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皇子闻言松了口气, 如同劫后余生。
忽的, 林贵妃“咦”了声, 众人看向她, 她狭长的眼眸沾点惊奇。
染着豆蔻的纤纤玉手指着宫史上一人名,她偏头看向皇后,道:“这露华瞧着有些耳熟。”
她这话一出,再次吸引众人目光。
原是林贵妃翻至宫史后面几页,这几日专司记录宫婢进出宫的。
皇后皱起眉,身旁的掌事姑姑低声提醒道:“露华正是梁才人的贴身婢女。”
说完,皇后便接过那宫史看了一眼,一月内梁才人宫中奴婢竟然皆出宫,借口各不相同。
有些出宫探亲。
有些奉梁才人之令。
众人心中突然冒起一个猜测。
如若不是八皇子进宫,而是梁才人出宫呢。
这想法虽惊世骇俗,仔细想来,却不是无实现的可能。
内宫与外宫各司其职,互不相通,若是梁才人以宫中奴婢的名义,稍稍掩饰些便可混出宫。
毕竟外宫可认不得梁才人的面容。
殷姝忽然就感觉不对劲,林贵妃这话状似无意,却是又给这死局增添层迷雾。
趁着众人垂头思虑之时,她悄然抬起头看向上首的林贵妃,林贵妃的反应也不同于苦苦思虑的旁人,只轻轻捂唇打了个哈欠,甚是慵懒地靠在椅背上。
感受到殷姝的目光,她直直看过来,殷姝垂头不及,只好礼貌一笑敛眉。
林贵妃眉间一挑,这殷家女公子有点意思。
她身后的勾颐被眼前这迷局惹得头疼,悄悄靠过来,气声道:“母妃你可是知道什么?”
林贵妃懒得理她,给她一个厉害眼神,待勾颐不情不愿站直身,她才揉揉眉间。
真是遭罪,生了个如此蠢笨的女郎。
底下的殷姝也心下暗惊,这林贵妃受宠多年,果然不是吃素的,不似勾颐之母。
眼前之景属实头疼,她们再多猜测也无真凭实据,皇后瞥了掌事姑姑,吩咐道:“你将露华带来。”
“是。”
*
掌事姑姑还未出凤仪宫,一个小太监引着一男子缓缓走进来。
那人俊脸非凡,棱角线条分明,目光锐利,透着压人的逼迫感。
腰间佩着一枚金制令牌,正是宫中通行的令牌。
此时他拱手见礼道:“见过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临沂公主及各位小姐。”
皇后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窦赋修,道:“窦大人怎么突然来此?”
窦赋修目光一闪,恭敬道:“圣人吩咐臣来此,待查明事情始末回禀。”
听他道明来意,皇后似有似无地点点头,“圣人身体可好些?”
知晓八皇子与梁才人此事时,圣人怒极攻心,咳了好几口血,皇后本打算近身侍奉,圣人却摆手,称皇后是后宫之主,理应出面查清此事。
皇后自是听出他语气中的责怪,也知他近年来愈发不喜自己近身,只得回到凤仪宫审此事。
只是没想到,圣人居然又派心腹臣子来此,想到此处,她眼睛一眯。
窦赋修冷静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圣人好些了。”
殷姝在窦赋修来时便下意识瞥向跪着的八皇子。
见八皇子显而易见地脸色转好。
不由感叹,这主仆情分深厚啊。
却没想到一道不容忽视的强烈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殷姝循着方向看去,正是立在左列的窦赋修。
她忍不住皱眉,这人作甚看她,自己主子还跪在地上呢。
没等上多久,掌事姑姑便领着人将露华拖进来。
之所以用拖,因这宫婢已是不成人样,下身尽是往外冒出的鲜血,脚上更是血肉模糊,鞭痕纵横,瞧着模样应该是被挑断脚筋了。
上身衣衫应是刚换上的,还算干净。
然而一路行来,还是拖出一道长长的红痕。
掌事姑姑让人将她安放在地面,才交代道:“奴婢去时,慎刑司的人已在审问露华。”
眼前这骇人之景吓得那几位贵女面如土色,几欲掩唇。
殷姝也不太舒服,但还在移开目光还算能忍。
皇后与林贵妃倒是无甚感觉,入深宫多年,这些不过是小把戏,瞧着吓人罢了。
“慎刑司可有问出什么?”皇后问道。
掌事姑姑摇头,“并未,露华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跪着的梁才人见贴身婢女如此凄惨模样,紧咬嘴唇,眼泪滚滚而下。
如此下去,这事如何解决。
皇后脸色严肃,给了掌事姑姑一个眼神。
掌事姑姑会意,即刻接过身后宫婢端着的滚烫茶水,一口气泼在露华身上。
露华身上本就是破裂伤口,被滚烫茶水一浇,痛得浑身颤抖,人却清醒过来。
掌事姑姑蹲下身,捏起她的下巴,质问道:“你可知八皇子与梁才人私情一事?”
