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婕屏退了宫女,披衣来到窗前,遥遥望去,漆黑的夜幕之下,前殿那里灯光缭绕,人声嘈杂。
中间隔得很远,也分辩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难不成是又来了刺客?元璟这是跟刺客结缘了吗?
看了一会儿,声息渐渐平静下去,吴婕打了个哈欠,眼瞅着没有自己什么事情,准备回头继续睡觉。
正要转身,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的水面荡荡,浮动着异样的光泽。
好奇地探头凝望,就看到一只巨大的黑影破水而出,宛如一条黑鱼,冲着这边跃过来。
吴婕忍不住惊声尖叫,那“黑鱼”已经到了窗前,低声呼道:“紫茴姑娘,是我!”
冲到嗓子眼的喊叫硬生生憋了回去,吴婕后退一步,这才看清楚冲到窗口的黑鱼是一个人。
他一身黑衣,通体泛着明亮的光泽,质地奇异,鱼皮一般,连头脸都遮蔽了大半。
这个宫中,会叫自己紫茴姑娘的,只有一个人了。
高子墨掀开脸上的面具,苦笑一声:“吓着你了,全靠着这一身特制的水靠,我才能一路潜伏到这里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吴婕侧身让他翻入屋内。
高子墨进了房内,转身关上窗户,他后退两步,撑住在桌子沿儿。
“你可有受伤?”吴婕连忙问道。
高子墨摇摇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只是在水底下闭气太久,有些撑不住。”
他脸色惨白,声音沙哑,比受了伤还不如。
吴婕赶紧倒了一杯热茶水递给他。
高子墨喝了两口,才渐渐缓过气来,低声道:“我想离开京城,返回西北。所以趁着今夜逃了出来。”
吴婕心神微颤,高大将军事败之后,元璟并没有赶尽杀绝,高子墨甚至被准许继承了豫国公的爵位,只是一直被软禁在豫国公府邸之内。
她也已经数月没有见过这个少年了,不知道他过得如何。
没等吴婕开口说什么,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值夜的宫女去而复返,低声问道:“娘娘,请问可有听见什么声响?”
对面的高子墨顿时紧张起来。
吴婕垂下视线,装出迷糊的声音来:“嗯,什么……”
宫女听到吴婕像是睡得香了,便没有进入打扰,悄悄退下了。
高子墨侧耳聆听,确定外面已经没人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吴婕问道:“为什么要冒险?”
“冒险?”高子墨摇摇头,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我若是继续留在京城,还能活过几年?”
吴婕哑然,平心而论,她认为,元璟暂时不会伤害高子墨的性命。为了朝野稳定,他对高氏留下的臣子明显是以安抚为主。但时间一长,待他彻底收拢了这批人,高子墨的生存,全看他的心意了。
也许元璟会宽宏大量,让高子墨继续安稳地生活着,也许会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高子墨握紧了手中的杯子,他并不想将自己的生死,寄托于别人的一念之间。
自从还朝以来,皇帝以雷霆手段,恩威并济,很快收揽了原本高氏一脉众多臣子的心。
他是皇帝,是名正言顺的主君,而且元璟又不是什么昏君,相反,他是既有魅力的一个人,文治武功都极为出众,不有的人不折服。
“如果此时不走,将来就更难走了。”少年低声说着。
“我只是恨。”
吴婕低下头,想起半年多之前,高氏刚刚谋逆,高檀宇入朝执掌大权,在长秋阁外的树林中遇到了高子墨,少年满心的惶惑和愧疚,心情复杂。
在她看来,这种朝廷权谋争斗,本就是你死我活,说不出什么正义或者邪恶。
如果高大将军谋逆成功,元璟只有死路一条。
而高大将军应该之前就已经露出谋反之意来,所以元璟才这样缜密布局。
也许是她脸上的不以为然太明显,高子墨明白她的意思。
“我并不是恨他步步紧逼,谋算父亲。这本来就是成王败寇的事情。输了也就罢了,是父亲技不如人,还野心太过。”高子墨咬着唇,低声说着。
吴婕诧异,那他的恨意从何而来?
“其实父亲之前还在犹豫着,是否该走这条路。毕竟多年忠义的主君。是之前南陈那边的人送来一个消息,才让父亲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知道吗,紫茴姑娘,之前你我在东越初次相逢,那些试图暗杀我的刺客,其实并非南陈所派,而是大魏朝廷的人。”
吴婕脑中轰地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子墨眼中满是恨意:“想不到吧?就是紫茴姑娘你第一次救我的时候,遇到的那些恨不得将我赶尽杀绝的人,是淄王元哲安排的。”
“父亲多年征战,我的几位兄长都为他们元氏的天下身亡,他竟然想要杀我。想要让高家断子绝孙,这是什么道理?”
