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出主意的唐强忍不住懊恼,正欲回头叫那些人出来。
柏遗复又开口,语气较之前重了几分,“可如今,后方大军堵截,我等此刻只能于此暂避。”
未开口的王烊盯着眼前身姿清然的男子,他话音落下,便抬首目光凝在苍穹之间。
王烊随他视线看去,依旧乌云压低,秃鹫盘旋,黑影彻底遮住红日,可想而知,接下来的天气愈发寒冷,不知他们是否能熬过此劫。
沉重压抑的气氛席卷每一个人的心中。
*
众人以一列小队小心走在暗道之中,怕引来外边西戎大军。
方才待人皆进到暗道时,远处的马踏声愈发响,想来不过半柱香的光景便能到此处。
因此人人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柏遗已然落在列队的中部,越往暗道深处走,众人愈发紧张起来。
虽猜测这是用来运输粮草和兵器的暗道,然而,先前唐强查看时往里面走了许久也未走到尽头。
可见暗道之长,更是不知晓是否有出口。
忽的,为首的王烊挥手示意停下脚步,跟在他后边的人一一停下不动,紧张地看向前方。
王烊朝前走了几步,接着从袖中拿出一把火折子,轻轻吹了口气。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那火折子。
只见火折子颤颤巍巍,终究还是燃起跳动的火焰。
一瞬间,大家心里悬着的石头狠狠落下。
现下已经在暗道深处,火折子还能燃起来,说明前方应该还是有出路。
王烊也并未将火折子灭掉,借着微弱的光亮摸索着继续往前。
暗道里寂静一片,倏地不知谁的肚子叫了一声。
算算时辰,已经有四个时辰未曾进食了。
王烊皱了皱眉,还是小声说道:“大家原地修整,拿出饼子垫垫。”
说完,从自己带进来的包袱里拿出一块烧饼,朝柏遗走去。
“大人,先将就用吧。”
柏遗接过烧饼,“多谢。”随即咬下一块,缓缓咀嚼着。
王烊见柏遗神情正常,不像是难以下咽,松了口气,顺势坐下来。
左边的唐强将带来的麻饼塞进嘴里,眼睛还在到处乱暼。
直至他瞧见柏遗手上戴着的物什,颇为好奇,他混迹市井,见过的稀奇玩意儿何其多,却从未见过这个。
忍不住问道:“大人手上所戴的是京城新鲜玩意儿吗?”
王烊听他如此说,也朝柏遗手上看去。
只见修长白皙的指节上戴着指环,见质地应该是白玉打造。
暗暗咂舌,要将白玉恰好合上指节,雕刻工艺可见之高。
柏遗也随他们目光看去,正是临行前阿姝送予他的,他原以为是她收集而来的宝物。
然而她特意叮嘱,只可戴在环指上,不能轻易摘下。
他一一应下,知晓她定是有其用意。
身旁两人提及此物,他慢慢攒紧手指,按捺下涌起的蚀骨思念,温和地回道:“是吾一故人所赠。”
王烊与唐强对视一眼,明显感受到柏遗原本压抑的情绪好些。
*
众人修整过后,便又朝着深处行去,此时,诸多人步子愈发大,急着往前赶,生恐慢下一步。
不知又走了多久,许是一炷香。
暗道逐渐逼仄起来,人人只能侧身而过,带队的王烊不知为何心中浮现一丝不安。
他低头看向那火折子,火焰较之前小了些,但好在还是燃着的,深深呼了一口气,继续小心翼翼往前挪。
直至脚触到实实在在的石壁,他暗道不好,连忙示意身后之人停下来,蹲下身借着微弱的火焰去摸眼前的石壁。
一寸一寸地摸过。
其余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不好,分别摸向自己前方的土壁。
然而越摸心越沉,没有任何出口,甚至连缝隙都没有。
这不是暗道,是被弃之不用的废路。
“不可能,火折子明明还燃着。”
其中一人忍不住出声,死死盯着王烊手中燃着的火折子。
众人也摇头,按理说,火折子燃着,该是有路的。
柏遗蹲下身,伸出修长的手指,旁边的唐强瞧得清楚,他分明用的是无指环的那只手。
一一探过土壤,却在一块颜色较深的土壤处停下,缓缓捻了捻土块,指尖有水意。
他直起身,声音平淡解释道:“这暗道左侧便是水流,土壤厚实却也不是严密的,水意顺着土壤缓缓渗进来,才使这暗道有气。”
此话便是在解释火折子为何能燃。
同时也歇了一些人的心思,如若挖下去,水流涌进来,那他们更是逃无可逃,只能困死在此处。
恐怕这也是成为弃道的缘由。
王烊浓眉拧成一团,心下沉甸甸,只能看向柏遗问道:“大人,那我们如今该如何是好?”
