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不得不行。
只因此乃世间的唯一一线生机,亦是他与她的天光。
*
唐强服完药丸,便死死盯着帐篷内动静,这药粉效果不错,不过片刻,帐篷内四名守卫神情迷糊起来,身体不住摇晃。
他趁机冲进去扶住将要倒地的两名,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正欲回首扶其余两人,便见柏遗已然将他们扶倒在地。
柏遗并未朝着那人行去,反而是趁机观察帐篷内,帐篷内放着不算多的粮草,原先应该是用于放粮草的。
随后才将目光落在坐在交椅上的这人,他脊背如枪般直立,肩宽腰紧,少年面容有几道血痕,却不掩他的英俊。
如今正双眼紧闭,浓眉皱起来。
唐强见他战袍好奇的地“咦”了一声,朝他走了一步。
惊变骤起,原本紧闭双眼的少年猛地睁眼,漆黑的眼眸满是血气,吓得唐强止住脚步,反而后退几步。
见他如此,柏遗毫不意外,缓缓轻声道:“该是唤你崔将军——”
他顿了顿,那人转首望向柏遗,吐出下半句。
“还是曹将军呢?”
此话一出,那人暴怒,翻腾的杀意越发重,碍于身上的阻碍不能起身将柏遗一刀斩之。
他们这两人一来一回,唐强看得纳闷。
忍不住又去上下打量眼前之人,少年面容虽经边关风沙打磨,却也能看出他年纪不过双十,岂会是从军四十年的曹敦大将军。
若说两人是父子尚还可信,此想一冒出头,唐强立马摇摇头。
他可从未听过曹敦大将军有子辈。
柏遗只是注视着这人,似乎等着他的反应。
那人暴怒之后,稍稍冷静下来。
他的姓氏是他最大的隐秘,这世上知晓之人不过他与父亲。
但眼前此人目光平淡,似乎对他别无所求。
终究,他还是开口问道:“你……如何……得知?”
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像是钝刀磨铁,甚至可称之为不堪入耳,唐强差一点便要捂住耳朵。
说完,那人便后悔了,他死死盯着柏遗,只要他露出嫌恶的表情便将他斩之。
谁知,柏遗始终毫无情绪,“崔非错该是你如今之名?”
崔非错三字一出,唐强旋即想到坊间传闻。
大襄除却定海神针曹敦大将军外,闻名遐迩的便是他的副将崔非错。
据传,此人战功赫赫,凭着极好的身手以及不俗的刀法取敌军之首。
大襄士兵多用剑,西戎等蛮夷之地才偏爱刀法。
是以,这崔非错也算是坊间极负盛名的人物。
若说先前柏遗所言,让崔非错提起十足的警惕,如今倒也放松些。
毕竟他语气透露出的熟悉便可说明一二。
“是……你可是我父……曹将军所派来营救我之人?”
唐强敏锐地察觉到崔非错话语间的停顿。
柏遗摇头复又点头,“吾不是曹将军派来的,但与曹将军是熟识。”
“吾希望你带我们去找他以及剩余的大襄士兵。”
旁边的唐强附和道:“我等是来给曹将军送粮草的。”
闻见粮草二字,崔非错眼神一凛,一字一句质问道:“你们为何现下才来,曹将军多次上表却无应,你们可知晓?”
他恨恨的目光看向柏遗与唐强。
这话便是冤枉人了。
唐强压抑在心的郁郁终究寻到个爆发口,反驳道:“那你可怪错人了,若不是柏大家请命,圣人还不打算给你们拨粮草呢,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来此地,遇上西戎大军不说,还要费心费力救你。”
“最后还遭你一顿质问。”
他嘴皮子向来是厉害的,一顿阴阳怪气下来,崔非错也无言。
只垂着头说:“竟是如此吗?”
就在此时,外边戎笛声再次响起,又是到换哨时刻。
不知这帐篷内的守卫可会调换,三人想到这一点,脸色凝重起来。
唐强先一步用藏在袖中的匕首将崔非错身上的镣铐去掉,顺势扶住他,看向柏遗:“大人,我们该如何做?”