高子墨低声笑着,满是嘲讽:“大概是想到我死了,从此一了百了,菱北高氏再也没有了继承人。父亲也没有了后裔,他老人家偌大天下,打下来留给谁呢?”
吴婕嘴唇颤抖,虽然心绪乱成一团,她还是勉强调动思绪,提出疑问,“可是,就算将你害死了,高大将军还是天命之年,也许将来……”
高檀宇武功强悍,沙场猛将,如今不过五十出头,多纳几房侍妾,再生几个儿子也不在话下吧。凭什么元哲他们认为杀掉高子墨从此一劳永逸了呢?
高子墨低笑了一声,“在十年前的一场大战中,父亲追击敌兵的时候中了流矢,伤了腰肾,以后……不可能再有后嗣了。”
“此事极为隐秘,父亲这些年来也一直在寻找良医。当年的旧伤,不仅伤及后嗣,还让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
“之前出使东越,高宏源还专门去拜访了白鹿寺的广信大师,听闻他在医药之道上造诣通神。请广信大师开了几个滋补的药方。”
“大概就是这一次行动,被元哲探听了内情,推测出父亲的身体状况,对我动了杀意。不仅是为了让高氏一族绝后,而且父亲的身体所用的药剂,广信大师专门叮嘱过,不能受精神刺激。”
高子墨低声说着:“原本,我们还不知道,南陈那边查明了此时,玉衡夫人亲自上京,与父亲的人联络,透露了这个消息。父亲才终于决定起兵造反,他不仁我不义。”
第84章 虚与委蛇
一连串的消息让吴婕心绪紊乱, 几乎无法自控。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重活一世,竭力避免南陈那边的刺客, 甚至连南陈真正的使节北上路线都告知元哲, 赶尽杀绝了。为什么最终高子墨还是逃不过刺客的袭击。
因为刺客根本就不是南陈的人!而是元哲这个正使的手笔!
还有自己两次在白鹿寺遇到元哲和高宏源他们, 本以为只是前去欣赏名胜古迹的,没想到是冲着广信大师去的。
她真傻!明明第一次去拜访广信大师,正看到他之前一拨客人刚走, 可笑当时自己竟然没有多想。
吴婕身体颤抖,无法控制的愤怒和憎恨一重重涌上来。
还有广信大师为何突然离开,仓促下山说要云游四海,便是从这两拨人的表现, 推测出北魏权势斗争激烈, 自己开出的药剂, 极有可能被北魏朝廷利用, 所以干脆一走了之, 远遁避祸。
“他不仁我不义。”
“这大魏的天下, 本就是我们菱北高氏和无数西北子弟的鲜血染就守护下来的,如今拿回来,又有什么不合理。我虽然有愧疚,但知晓当年刺客之事, 却也释然。他所作所为, 哪里配得上仁君。”
高子墨咬牙切齿说着, 抬头望去,不禁吓了一跳。
此时此刻, 紫茴姑娘的脸色,竟然比他这个受害者还要难看, 还要扭曲。
吴婕想要大笑,又想要痛哭,汹涌而至的情绪几乎要将她吞没。
这么说来,上辈子……上辈子高子墨的死,一开始就是北魏朝廷的杰作,之后将罪名栽给南陈,而他们东越更添上了守护不力的罪责。
因为听闻了高子墨的死,高檀宇伤势复发,很快驾鹤西去。
元璟这个皇帝清清白白,之后再以施恩者的姿态,将高氏一族留下的兵力和将领收入旗下。
好一个绝世明君,好一个虚伪的家伙!
吴婕手指扣住桌面,几乎要将指甲生生掰断。她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痛恨和厌恶元璟。
纵然上辈子有仇恨,但多年来国与国之间的征战,素来就是残酷杀伐。她这一世诸般努力,只求改变那个悲剧。
如今残酷的现实却告诉她,一切的悲剧,始作俑者本来就是那个人,就是那个假惺惺怜惜着她,爱慕着她的人。
“紫茴姑娘!”她的神情太扭曲,宛如习武之人要走火入魔一般,高子墨忍不住慌乱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喧嚣声由远及近,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中夹杂着刀兵相撞的脆响。
是大批的侍卫在接近!
吴婕终于清醒过来,她站起身来,对高子墨道:“是有人搜到这一带了,你赶紧跟我来。”
……
这一晚,值夜的宫女注定不得安生。被过来搜查的侍卫惊醒,她只好再一次来到寝殿门前,“娘娘……”
等了一会儿,里面才传来贵妃娘娘慵懒的声音:“怎么了?”
