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辈享家族荣华,也有代价,便是婚事作为筹码。
可周老太爷竟允殷母婚事自专,这一句,殷姝便已能窥见爱之深切。
“贩夫走卒也好,高官才子也罢,尽我选择。”
“可偏生命运弄人,我竟有意一位苦行僧。”
说此话时,殷母眼眸泪水再也抑制不住。
时至今日,她仍无法忘却第一次见图澄时,两人年少,一人是周家大小姐,一人则是在神迹城守塔的苦行僧。
她想为周老太爷七十大寿献上一串开过光的佛珠,因而带着家仆来神迹城礼佛。
佛寺主持有言,须得茹素斋戒七七四十九天。
方始时,她自是安安静静待在房门,闭门不出。
然则终究是年少贪玩,她寻了个时机便溜出屋,朝着佛寺后山行去。
谁知,愈走便觉路径怪奇,寻不到出路。
纵然她胆子也算大,仍旧悬着心。
直至转过一角,一位正在打扫的年轻僧人映入她眼帘,她顾不得什么礼数,赶紧走去。
待看清他眉目,便呆立原地,这僧人眉清目秀,神姿骨秀,一双慈悲眼纳入世间苦难。
闻见动静的僧人抬头便见容貌娇丽的少女正滞滞地看着他,凤眼满是欣赏。
他下意识皱眉,倒不是因为礼数,而是不太习惯过近距离。
他前生孤身,今年才被主持度化,言他有佛性,是坐视因果之人。
师兄弟同他不亲近,他也未曾与人相距如此近,忍不住耳尖泛红。
少女回过神察觉此举不妥,赶紧后退几步,行礼道:“师父莫怪,我来此礼佛,却找不见归路,因而来问路。”
待两人距离拉开,小僧暗中松了口气,听少女言,也连忙回礼道:“原是如此。”
少女等着他下一句“我带你出去。”,谁知这小僧面色犹疑,目光时不时瞥向地上还未扫净的落叶。
少女意会,豪爽挥手道:“师父先完成课业吧,我也不急。”
说完,便就着石凳坐下,当真安安静静地等着小僧。
小僧硬是顶着少女目光,平日一个时辰才能扫净的地,今日半个时辰便扫完了。
他来不及拍去身上的尘灰,走至少女面前,双手合十道:“施主,请同小僧来。”
两人便如此一前一后行在小径路上,忽的,少女开口问道:“不知师父法号。”
声音清脆,不惹人厌烦。
“女施主唤我图澄便可。”
“那你唤我阿蔻便好。”
只在竹影摇飒,钟音回响时,惊鸿一瞥,心神晃动。
殷母说到此处,便停住了,似乎也沉溺在往昔的初遇,情思弦动。
“然则,世俗不容,你外祖父更是将我禁足家中,言若我不肯断了这心思,便由他做主我的婚事,”
“我废了好大劲才从家中逃出,可佛寺大门紧闭。”
“我一生骄傲,生平第一次跪在寺前求支持让我见他一面。主持见我可怜,终于松口。”
“待我跌跌撞撞奔去后山,见他立在那塔下,一如往昔。”
“年少总是一腔孤勇,我问出此生最为大胆之言。”
“你可愿同我走?”