经这一来回,他对柏遗佩服得五体投地,真心实意听从他指挥。
柏遗听着外边的动静,巡逻小队整齐的脚步声愈发近,看来要换人。
唐强扶着崔非错的手一紧,心急如焚,崔非错亦是死死盯着帐篷帘子,身体蠢蠢欲动。
柏遗薄唇上下触碰,“立马走。”
说完,三人朝着来时的一角移动。
谁知,巡逻小队的动作比他们想象得更快,声响逼近帐篷,“换人。”
“是。”
帐篷外新守卫见帐篷内毫无回应,心下疑惑,伸手摸向帐篷布帘。
柏遗面色一寒,做手势示意唐强与崔非错两人先走,自己则摸向腰间的软刃,转首看向帐篷帘处。
千钧一发之际,营地外围忽的传来兵马嘶鸣声以及兵械晃动的声响。
引得复又寂静的营地紧张起来,新守卫也顾不上查看帐篷内的状况,脸上闪过一丝厉色,低声道:“随我来。”
“是。”
随即带着巡逻小队朝外围跑去。
柏遗见帘子掀起一小角复又放下时,便转身随其余两人沿着山壁上到山头。
营地的动静亦引起他们注意,崔非错朝着那处看了一眼,声音不自觉紧张道:“西戎将军丘林左带兵回来了。”
第54章 圣人心思
殷府花厅外, 藤架上爬着数不清娇艳欲滴的花,逆着寒意开放,可见花费的心思多少。
殷姝立在堂中, 眼眸看向正在宣旨的传话官。
“兹令殷家嫡长女殷姝入宫习礼。”传话官一气不带停顿地念完,面上糊着笑意,抬眼看向殷姝。
谁知,这位正主脸上无任何喜意, 平淡如水。
她身后的周家小姐更是眼里冒着火气, 恶狠狠盯着自己手中拿的旨意。
传话官莫名觉得这旨意烫手起来, 心下也纳闷得很。
入宫习礼可不是寻常的习礼仪。
此乃是封东宫太子妃之前必过的流程。
这道旨意一下,这殷家女公子封为太子妃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何等的殊荣啊。
他转念一想,这殷家女公子自幼长在江南, 应是不知晓其中内情。
自己若是卖她这一分好, 得她眼缘,此后便是飞黄腾达。
于是,他笑意愈发深, 双手将圣旨呈给殷姝,嘴上奉承道:“女公子大喜, 此后定是万人朝贺。”
说完,眼神便瞥向东边方向。
见传话官如此,殷姝自是明晓他的意思, 目光却略过眼前的圣旨, 转而看向花厅外候着的大批御林军。
若是她猜得没错, 御林军已将殷府围个水泄不通, 若是她不接旨, 御林军便将她们一一拿下。
身后的周覃看得着急, 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撕碎那圣旨, 这旨意不能接。
若是接了,殷姝便得入宫备婚,她与夫子又该如何。
她转而紧紧盯着殷姝的神情,只要殷姝面露拒绝之意,她便带着隐藏此地的暗卫拼命杀出去。
而被众人注视的殷姝此时却垂下眸,目光流转在腰间的白玉珩上。
她没想到,宫中竟下令如此快,像是在赶着什么似的。
一切皆在她意料之外。
而此刻,她回首看向周覃,周覃身姿绷直,犹如拉满的弓。
只待她一个眼神,周覃便会出手。
然而,殷姝还是轻叹了口气,在周覃紧紧皱起的眉与传话官骤然放松的神情中,伸手接过那道旨意。
传信官此时才品出,这差事不算好啊。
也不欲暗示什么赏银,赶紧躬身告辞,转身便欲领着御林军回宫。
此时,身后蓦地响起一道清冷的嗓音,“敢问公公,可还有人同我一道进宫?”