宫女连忙低声禀报道:“娘娘,有一队禁军过来,说是在搜查刺客。”
又等了半响,“吱呀”一声,房门开启了。
吴婕披着一件素色长裙,走出寝殿。一眼就看到数十名侍卫站在殿外,领头的正是殷长青。
看着他,吴婕忍不住有些讽刺。
元璟是什么样的人,光从这个人的身上就看略窥一二。
堂堂高氏门下的大将,高檀宇的亲信之一,竟然是元璟的暗桩。他虽然年轻,但对朝堂的掌控几乎无孔不入。连自己的后宫,也放入李瑾妃那种暗卫。他从来都是个坚韧理智的人,对完成自己的目标,有着远超任何人的手段和耐心。
因为天天跟他一起在后宅逗猫玩,话家常,气氛太融洽,让她连这个人的真正面目都忘光了吗?
殷长青目视着吴婕出来,很快垂下视线。
夏日的夜晚,吴婕穿得很清凉,半透明的白纱上绣着金线纹,透着一种朦胧绰约的美,肩头的银蓝色外裙随意地披着,随着微风开合不停。明亮的月光下,整个人肌肤生光,宛如美玉。
殷长青不便多看,径直行礼道:“臣等奉旨追查刺客,惊扰了娘娘。”
吴婕露出惊讶之色,“刺客?怎么竟然有这般凶险之人潜入了宫中,皇上那边可安好?”
他躬身一礼,“被刺客潜入宫中,是臣等失职。皇上平安无恙,刺客也大多授首,只是有少数流窜,臣等奉命搜查附近宫室,以免有漏网之鱼。”
吴婕露出不悦之色:“怎么,殷将军今日想要入本宫的寝殿搜查吗?此事与礼不合,本宫断不能同意。”
殷长青从容道:“刺客凶险,仔细搜查也是为了娘娘的安全着想。”
吴婕皱起眉头,依然拒绝:“本宫之前一直在殿内,并未听见任何声响。”
殷长青笑道:“娘娘不通武功,不知有些刺客功体非凡,神出鬼没,便是潜藏在室内,有时也全无所觉。”
“听着倒是挺吓人的。”吴婕不紧不慢地说着。“不知道这次潜入宫中的刺客,有几个人。难不成比去年上元节还要严重?”
“数目寥寥无几,只是凶险之处犹有过之。”
“如今夜阑国已经被皇上御驾亲征,一举荡平,不知道今次的刺客,是什么来历?”
殷长青顿了顿,“这个臣等也纳闷着呢。需要擒拿之后,交由刑部仔细审讯。”
“难不成是之前高氏余孽?意图行刺圣驾?”吴婕猜测着。
殷长青垂下视线,没有回答。
吴婕眉梢微挑,故意问道:“说起来,听闻殷将军以前也是高氏门下之人。”
殷长青曾经是西北前线探马,他出身平民子弟,从小天资非凡,入军中不久就实打实立下了几次显赫的功劳,有一次边关战败,他带着十几名士兵流落敌后,不仅没有被蛮人大军绞杀,反而潜入敌营,烧了对方大部粮草军马。因为这一次功劳,他被越级提拔六品的校尉,也进入了素来爱才的高檀宇的视野。西北大将军对这位军中新秀大为赏识,将其收为义子。
背靠了这座大山,殷长青的仕途更加一帆风顺,年纪轻轻就晋升到东林卫统领的地位。
从这个角度讲,高檀宇算是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却不知何时转投了元璟。
殷长青抬头看向吴婕。
他为什么会背叛高氏?
自从高氏败落,这个疑惑应该存在很多朝臣的心头,但是还没有一个人敢直接问出来。有的人以为自己属于忠君王道的老派人。也有的人认为,肯定是自己调派入京城的这两年,被元璟用高官厚禄收买了人心。
殷长青公式化地笑了笑,“大将军的提携之恩,自然没齿难忘,但国事为重,也请贵妃慎言,大将军虽然有失仪之处,但忠心耿耿,高氏门下自然也都是朝廷忠良。”
吴婕耸耸肩,“将军果然忠义。”
两人身边的宫女侍卫满心惊诧地听着两人的对谈。话题怎么越说越歪,直接歪到三千里开外去了。
掰扯了好一阵子,殷长青目光扫过,两个黑影从寝殿后窗闪过。
他垂下视线,恭声道:“今日惊扰了娘娘,是臣等失礼。就依循娘娘的意思,明日领了皇上旨意,我等再入内搜查吧。”
吴婕点头:“殷将军果然是明理之人。”
离开了水殿范畴,殷长青脚步放慢,两名侍卫来到他身边,低声禀报道:“之前属下详细搜查了一遍,内中确实无人。”
殷长青皱起眉头,“怎么会无人?”
之前他故意在门前跟吴婕掰扯,就是拖延时间,让属下暗中潜入搜查。没想到一无所获。高子墨在这个避暑行宫里认识的人不多,可信的更少。高氏臣属,大部在这些日子的安抚中都归降了元璟。也只有这个新晋贵妃最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