“图澄并未摇头,也未颔首,只淡淡说道,你回去吧。”
“话本子中那些悲欢我向来不屑,可它竟荒谬地落在我身。”
“我问他此话当真。”“他言当真。”
“虽与他相识不久,我自问也瞧得出他是否真心。”
“他与我所言,句句真心,毫无强迫。”
殷母已然泪流满面,左手却紧紧握住那串七宝手串。
她不言,殷姝也从周老太爷的反应中得以猜出,殷母此后归家,便应下与殷父婚事,成为江南殷家主母。
一代天之骄女,终究还是逃不出命运的走向。
第50章 惩恶
待殷母走后, 华疏院彻底陷入浓稠般的死寂,唯屋中的瓜果水香燃个不停。
殷姝僵立在原地许久,还是抬步走至书案前, 眼神凝在书卷上留下的那句诗——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此句在心中反复咀嚼,也未读出该有的洒脱,反而是道不尽的遗憾。
她想, 有情人于情浓时骤然分离, 缘由不为世俗, 而是自身,许是经久难忘。
殷母一生骄傲,曾为翱翔于天的凤凰, 最终还是以心牢囚之。
“我受尽父兄娇宠, 也应他们所愿,嫁入殷家。”
“我与图澄也算互不相欠。”
“而你,则是我平生所愧, 不求谅解,只愿你余生安乐。”殷母临出门时, 留给殷姝这一句,她声音低哑涩然,不敢回头与殷姝对视。
窗外泼墨流云浮动, 一片无声间, 仁禾进来时便见殷姝静立在书案后, 整个人半身陷入暗影中, 原本杂乱的书案扫开一块地, 呈着一卷帙卷, 上面泪痕斑驳。
她轻轻言道:“李嬷嬷将这些年周家塞进来的人列了个单子, 意思约莫是交予女公子手。”
“夫人那边,还送来了此物。”说罢,仁禾在案上放上一锦盒。
殷姝依旧无所动,仁禾心中轻叹,静静退出去,将一室清静留给殷姝。
门扉合上,大片流泻进来的暖光复又消失,许久之后,殷姝动动已然僵住的指尖,打开盒盖。
盒中之物由红线串着各类宝石,飘浮着阵阵好闻的檀香,应是殷母用心供养过的。
正是那七宝手串。
殷姝不自觉轻轻触上它,意料之外的温热传来,热意经指尖流过血脉直至心房。
她轻轻眨下眼,说不出对殷母的情感。
幼时她也会生出亲近之心,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漠视中湮灭。
后来葛嬷嬷之事,让她彻底恨上此身父母,怨恨殷父的狠绝,怨恨殷母的不作为。
直至经历的多了,便麻木了,明白唯有自强才能护住身边诸多人。
对于他们的恨渐渐在心中留下模糊的影子,看向他们的目光越发疏离。
或许,殷母也是察觉到,因此不求谅解。
反复翻腾的情绪平息下来,殷姝合上锦盒,从此以往,她不恨,但也无感。
*
柳嫣那院子烛火彻夜未歇,痛呼声不绝,夜半时才诞下一个女儿,柳嫣累得发虚,仍旧挣扎着看了眼孩子,便沉沉睡去。
翠墨忍不住喜极而泣,就着奶娘的手看了几眼,才松口让她们下去喂奶。
一夜的折腾,其余奴婢面露疲色,翠墨便让她们去休息,自己独自一人守夜。
她放心不下柳嫣,也庆幸,殷姝不计前嫌,吩咐人好生照料柳嫣,若不是如此,这殷家棺材便要多上两副。
然而,她心仍旧悬着,不安感弥漫上心头。
想到这儿,门外便立了一道人影,小声道:“翠墨姐姐,女公子去二公子书房了。”
这些日子,殷衡就宿在书房内。
翠墨猛地起身,扯动珠帘,面色紧张,是先看向床榻上,见柳嫣并未吵醒,才松了口气。
随即低声回道:“先打探消息。”
“是。”
殷姝得知殷衡欲集结手下势力反扑她时,她正与仁禾商议家中事务。
她眉间锁紧,抬眸看向眼前这面相平平无奇的两人,他们神情肃然,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杀意,正是先前在堂前替她压住殷父与殷衡的侍从。
待他们话音落下,殷姝反而问道:“你们是谁的人?”
是的,他们并不是黑甲士,先前在堂前殷姝本想唤仆从,却没想他们二人进来,一副听命的顺从模样。
她便将就用上一用,如今他们更是将殷衡的手脚了如指掌,显然不是常人。
殷姝问的直接,两人对视一眼,对上探究的目光,还是老老实实答道:“主上言,若是女公子想要这殷家,我等便全力助之。”
主上——
殷姝蓦地想起如今在边关的那人,她不自觉握紧掌间,问道:“他可有消息传来?”