“先原地修整,清点干粮数量。”柏遗并未说出他的打算,先如此吩咐道。
众人纵然焦急也是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只能先按吩咐行事。
柏遗看向来时的路,问道:“你可愿同我去查探一二?”
正打算去收拾包袱的唐强脚步一顿,左右瞧了一下,见无人作答。
他表情一滞,缓缓指向自己,“大人是在说我吗?”
柏遗轻轻颔首,低头看向他,“你可愿?”
唐强挠挠头:“……小的愿意。”
他想想,还是咬咬牙应下,若是此次能立功,便是白花花的银子到兜里来,不正是他此行所求吗。
“先休整,子时去。”丢下这一句,柏遗便靠在土壁上阖眼养神。
思虑着之后该如何行事,一向冷静的脸上不自觉带上疲色。
困意袭来,尽管他多番挣扎,还是恍然间入梦。
实是算不上一场好梦,他立在尸横遍野的战场,号角声不绝,记忆混乱。
心中浮现一种强烈的不安感,他望向东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心念一动间,他便到了京城,行在皇宫的甬道上,两侧的奴仆却好似没瞧见他。
任他畅通无阻地走过临华门,直至到华音殿一处栽着青竹的院落。
方踏进院落,他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窗台的枯黄的常春藤。
从院落外躬身走进两名婢女,似乎因主人家不在,她们谈起来话便肆无忌惮。
“女公子性子真怪,这已然枯死的常春藤还放在窗台作甚。”一婢女开口道。
“说话小心点,殷家女公子马上将入主东宫,便是你我主子。”另一年长些的婢女斥责道。
说话间,她们陡然穿过柏遗的身体,进到院子里打扫。
柏遗却顾不上,他只听见“入主东宫”四字,一瞬间太多的猜测掠过去。
那股压抑不住的戾气增长,他一向温和的面庞因眼底猩红而显得可怖,转身便欲朝着东宫行去。
然而一转身便见一女子静立在宫道上,眼角微微扬起。
她肩上接了一层白雪,似乎等他许久。
不可控制的杀意在见到她时便悄然湮灭,不安感也如潮水般退却。
他生出一丝胆怯,不敢上前。
那女子眼波氤氲着淡淡的水光,轻轻说了一句话。
隔的如此远,柏遗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说,活着回来,别让我等你太久。
第53章 崔非错
众人零零散散地靠在土壁, 今日的精神劲基本都耗尽了,皆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
唐强估摸着时应该差不多,捏着袖角将匕首再擦拭一遍, 拿着比划两下。
那匕首闪烁着森寒幽光,刃面光滑,一看便是好物什。
他满意地将匕首入鞘,塞进衣袖中, 欲起身去叫柏遗。
此时, 柏遗也悄然睁开眼, 梦中怅然若失的情绪仍然萦绕心端。
他抬手轻轻捏了捏眉心,直到好受些才作罢。
见周遭人已睡沉,算算时辰, 还有一柱香便是子时。
此时, 外边的西戎军应该睡去大部分。
他直起身,目光落在唐强身上,唐强意会, 两人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暗道深处出奇的静,往外走便多了些其他声响。
火堆木柴爆裂的声响, 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以及说话声。
柏遗薄唇轻抿,唐强更是屏气凝神。
暗道口是柏遗他们特意处理过的,寻常看不出来, 唐强轻轻拨开遮掩的杂草, 悄悄往外看去。
他瞳孔陡然一缩, 目光所及之处, 晃动的火光将外边的驻扎帐篷映得发亮,
随即直喇喇的映照在西戎士兵脸上, 此军人数比他们估摸的还要多, 除却在营地休息的,巡逻列队便有四支,一支十二人。
他们腰间挎着弯刀,脸色警惕,隐隐有观察之势,一看便是西戎军中专司侦查的先手一队。
柏遗目光一寸寸扫过各个帐篷,直至凝在某顶帐篷上。
旁边的唐强随着他看去,心底纳闷起来。
那帐篷不是主帐,周遭守卫却格外森严,似乎关押某位大人物。
怪异的戎笛声再次响起,原本脸色警惕的巡逻小队稍稍放松,各自寻了处火堆坐下闭目养神。
柏遗心中有了些推测,戎笛便是换哨声,只是不知这换哨所需多久。
