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鸦雀无声。
殷姝承认,自己不知晓该如何做。
她面前的图澄心下轻叹,暗道难为她了,正欲启唇时,殷姝猛然抬头,目光透着某些不知名的情绪。
她郑重朝着图澄行了揖礼,低眉道:“求大师指点。”
“千般因果加诸我身,只求破此局。”
此言便是愿意为这世间放弃自己的性命。
图澄大师看向殷姝的眼神复杂起来,“你可知晓,若是你此世死了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果然,他知晓自己是异世之人。
殷姝竟有种尘埃落定之感,看向图澄的目光更为坦然,只问道:“我父母亲身体可好?”
图澄知晓她所问的是她上世父母,还是颔首道:“身体康健,余生无病无灾。”
闻见此言,殷姝彻底放下心,嘴角扯起一抹笑意。
图澄却定定看着她的脸颊。
她抬手摸去,指尖湿润,已然眼角滑泪。
其实,她还是惧怕的。
她怕父母再也记不清殷桃的名字。
“那你可曾想过柏遗?”
殷姝并未直言,而是轻轻道:“破此局,他便能好生活下去。”
不必苦苦为众生争,只身同天道论。
他因着自身经历,所以不愿世间再多惨事。
若是他在此处,应是会同自己的选择一样。
图澄大师看着殷姝目光闪过诸多情绪,最后化为甘愿,很难不心生感触。
他闭了闭眼,眼前晃现殷姝出生那日。
他算着因果,一路行来,竟停在殷府门前。
着急的仆从护着接生婆与医官进进出出,提醒道:“夫人生产,可得小心点。”
他才知晓,这份机缘落在她的孩儿身上。
该说是,因果注定吗。
于是,他睁开眼,缓缓道:“女公子可愿听贫僧唠叨几句?”
殷姝一愣,下意识摸向腕间的七宝手串,图澄随她视线看去,忍不住苦笑。
“她竟将这个都予你了吗?”
殷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也罢,不过是死物罢了。”图澄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缓缓说道。
*
图澄年幼时,也是受苦众生之一,无名无姓的乞儿,终日无所有亦无所求。
直至一日撞到一位禅师,禅师并未因图澄衣裳破烂,浑身酸臭而露出同旁人一般的嫌恶。
反而含笑问道:“你可愿同贫僧入佛?”
自那日后,少了小乞儿,多了位法号图澄的小僧。
禅师言他佛性极佳,看透因果之人。
师兄弟羡慕他,却也不敢接近他。
可图澄并不理解此意,终日埋头做着禅师布置下来的课业。
只觉内心空茫,不知归处。
哪知一日在佛塔下清扫落叶时,见一红衣女子,惊鸿一瞥,便知心动。
后来他知晓,她名唤周蔻。
再后来,便是心意相通。
一日,周蔻不知从哪处看来的七宝手串,非叫嚷着让图澄替她编,扔下一大堆宝石,便同婢女出寺庙打牙祭去了。
佛庙向来不能杀生,因此周蔻几日未曾进过肉食了,自是嘴馋得紧。
然而她一向记性差,想一出是一出,很快就将这件事忘却。
直至她因周老太爷大寿必须得赶回徽城时,轻笑着挨近图澄,道:“喂,你可愿同我走?”
图澄心绪如弦拨动,只抿唇拿出一串七宝手串递予她,却不言。
他希望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同她讲。
周蔻如获珍宝,一把戴上,举起手晃晃,很是得意。
“那你等我,我很快便回来。”
待送走周蔻,图澄才抬起一直藏起来的左手,腕间赫然也有一串七宝手串。
他将两串埋在大殿香炉中诵经七天七夜,祈求她余生平安无灾无难。
人不过才走,却先涌起念想。
图澄终于定下心中打算来,毅然转身。
便见禅师带着戒堂诸位师兄立在那处,望向他的神情隐隐带着谴责和不解。
出人意料,禅师并未对他施以惩戒,反而将他带入佛塔内。
“你生负有机缘,该思如何为众生。”
“情爱两字,不过是过眼云烟。”
直至黑暗将佛塔锁住,寂静侵袭周遭,图澄缓缓起身,一步一步朝着佛塔顶端走去。
一步一思。
机缘是何。
众生如何。
然而他还是猜不透。
佛堂顶部是江湖与坊间传闻的至宝佛珠,可他并未看见,只瞧见一本陈旧古朴的书。
“……名曰《千世贤臣》”,图澄语气中少见地带了丝疲惫。
殷姝面上讶异,图澄大师竟也知晓原书剧情。
“起初,贫僧只将它看做话本子,不作理会。”
图澄依旧坚持己见,并执意还俗,禅师深深叹息,还是允了。
他与周蔻历尽万难才得以成婚,惊变亦是成婚那日,周蔻一睡不醒,再无气息。
如此离奇,纵然图澄请遍医官,也查不出周蔻究竟为何,万念俱灰,他毅然选择自尽。
谁知翌日他睁眼,发现自己已然回到佛塔顶端,手中正拿着那本《千世贤臣》。
“……你母亲应是怨恨我吧。”图澄大师说此话时,没有自称贫僧。
语气说不出的无奈,他抬手遮住双眸,一句饱含诸多情绪的话语流出:
“然而,这是我千般试过之后,最好的解法了。”
“她能余生平安。”
殷姝久久回不过神,竟是如此吗?