露华头发散乱,摇头道喃喃道:“奴婢不知啊。”
说罢,眼神却暼向八皇子与梁才人那处。
这小动作看似隐秘,却被殿中之人看得清楚。
皇后更是扫落身侧的彩绘瓷杯,怒极站起身,“露华你可要仔细说话,若被本宫知晓你所说是假话,那你家中老小连同你罪责。”
殷姝忽的眉头微蹙,瞥了上首的皇后一眼。
那露华似是怕连累家中双亲,挣脱掌事姑姑,撑着残破的身子向前爬行几步,边大声说道:“八皇子救救奴婢,才人救救奴婢。”
“奴婢可是为了你们两人才受了这么多苦,你们不能不救我。”
她似是疯魔起来,面色狰狞,连卑称都顾不上。
八皇子在皇后说出那话时便眼皮一跳,随即听闻露华此言,终究忍不住,大叱道:“你胡说八道,你究竟受何人所指使?”
他身旁的梁才人更是茫然摇头,尖声问道:“露华你在说什么?”
这两人的质问更加刺激露华,她流出血泪,朝着上首的皇后重重磕头,“奴婢交代,求皇后娘娘放过奴婢双亲。”
“梁才人未阁时便与八皇子相识,谁知一年前才子被选进宫封为才人,可依旧与八皇子藕断丝连,甚至屡屡出宫与八皇子相会。”
“却没想……”她说到此处,看了眼梁才人,目光复杂。
咬咬牙继续道:“一月前,太医诊脉,竟诊出梁才人怀有龙胎。”
“然而,算算月份,该是八皇子之子。”
“梁才人自是知晓此孽种不可留,便命奴婢出宫买些红花,更是传信给八皇子。”
“你胡说……”梁才人大叫起来,欲冲过来掐死露华,掌事姑姑则眼疾手快地拦住她,并给她塞了一团布块。
梁才人哭着摇头,发出呜呜的叫声。
皇后面容不明,只问道:“为何两人选在御花园?”
“因八皇子从荀老太妃那处出来,必经过御花园。然则天寒地冻,御花园少人,才人便将假山后定为私会之地,吩咐奴婢望风。”
“奴婢肚子疼,见四下无人,便去上茅房,哪想各位贵女与公主便游玩至此发现此事。”
说罢,她复又重重磕了个头,“求皇后娘娘饶恕。”
经露华言语,先前的几番疑点皆有所求证,并且梁才人喜脉一事也可查太医院。
皇后低眉俯视着八皇子,“你可还有疑问?”语气不容置喙。
八皇子浑身瘫软,只挨着扫过看向殿中众人,忍不住冷笑,不敢想到自己也会在这些下作手段中翻船。
“你们如此————”就不怕遭阴魂索命吗?
还未说完,掌事姑姑便如同先前那样,将布团塞入八皇子嘴中,随即让力大膀壮的嬷嬷将两人压下去。
殷姝发觉,八皇子被压出凤仪宫时看了窦赋修一眼,窦赋修依旧沉目静立,好似两人并不相识。
皇后似是处理这番事务累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众人便齐声告退。
凤仪宫外,早已候着贵妃轿撵,殷姝同几位贵女垂首恭送林贵妃。
在脚步声从殷姝身旁经过时,顿了顿。
随即林贵妃带着勾颐坐上轿撵,在太监唱声中消失在众人眼前。
其余贵女与殷姝也说不上认识,只礼貌一笑后便携着彼此走了。
偌大殿门前只剩殷姝一人。
宫内听不见雨声,见满地湿润,朔风紧起,才知下了场冬雨。
殷姝不自觉染上几缕愁思,今日之事只向她撕开这深宫一角,便已难以喘息
她轻叹口气,站得许久,腿早就酸涩疼痛,缓缓动了动腿,待到恢复知觉才朝着华音殿走去。
谁知方转过一门,便见一人静立在那,俨然等她许久。
殷姝也没多大惊讶,只说道:“窦大人久等了。”
第46章 算计
因着是进宫办差, 窦赋修着一身玄色翔云符蝠纹劲装,听出殷姝语气并无惊讶,他也只是扯了扯嘴角。
“女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宫门的红墙角因甬道积水的缘故, 泡肿一层墙皮,雨后的蚁虫掉进积水滩,周遭无可附着的浮木,只得挣扎许久后便浮在水面上, 一动不动。
殷姝抬眸看向他, 轻声道:“不如窦大人。”
殷姝这话意味深长, 同样知晓窦赋修心里清楚。
窦赋修骨节分明的手抬起腰间的金制令牌,“女公子可是指八皇子一事?”