他暗自算着时辰,半柱香之后便有新的巡逻小队。
两人在暗道口耐心地等着,等下一次换哨出去察看情况。
谁知,寂静的夜里突然传出杂乱声,有人大叫着集合,巡逻的小队一顿,目光扫过暗道口。
在他们看过来的一瞬间,唐强下意识屏气敛神,生怕他们透过杂草些发现他与柏遗。
柏遗微微皱眉,看向叫嚷声爆发的声音,正是那顶奇怪的帐篷。
此时,那帐篷内灯火通明,看上去甚是年轻有力的人影正在与守卫搏斗,守卫拼命阻拦,却有不敌之势。
如此大的骚乱,主帐那边毫无动静,约莫是不在营地内,想来被关押那人也是算好这一点,才选择这个点作乱。
唐强暗暗咂舌,这人以一敌众,尚占上风,可见身手矫健,不知比上身经百战的曹敦大将军如何。
巡逻小队面色犹豫,眼见着那人要破帐而出,终究还是一挥手,示意众人前往支援。
挨着暗道口的营地骤然一空,柏遗观察着外边情形,低声道:“走。”
说完,也不待唐强反应,自己便借着丛生的杂草以及树荫遮蔽身形,往营地外围移动。
唐强瞥了眼帐篷,那人怕是力竭,被先手一队反手压住,挣扎不得,反而被捆上特制的镣铐,应是无作乱的可能。
见巡逻小队即将返回,他赶紧提起一口气,朝着柏遗去的方向跟去。
唐强原以为柏遗是想趁着此机会逃出这一片,朝来时方向寻求援军。
哪知,他跟在柏遗身后移动,待看清前头,他脸色彻底难看起来。
那是一顶守卫极其森严的帐篷,守卫还在因方才之事骂骂咧咧,朝着里面吐了口唾液。
原来柏遗带着他绕营地外围一大圈,从西南方向绕到正北方向。
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唐强暗骂,心里打起鼓来,开始后悔跟着柏遗出来探查。
柏遗并未言语,目光凝在那顶帐篷后边,一瞬间诸多行事法子一一略过,最后他只盯着右侧边漏风的一角。
一直观察着他神情的唐强眼皮直跳,不安的想法浮现在脑子里。
暗中叫嚷着,您千万别跟我说您要去。
与此同时,一道仅两人听见的声音响起。
“你可要随我前去?”
语气平静,不带一丝情绪。
唐强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
这位柏大人居然问他要不要去敌方帐篷。
然而,他咬咬牙,道:“我去。”
说完便重重泄气,一个弱书生配上一个瘦猴子,怕是都要交代在此处。
谁知,他眼睁睁见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柏大家径直借着树影快速朝那顶帐篷移动。
卷起的袖袍露出白皙有力的手臂,一步步落在枯草上,却没发出响动。
这哪里是什么弱书生。
这身手怕是连传说中的暗卫都望尘莫及。
唐强惊诧之余,跟上去的脚步却不停。
笑话,他也不是吃素的。
因被关押的这人闹过一回,帐篷外的守卫只顾着警惕帐篷内的动静,其余的顾不上。
两人还算顺利地跳到那处漏风一角,借着这一角,隐隐窥见一名身着大襄将军战袍的年轻男子身上捆得紧密,毫无动弹的余地。
唐强见他青筋迸起的手腕处有几道深到见白骨的刀痕,伤口处正不停向下滴着鲜血,这速度,若是得不到及时包扎,怕是撑不到明日。
他两侧还立在四名身长体壮的西戎士兵,将这人团团围住。
原本柏遗的计划中,这帐篷内该只有这一人,想来是方才他的身手引起忌惮,这才又在帐篷里加了四人。
唐强也将形势看得清楚,暗暗苦恼。
如何在不惊动外边守卫的同时,将这四人放倒。
他与柏遗只有两人,而这四名士兵站四角方位,极难做到同时打晕四人并接住。
若是有软筋散便好了。
正想着,柏遗从袖口中掏出一素白瓷瓶与一蓝色瓷瓶。
他从蓝瓷瓶中倒了两粒药丸,一粒予唐强,自己服下一颗。
接着将素白瓷瓶的药粉倒入掌间,抬眸看向周遭的枝叶。
许是天助人也,枝叶轻微摇动,随之摇动愈发大。
风起兮。
柏遗垂眸看着掌间的素白药粉凭风顺着这一角吹进帐篷内。
缓缓捏紧指尖,控制不住地出神。
这瓷瓶还是神迹城时她予的,没想到此时竟派上用场。
念及她,眼前浮现梦中之景。
一向泛着清冷的眼角抹上一点红。
红墙旁心心念念的身影。
以及那句。
活着回来,别让我等你太久。
无人知晓,此次西疆之行毫无定数,便是他也不是十足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