寂寥,细闻还有些淡淡檀香。
“给母亲请安。”徐孟戈在门口就提了气,笑着喊。
陶乐郡主正在抄佛经,听见声音才放下笔。
别看陶乐郡主如今礼佛,她并不是个温柔性子,要不当年也不能跟妾室斗得如火如荼,又跟夫郎闹得这般僵硬。
刚抬头她就满肚子的气,儿子归京短短几个月就瘦了不少,她这胸腔里的郁气抄多少佛经都下不去。
“要不我去找圣人求情,你十六就中了探花郎,满宣京哪有比你更聪慧的小郎君,就算是六品,好歹与你个翰林编修,日子也轻省些不是?”
徐孟戈浅笑着扶母亲从书桌前转至软榻上,替她倒了杯茶,“儿如今都都二十,已经不是小郎君了。”
“你还知道你二十了,天底下有几个二十岁的儿郎还是童子鸡?”陶乐郡主翻个白眼吐槽儿子。
“你外祖母给我来信,说给你安排通房,人直接让你拿棉被卷着扔了出去,你莫不是有什么隐疾?”
徐孟戈:“……”
陶乐郡主不理会儿子的沉默,重重放下茶盏,“是,你阿爹那样的混蛋有必要引以为鉴,可过犹不及,你也不能就此不近女色,时候长了人家定以为你是断袖之癖,那名声还没你阿爹好听呢。”
徐孟戈无奈看着放下佛经就鲜活起来的母亲,颇有些无奈,“那儿不是随了阿娘您吗?过犹不及的道理您明白,不也还将自己困在正院里。”
陶乐郡主让他噎得直瞪眼。
徐孟戈赶忙告饶,“儿这性子您不是不知道,少有人能瞧得上儿,再说我也不能自己去挑媳妇儿吧?那话就更不好听了。”
陶乐郡主听出来了,这小子跟她耍心眼,话里话外都是让她出去走动的意思,省得后宅里那些姨娘一个个蹦得老高。
其实她也不是非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只是懒得出去听人奚落。
她这暴脾气,要是发作了,谨威候府更添流言。
不发作岂不是为难自己?
她才不找那个罪受。
还是早些娶个周全体面的儿媳妇进门,让世子夫人代表谨威候府出面应酬便是了。
“你也别拿话堵我,我还真给你挑了个好的。”陶乐郡主得意起来,“礼部尚书家的嫡次女,前些年在剑南道益州府伺候祖母,去岁才回京。”
她见徐孟戈不甚认真,拍拍他胳膊,“听闻益州府长大的女子,内可温柔似水,外能泼辣强硬,礼部尚书家的规矩那是没得说,再合适你不过了。”
徐孟戈慢条斯理饮茶,“您若与我一起出门,见一见也无妨。”
陶乐郡主想了想,点头,“行,我让你姨母给礼部尚书家递个信儿,大家[注]差人给了我新庙湖端午宴的帖子,到时你与我一同前去。”
长公主嫡长女喜乐郡主嫁了兵部尚书耿觞,生了二子二女,日子过得比她舒坦。
同为尚书夫人,能更好说话些。
徐孟戈无可无不可地应了,总归母亲愿意出门,别在府里憋出病来,就是好事。
他对亲事倒没什么陶乐郡主担忧的执念,真合适的话,娶进来有个人伴着母亲也好,他也不可能独身一辈子。
及至申时过后,天色渐渐暗下来,随着徐珉昱回府,谨威候府后院又热闹起来。
与此同时,安静得仿佛没人的梁庆伯二房东偏院内,着了湖绿色衣衫的雪涧左右仔细瞧过,见没人,轻巧闪进靠近夹道的屋子里。
进到屋里,雪涧犹豫了一瞬,才小心翼翼自襦裙绣带中,掏出个小巧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味道不太好闻的药丸来。
作者有话说:
注:大家是皇后的敬称,在唐朝时候也可以指婆婆,甚至皇帝也可以,大概就是各行最厉害滴人。
至于益州府,参考的是巴蜀,辣妹子辣那里嘿嘿~
第9章 (修文)
翌日寅时刚过半,天还黑着,知书知画便轻手轻脚进了蒋云若的卧房。
一人端着铜盆,盆沿搭着棉巾。
一人托着红漆盘,上置细盐、漱口水并着胰子等金贵物什。
两个人虽然规矩分毫不差,心里却都有点忐忑,往日二人并不用近前伺候,这些本是雪涧的活计。
知书将铜盆置于架子上,仔细着脚步声上前,小心掀开幔帐,还没来得及出声,蒋云若瞬间便睁开眼,吓了知书一跳。
她仿佛早就清醒了,黑白分明的狐狸眸子里没有任何困倦,只迷蒙水光显得比白日里柔和些。
“雪涧呢?”开口的沙软嗓音泄露了蒋云若将将清醒,她不动声色收回簪子塞进方枕下。
雪涧熟悉她的习惯,进了屋会稍发出些声响,待得她出声才会过来掀幔帐。
得亏蒋云若许久没接任务,这要是刚完成任务的状态,知书靠近的那一刹,大概就被抵着命脉摁床上了。
知画赶忙也过来,扶主子起身,“回小娘子的话,雪涧姑娘半夜起了烧,拖着病体叮嘱婢子们,今日让咱们伺候小娘子去笃静堂。”
“让人去请郎中了吗?”蒋云若并不意外,淡淡问道。
梁庆伯养了府医,但府医不是给下人看病的,下人们若生病,需禀了管事,领对牌从角门出去,请坊里的郎中上门。
知书伺候着她梳洗,“洒扫上的小厮方才就出去请了,大致两盏茶功夫就能回,小娘子不必忧心。”
蒋云若轻轻嗯了声,她不忧心,昨日隐在暗处,透过窗户见雪涧躲进自己房里吞药,她就知雪涧要走了。
“今日劳烦知书姐姐陪我去笃静堂吧,我这里还有十几两碎银,你拿去给雪涧,伺候着她,听郎中怎么说,让雪涧好好养病。”
知画听见银钱数,眼神闪了闪,福身更恭敬了些,“是,婢子记下了。”
在梁庆伯府,即便是一等丫鬟,不算主子赏赐,每个月月例才一两银子。
雪涧发烧,三娘子能拿出十几两银子,足见她待下人之心善。
她们已经回不去笃静堂了,能跟个心善的主子,以后还是忠心些得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都该有数。
两个婢子不经意对视了一眼,手上动作轻柔又利落替蒋云若收拾好,门外传来了小厮的催促声。
“走吧。”蒋云若扶着知书的手,柔柔弱弱出门上轿子。
放下青绸轿帘之前,她看了眼下人房的方向。
她可不是心善,这点银钱,但冲雪涧的不杀之恩。
不论雪涧的主子是不是云氏,起码雪涧没趁她昏迷时下黑手,她也检查过自己身上并没中什么慢·性·毒,值得好聚好散。
银钱给多了太打眼,多少是个意思吧,啊……她可真是个体贴温柔的主子!