语气甚是冷淡,仿若八皇子不是他背后主子般。
殷姝并未接话, 只盯着他。
窦赋修不愧是原小说的男主, 天生的政治家与野心家。
只可惜,他并无为君心,只想借一人成就他旷世贤臣之名。
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 依旧可以窥见他的缜密心思。
窦赋修经神迹城一事,对殷姝可谓是五味杂陈。
他自诩天命之子, 只恨自己生迟,未能与柏遗一较高下,争第一臣之名。
然而众多心思在殷姝眼前不过一张白纸, 他既有棋逢对手之幸, 也有直视撼岳之惧。
两人各怀心思, 终究, 窦赋修还是开口道:“女公子可知为何皇后只将八皇子压下去而不是处决吗?”
按宫规, 通奸之罪罪当死刑。
殷姝挑眉, “有人保他?”
窦赋修目光落在西南方向, 语气意味不明,“荀老太妃受先帝恩宠,可惜膝下无子,在圣人落难之时多加照拂他,与圣人有几分香火情。”
“因此,荀老太妃才能成为整个宫中唯一抚养皇子的太妃。”
此类宫廷往史殷姝不知,她皱了皱眉,“于是你尽可放心任皇后处置八皇子。”
窦赋修不可置否,复看向殷姝,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看来女公子已然猜出此事的背后推手?”
殷姝垂首,淡然道:“就是不知我与窦大人想得可是同一人?”
这话明摆着以退为进,让窦赋修先开口。
窦赋修半蹲下身,指尖沾了点积水,缓缓在红墙上写上一名称。
殷姝细不可察地颔首。
直起身之人嘴角噙起一抹笑意,“能与女公子想到一处去,我也算有些长进。”
便是含沙射影神迹城她威胁他一事。
见红墙上写着“皇后”二字的水迹渐渐模糊,殷姝却道:“那窦大人可知,还有一人也看出?”
窦赋修不动声色,“是谁?”
“林贵妃。”
倒是意料之外,坊间皆知林贵妃圣宠无双,却极少知晓她是个聪明人。
不过想来也是,能在皇后眼皮底下将贵妃之位坐得舒服,安安稳稳生下临沂公主,也不会蠢到哪里去。
只是他还有一事不明,“林贵妃为何要帮皇后?”
殷姝眉间情绪淡下来,“不过是各有所需罢了。”
感到殷姝似是不快,窦赋修也不愿再多话,只问出此行最在意的话:“……阿昭,她近来可好?”
一向令百官捉摸不透的窦大人,身为原男主的窦赋修提及萧昭时,语气小心翼翼,又带着想要知晓她近况的迫切。
不过是情之一字罢了。
殷姝暼向他总算顺眼几分,终究还是答道:“她过得很好,慈幼局已然在她的张罗下开起来,每日与小孩子玩在一处。”
一两句描述,窦赋修仿佛就看见萧昭快意的笑颜。
她向来是喜欢小孩子的,当初在镇上时她每日早起,就是为了教小孩子们习武。
忽的,嘴里泛起阵阵苦涩,背在身后的双手悄然握紧,他张唇又停住。
最后还是道:“那便好,还请女公子多加照拂她。”
“此话不必言,阿昭为我好友,我自会好好待她。”
客套话说完,殷姝转身朝华音殿走去,已过了半个时辰,师姐应当快急的出来寻她。
她走后,窦赋修立在宫门前久久未动,满脸寂然。
直至路过的宫婢些羞红着脸向他行礼:“窦大人安好。”
窦赋修不答,转过目光,朝着太极宫走去。
其实,他想问问阿昭现下住在哪处。
却知道殷姝绝不会告诉他。
即使告诉,他也不敢前去,忆起阿昭含着泪的质问,薄唇不自觉抿紧。
雨霁天青,晚晴撒地,微注小窗明,枯井幽草亮。
他抬眸迎向,将自身曝露,忽的一种隐埋许久的念想冒出头。
若是他与阿昭乡野一生,也算美满。
*
果然如殷姝所料,她才刚到华音殿外宫道拐角处,早就等候在殿门外的周覃快走来。
殷姝好笑,心想若不是在宫中,师姐估摸直直疾冲过来。
周覃离得近了,才瞧见殷姝脸上的疲惫,双腿姿势也颇为迟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