一人余生道不尽的遗憾,竟是另一人千求为她求来的因果。
她心中泛起阵阵酸涩,不知该如何宽解图澄大师。
“……贫僧曾无数次在世间行走,寻求能够破此因果的法子,直至你的出生。”
“同年,贫僧也救下前去青竹山的柏大家。”
殷姝蓦地想到,窦赋修所言的两件奇事,一是自己,二便是柏遗。
以及柏遗所说的旧缘。
“女公子所求,贫僧知晓。”
“贫僧言尽于此,女公子请回吧。”
殷姝颔首行礼,也并未多问,只言道:“那这七宝手串?”
图澄大师眼眸温和,“她既然送予你,便是你之物。”
他顿了顿,“……你莫要怨恨于她。”
“她曾与我言及,若是有一女,定待她如珠似宝。”
图澄还记得,说此话时,周蔻言笑晏晏,一脸期盼。
只可惜……
殷姝知晓,定是在那千回中,殷母同图澄大师说的。
然而,她所期盼的是她与心爱之人的孩子。
终究是错过。
殷姝轻叹,行礼告辞。
在退出寺门时,她忍不住抬眸看了眼图澄大师。
他视线落在佛像上,眉宇间尽是疲惫,轻飘飘的灰色袈裟似要将他压垮,暴露在光斑下的影子也被黑暗吞噬。
第57章 死讯
殷姝立在黄寺门外, 一时间竟不知晓自己该何去何从。
她看了看天色,如今长秋殿应是候着许多礼仪姑姑,等着教授她与太子大婚时的流程。
一向平静无波的心罕见生出烦躁, 殷姝抿紧唇,转身朝长秋宫的相反方向行去。
浑然不知,因她不见,后宫掀起不小风浪, 各宫都派奴仆出来寻她。
*
几个时辰前, 西疆边关急报, 我军大败,死伤无数,作为主帅的曹敦不知所踪, 崔非错更是被西戎所俘虏。
除此之外, 押送官柏遗率兵运送粮草时,遭遇西戎大军偷袭,亦是踪迹全无。
消息传回, 满朝哗然,各执己见。
有人言, 须得先点将率兵前往驰援。
亦有人言,西疆与内里疆土还有一道天峠,为保稳妥, 应借天险死守剩余疆土。
甚至还有人奏表, 此乃天灾, 应先发罪己诏。
朝堂吵得头疼, 圣人稳坐龙椅, 浮肿的双眼扫过每一位臣子, 沧桑的声音藏了些莫名的情绪, 道:“此事稍后再议。”
说罢,便甩袖离去,留下面面相觑的各位官员些,暗自回想,方才可有说错话。
扔下百官的圣人面色阴沉如水,鹰眼含着思虑与揣测。
待进到太极宫内殿,他缓缓开口道:“可曾查清楚了?”
身后一名皇家暗卫跪下禀报道:“回圣人,属下奉命将柏遗消息一一传给西戎大军,柏遗命江南褚前去千里外寻求援军,属下则带人埋伏在回程路上,可惜未能留下江南褚的性命,让他重伤跑掉。”
“随即属下命人去围杀江南褚,属下则前去查看柏遗情况,眼见他们被西戎大军团团围住,谁知,西戎先手一队亦发现属下等人。”
“因此属下只能率人先退,等待消息。”
“一夜过后,前去查探的探子言,柏遗已被西戎大将丘林左虐杀而亡。”
“属下上前查看,眼见丘林左命人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人躯,想来应是真的。”
话音回响在偌大的太极宫,也传进圣人的耳朵里。
“蛮夷粗鄙!”圣人忽的出声,沙哑的嗓音甚是痛惜。
然而他眼眸中冒出令人心悸的冷芒,嘴角笑意逐渐加深,看上去甚是满意这种死法。
此时的他显得有些意气风发,终于除去心头大患,连一向佝偻的身姿都稍稍挺直些。
“你去领赏吧。”轻飘飘的,似打赏乞丐的口吻。
跪在地上的皇家暗卫首领,犹豫许久,还是问道:“那西疆百姓如何办?”