蒋云若懒洋洋靠在软轿上,给自己这个暂时的穷逼抠门找借口。
至于那一千五百两?干啥不需要启动资金呀,这些还未必够呢。
实则雪涧看到知画送来的十六两银子,颇有些哭笑不得,壹陆——一路顺风。
三年主仆情分,她与蒋云若善意,蒋云若还她一线生机,即便小娘子失了记忆,到底还是那个干脆洒脱又叫人爱恨交加的金狐狸。
由于夜里暗暗出门与狼女碰头,蒋云若其实有些睡眠不足,在翠幄青绸软轿内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直到落地的微震传来,她才揉揉脸清醒过来。
踏出软轿时,因瞌睡而起的迷蒙水光在那双狐狸眼儿里有增无减,在笃静堂的婢子们看来,这位庶二房的三娘子大概是胆怯太过,眸中不自觉就闪过些轻蔑。
好在府里规矩严,没发生什么以下犯上的桥段,知书也是笃静堂出来的,顺顺当当扶着蒋云若进了屋。
只一进屋,蒋云若就在心里道了声卧槽,差点没被浓郁的胭脂香熏个跟头。
一屋子的娘子军,自端坐在堂前贵妃榻上的蒋老夫人起,往下两排寿字纹描金椅上,满满当当坐了人。
刹那间,蒋云若仿佛梦回红楼,又似进了楚汉夜宴,再仔细品品,这要是冬里,她披个貂,还有点威虎山拜码头的意思。
实是在场这些女子们,眼中大多都不是善意,总之阴气有点重,很值得她晕上一晕。
但蒋老夫人没给她这个机会,“三娘来了,知道你忘了前尘,日后出门若是连自家人都认不得,只怕要闹笑话。正好今日要教你规矩,就辛苦家里人帮你一帮,也让你认认人。”
蒋云若垂首乖巧站着,像是吓得不知道该如何行礼,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模样。
实则是心想,意思是我给你磕头,还要道一声宝贝儿辛苦你受着我的大礼?
她怎么那么贱呢。
“乔嬷嬷。”蒋老夫人淡淡看着蒋云若这没出息的样子,眸底闪过一丝不喜。
乔嬷嬷恭敬应声,手里端着根戒尺,严肃站了出来。
“三娘子请上前,一应见人的规矩老奴都会先做一遍,同时仔细与三娘子解释清楚,若是三娘子两次后仍做不好,老奴怕是要冒犯了。”
蒋云若想了想,也没拒绝,早晚有这么一遭,也就跪个老太太而已。
她松开知书的手,怯生生上前。
蒋老夫人这下马威其实没啥必要,佣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大致几句话就能清楚对方的身份。
更别说如今都还按规矩坐着,闭着眼光数座椅,蒋云若都知道坐的是谁。
老夫人身旁左侧首位是府里的大夫人,她正对面脸色淡淡颇为骄矜的,是大郎蒋鸿繁的娘子大乔氏。
大夫人往下则是府里的姨娘们,大乔氏身边是如今屋里唯一对她眼含歉意,有温柔善意的蒋鸿朗媳妇小乔氏。
据雪涧所说,大小乔二人并无亲戚关系,只是赶巧了嫡出的亲兄弟俩说的亲家都姓乔。
小乔氏的善意,大概是因为她男人打断了蒋云若亲弟弟的腿?
蒋云若垂下眸子无动于衷,光善意就够的话,还要官差干什么。
不过替弟弟出头的事儿得等她捋顺了生存环境,蒋云若不心急。
小乔氏旁侧似笑非笑等着看蒋云若笑话的,是她的老冤家二娘子蒋云晴。
二娘子后面是得意扬着下巴的四娘子蒋云姣,也不知道她在得意什么。
蒋云若很为四娘子的智商捉急,她又不用跟蒋云姣行礼。
四娘子再往后则是蒋云若大伯的庶女们。
啧啧,蒋云若心想,她这大伯再是迂腐守礼,也不耽误花花肠子,肾还挺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