传话官硬着头皮转身回话,“回女公子的话,十日后右相家叶大小姐亦进宫学礼。”
殷姝得到想要的答案,轻轻颔首,眼见着传话官领着御林军消失在殷府门口,才复又看向手中这道明黄的圣旨。
一旁的周覃早就按捺不住,连忙抢过旨意,说道:“阿姝!你不该接这道旨意。”
她心里着急,一出口便是质问的语气。
说完,周覃便后悔了,赶紧解释道:“阿姝,我……”
“我知道的,师姐。”
殷姝打断她,无声地一笑,回道:“可我亦不能眼睁睁见你和夫子留下来的人去送死。”
殷府外边尽是重兵,圣人算好殷姝可能不会应下婚事或是以家世推脱。
违逆圣意的下场便是一死,而殷姝一人则罢,可她不能连累周覃与那些不知名的暗卫。
人命无辜,何必为此赴死。
周覃见殷姝眼底的压抑,再也说不出话,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她一向不屑什么权势,视它为土,可当权势压人,却又无人可护时,她只能任人宰割。
最令她心痛的是,比她小几岁的殷姝早已看清,并以她一身所长,护住身边的人。
殷姝替周覃抹去泪珠,声音带着一丝坚定道:“师姐,当下我即将入宫,那些暗卫随我进宫不亚于送死。”
“索性你带着他们,同申晏师兄一道,去救他。”
周覃眼红透了,不住摇头,她不能,她答应过夫子,定要护好殷姝。
如今殷姝被迫进宫,怎能再舍她而去。
殷姝读懂周覃面上的抗拒,态度十分坚决,认真地道:“只有夫子回京,才能与圣人博弈,破开此局。”
周覃这才犹豫起来,“那你在宫中……”
“无事,我还有人可用,不必担心我。”殷姝笑的从容,似是胸有成竹。
周覃这才放下心,虽然殷姝并未向她提过,她也敏锐察觉到阿姝与那窦赋修有合作。
有他在,阿姝至少能暂时无虞,撑到他们回京。
定下心来,周覃便深深看了眼殷姝,握住她的手道:“阿姝,等我们。”
“好。”
*
不过几日,殷姝便又行在这皇宫宫道内,只是与上次步行不同,此次皇后特地派马车来宫门口接她。
她也搬去凤仪宫旁边的长秋宫,旨意传开,宫中奴仆皆知晓这偌大皇宫即将又多一位正经主子。
在长秋宫此后的宫婢些暗自窃喜这份好差事,恨不得将殷姝供起来,只盼得这位未来皇后的眼缘,同她一道去东宫。
而殷姝目光落在眼前的婢女身上,淡淡问道:“为何右相家叶瑟然小姐愿居太子嫔之位?”
右相家叶小姐便是华音殿贵女之首,那位明艳端庄的女子。
婢女神色严肃,斗胆抬眼看向殷姝,见她细眉上扬,一双含着冷意的眼眸盯着她,不免身上一寒。
赶紧埋头禀报道:“右相本不愿叶小姐为太子嫔,已与叶夫人相看别家儿郎,谁知叶小姐竟表明心志,愿为太子嫔。”
“这些日子,也时常进宫侍奉皇后。”
待婢女走后,殷姝才神色彻底冷下来,这个婢女是窦赋修的人,窦赋修出京之前,她恰好出宫,他便将此宫婢姓名同职位一一交代予她。
言明若是她有所动作,尽可吩咐此宫婢。
可殷姝原本并不想动这一步,毕竟她背后的主子是窦赋修,事情过后,定会将一切告知于窦赋修。
算来算去,便是殷姝落入窦赋修的掌控。
然而,如今周覃与申晏带着所有暗卫前去西疆接应柏遗。
她手下的势力尚未转移来京城,已无人可用,而宫中与京城消息不明晰。
只得动这一步。
表明心志……
时常进宫侍奉皇后……
看来这位叶小姐经八皇子一事,也瞧出皇后与太子这对母子的手腕心思。
宁可居侧妃之位,也要将筹码压在太子身上。
想起来她那双慧气的眼眸,殷姝心下一沉。
她本计划,以这位叶小姐的气性,若是不肯居太子嫔之位,要争这太子妃,两相争端。
一家为江南世家,一家为右相,皆是出身不凡,即使是皇后,也要思量犹疑,如此,便可拖延几日。
待殷父“病重”,她也可借此推脱。
谁知,圣人直接越过皇后下令,将太子妃之位定给自己,而叶瑟然也肯退一步。
将这几步一一看过来,圣人将她的心思算得透彻。
纸糊的窗格透出一方亮光,殷姝起身走至窗户边,细看着她带进宫的常春藤,不知是否是寒意的缘故。
常春藤根茎处枯黄大片,隐隐有死意。
殷姝眼眸染上一丝焦虑,这几日她请教过多位花匠,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可这常春藤仍旧不见起色。
她不由出神,先前在殷家她骗了师姐,实则她在宫中无人可用,甚至她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会嫁给太子。
圣人在太子妃一事上果决狠厉,行事却迂回,两相矛盾。
可她的一言是真,那便是只有柏遗归京,此局才能破。
圣人如此毫不顾及地逼迫她成为太子妃,便是有所谋划,笃定柏遗回不来。
然而,转念一想,他着急将殷姝定为太子妃,也是惧怕柏遗会归京,那时,已成为太子妃的殷姝便是保命底牌。
殷姝此时说不上自己心绪,只觉命运弄人,她想尽千般便是欲挣脱为人傀儡的命运,此身凭自己做主。
谁想,兜兜转转,自己不过从一个下棋人手中转到另一钓鱼者手中。
从来没人想过,她是否愿意。
殷姝看向那即将枯死的常春藤,轻轻喃道:“便是你,也是为我所累。”
他听不见,常春藤也活不下来。
她缓缓阖眼,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心头的无措感,复睁眼时又是寻常的淡定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