此话一出,圣人蓦地转身,接连迈了几步,行至暗卫首领的面前,一字一句道:“不该你问的事别问。”
语气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退下吧。”不待暗卫首领辩驳,圣人复又转身,显然不欲言。
暗卫首领缓缓站起身,身上浑身发凉,一步步往后退时。
他脑袋中涌现许多,勾结西戎,杀害柏大家,如今,西疆百姓饱受战火折磨。
甚至差一点,连大襄国土处处皆是战火。
而这所有的一切,最后是为了眼前自己效忠的主子,大襄的圣人。
为他的一己私欲,为他的至高皇权。
首领低眸看向自己满是老茧的双手,这双手已然沾满无数人的血液。
黏腻、猩红,挥之不去。
忍不住苦笑,自己亦是这惨案帮凶。
*
太极宫发出两道令,一道发去尚书院,命曹谷将军率兵前去天峠死守疆土,抵御西戎大军的侵袭。
此令一出,诸多有志之士无言,明明大襄如今兵强马壮,粮草充足,为何不夺回丢失的城池?
为何将西疆的百姓弃之。
除此之外,还有曹谷此人,虽与曹敦将军同出一族,然而才能平庸,凭着自己攀炎附势的本事才能做到如今的将军之位。
派他前去,无疑是自取灭亡。
雪花般的奏折纷纷塞入太极宫,除曹谷之外,百官皆求圣人收回成命。
偏生,圣人在除去柏遗之后,自觉郁气尽抒,不喜旁人违令。
加之,曹谷此人能力平庸,却是实足的保皇党,对自己忠心耿耿。
于是,纵然堆成小山的奏折送进太极宫也如石沉大海,再无回应。
而另外一个令,则是宫内传召,命殷家嫡长女殷姝入太极宫觐见。
传令官去了长秋宫,奴仆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问及殷姝去向,通通不知,他无奈,只得将消息递给皇后娘娘。
皇后当时正与叶瑟然聊家常,这几日,她皆会唤叶瑟然入宫说话。
看着眼前慧气的双眼,皇后蓦地有些恍然。
叶瑟然十分像她年轻时,知进退,性子不急不躁。
只可惜。
皇后暗叹,若是无殷姝,叶瑟然便是她最为钟意的太子妃人选。
叶瑟然只是察觉到皇后的叹息,心念一转,便猜到缘由,正欲说什么时,掌事姑姑便进来传话,言语犹豫之间瞥了一眼叶瑟然。
叶瑟然见状,识趣行礼退下,皇后也并未挽留,只叮嘱她明日再来。
叶瑟然含笑应下,随即带着贴身婢女在宫中嬷嬷引导下出宫。
“何事?”见叶瑟然出了凤仪宫,皇后才开口。
目光不同于人前的温柔,闪烁着点点冷意。
掌事姑姑将头垂得更低,“圣人下令,召见殷家女公子,然则女公子并不在长秋宫之内。”
皇后下意识皱了皱眉,随即舒展开,吩咐道:“你带些人去寻寻,并令各宫帮着瞧瞧。”
“遵令。”
掌事姑姑寻到殷姝时,见她立在废宫之前,眼神定定,不知想些什么。
她赶紧迎上去道:“女公子,可让奴婢好找。”
闻言,殷姝才回过神来,开口问道:“姑姑有何事?”
掌事姑姑来不及擦额间的汗,神色紧张,垂首道:“圣人传召女公子前去太极宫拜见。”
圣人吗?
殷姝望向东边那座赫然华丽无双的宫殿,忽的轻笑起来,“劳烦姑姑,引我前去。”
*
太极宫燃的龙涎香悠悠飘忽,早在她来之前,圣人已屏退左右。
立在太极宫的阶下,殷姝面色从容平淡,恍若察觉不到上首一寸一寸打量的目光。
“你……便是殷姝?”
声音沙哑模糊,似是喉间含痰,说不太清楚。
殷姝行礼道:“正是臣女。”
话音才罢,便抬眸向上首看去,丝毫不顾及不可直视君颜的宫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