其中一人摇摇头,回道:“并无,已有五日不曾接到消息了。”
殷姝静了一瞬,名为担忧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上心端。
与此同时,她也想起,那日青竹山上,她问他,如若她不原谅如何。
他言,会送她归家,愿她得自在。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他的安排,他会替她打点好殷家一切。
如若她愿,便会有人助她登上殷家家主之位,权势在手,至少一切自专。
此事说得容易,可在殷父以及黑甲士的眼皮底下插人打点谈何容易。
可是,他还是做到了。
殷姝呼吸骤然凝滞,埋在诸多情绪下的思念破土疯狂滋长,如同嫩芽覆上每一寸血脉。
她一生不曾享受双亲之爱,即使拥有浅薄的爱便即刻失去。
从未有人替她周全好一切,如同繁茂树荫立在她身后,替她遮住一方风雨。
他于她,是师长,是知己,亦是爱人。
竟有一刻,她迫切想欲前往边关,只为见他一面。
两人见殷姝脸色不好,也不敢多言。
终究,殷姝还是按捺下心思,以宫中打的算盘,未出城门便会被人请回。
终究,她还是说道:“随我去二公子书房处。”
*
殷衡自宴后,便在书房发了好大脾气。
又一套茶具拂来摔碎在地,他属下跪地垂头,一动不敢动。
殷衡猛地拍向茶案,脸上罩着浅浅阴翳,森冷怒意显露无疑。
他直起身,在书房来回走动,怒火汹涌烧心,他倏地立住。
转头吩咐道:“传我令,纠集全部暗卫,将殷家围住。”
“我定要让殷姝付出代价。”他唇齿上下念到殷姝二字时,让人听出咬牙切齿之感。
此时,他顾不得暂避锋芒,殷姝如此辱他,他定要将殷姝碎尸万段,说罢,他一脚缓缓碾过瓷片。
属下闻言头疼,却也只能应声。
话音刚落,紧闭的门扉猛地被人踢开,诸多训练有素的暗卫围着一人缓缓走进来。
来人不少,原本偌大的书房逼仄起来,殷衡狠厉地看去。
一身素白衣衫的女子渐渐显出脸,清冷绝颜,她平淡的目光落在殷衡身上,
好似殷衡恨上的人不是她。
她怎的来了?
殷衡及其属下忍不住疑惑,他们分明让人守在门口。
“他们被带下去了。”似乎看懂他们眸中的疑惑,殷姝开口解释道。
她朝殷衡走了几步,殷衡表情扭曲了一瞬,身体却下意识后退一步,心中那股熟悉的惧意再次袭来。
“殷衡,你为何如此恨我?”清冷的声音传来,还带着些许疑惑。
殷姝真的不懂,若说是单纯权力之争大可不必如此。
殷衡却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嗤笑一声,看着眼前这个殷家女公子,他嘲讽道:
“世人皆知殷家女公子,却不知殷家二公子。”
“凭什么你生来就是嫡女,想锦衣华食,任何人都越不过你,而我则要与诸多庶子庶女争,还要被冷言冷语,说我是低贱出身。”
“凭什么你一介女儿身,父亲还要将殷家权力分予你,还让你拜柏遗为师。”
一句又一句的质问回响在书房内。
殷姝只盯着眼前已然被嫉妒与自卑侵袭的庶弟,开口道:“皆是利用。”
诸多尊荣都是为了换取更大利益。
殷衡何尝不知晓殷父重用他,只为了让他与殷姝对立,他高坐钓鱼台,然而他还是不服啊,为何自己要成为垫脚的石子。
抒发心中恶气,他肩颈陡然卸下劲,目光落在殷姝身后的诸多暗卫。
只要他有所动作,等待他的便是斩杀。
门外的自己人也被除了个干净。
他不知道,殷衡如何得知他的谋算。
只知道,这一局是他技不如人。
“是杀是剐,请便。”
沉寂许久之后,他听见殷姝道:
“志之难也,不在胜人,在自胜也。”
你败在将自身苦难加诸他人,以取快意。
如此嘲讽之言,若在往常,殷衡早就大发雷霆。
大抵是死到临头,他不欲逞口舌之快。
见殷衡如此,殷姝缓缓闭上眼,回想过往之事。
萧昭、殷沅,还有诸多因殷衡而死之人。
她睁开眼时,只剩一片冷然,开口吩咐道:“来人,将殷衡囚于地牢,好生看管。”
如今百家都在私下瞧着殷家,切不能再传出殷家公子因病过身的消息。
只能暂且压下,待风头过去,便让他血债血偿。
她垂眸看向已然瘫软在地的殷衡。
身后的暗卫悄然在殷衡面前放上笔墨纸砚。
“写吧。”
殷衡抬起血红的眼眸,声音嘶哑道:“写什么?”
“休书。”
柳嫣如此,断不能留在殷家。
殷衡低低冷笑出声,一把拂翻。
“凭什么?”他偏不让她如意。
殷姝也不甚意外殷衡的反应,只说道:“她诞下一女,若是此女随她,便是此生无望。”
殷衡愣怔住,他一心想着如何报复殷姝,丝毫没想起他还有个孩子。
孩子……
尽管此时他与殷姝势不两立,可她这句戳中他的担忧,世家女子,多由母系长辈教导,若是女儿跟着柳嫣,那这辈子名声便完了。
殷姝知晓他已有所松动,她向暗卫使了个眼神。
暗卫呈上一张已然写好的休书。
一字一句将柳嫣的罪行一一述来,殷衡咬着牙,一把盖上自己的印章。
待所有事了,殷姝转身朝着外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