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他没有走得太近,在廊前停下脚步,元璟凝望着她,冷静地吩咐道:“收拾一下东西,我送你回东越。”
吴婕几乎反应不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只是经历了从夏天到冬天,元璟竟然肯放她走了。
她站起身来,盯着他:“你说的是真的。”
“看来朕在你这边,连一点儿信用也没有了。”元璟自嘲地笑了笑。
“朕只是过来通知一声,相信的话就赶紧收拾东西,明日出发。”
元璟的表情明显不是开玩笑,而且他也不可能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他竟然肯放自己走了。吴婕一阵喜悦,又一阵莫名的失落。
“多谢了。”她低着头,僵硬地说道。
“不必感激,本就是朕单方面要求你入宫的,并未顾惜你的心情。”元璟上前走了两步,也坐到了回廊上。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小白爪终于从迷糊的睡梦中醒来,见到元璟,兴奋的从吴婕腿上跳下来,然后跳到了元璟的腿上。
吴婕看着他,元璟依然是那般俊美的模样,只是眼眶泛着一层乌青,眼珠里面带着细微的血丝。
这是他忙碌到极点,疲惫到极点才会有的样子。
他低着头,抚摸着小白爪光滑的脊背。片刻抬起头来,“把这个小东西也带走吧,你不是说东越的鱼儿更加鲜美吗。”
“也许它更愿意留在这里。”吴婕看着趴在元璟腿上舒坦地眯起眼睛的小白爪,
“朕日子过得忙碌,只怕未必有心情照顾它。”元璟怅然说着。
半响,又抬头望着她,“朕一直有一个疑惑,公主可愿意回答。”
“什么?”
“自入宫以来,公主就对朕避之唯恐不及,宛如毒蛇猛兽,朕这般让人厌恶吗?”
他愤怒之下以为吴婕喜欢的人是高子墨,但回去之后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却觉得不对。她与高子墨的来往,有几次也被他看在眼中,那并不是对恋慕之人的态度。
为什么,吴婕想了想,望着庭院中飘洒的雪花,幽幽说道,“要听一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从前,有一个国家,国小力弱,只能在强国之间挣扎求存……”吴婕缓缓开了口,讲述着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从自己入宫受宠,到身边侍女行刺,骤然失宠。
她脸色惨淡,眼眸却亮得惊人。
元璟认真地听着,一开始,她以为吴婕讲述的是自己,但听到入宫之后受宠,又失宠,却感觉诧异,这并不是她的经历。
可凝视着吴婕的面容,他又感觉不对劲儿。这种感同身受的痛苦表情,仿佛她就是那个故事中被辜负被欺骗被放弃的那个人。
凛冽的风吹过树枝,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将整个院落衬得越发静谧。这样的环境中,她的声音格外清晰,连音调中难以抑制的悲凉愤恨,都格外清晰。
终于,故事讲完了。
殿内一片沉静。元璟半响,才低声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故事?”
“也许是书上看到的,也许是梦中经历的。谁知道呢。”吴婕笑了笑,凝视着元璟。
“皇上设身处地想一想,你身为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可愿意原谅那个坑害他们国度,将罪名栽赃给他们,甚至之后还屠城灭族的人吗?”
“如此深仇,当然不能放弃,若是朕经历此事,自当百般筹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终有一天要报仇雪恨。”元璟冷静地说着。
吴婕忍不住想要笑,大约以元璟的性格,设身处地,必然是要走那条最艰巨最不可能完成的道路的,可自己没有那样刚毅的性格和手段。
吴婕自嘲地低笑了起来,“也许那个女子太软弱……”纵然能逃过一劫,也没有了报仇的心思,或者说没有这个勇气。她选择了一条更顺畅的路,来保全自己的家人。
“世道艰难,然而事在人为。”元璟冷静地说着。
停顿片刻,又补充道,“选择报仇,并非因为被情意辜负,而是这故事里的皇帝太狠辣,明明已经将小国攻陷,俘虏其皇族,这样已经够了,为何要屠城灭族呢?”
吴婕一怔,这一件事,也是她心中仇恨所在。上辈子她与元璟之间的恩恩怨怨,终究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儿,屠灭新韶城,杀戮父母,是她永远放不下的痛楚。
元璟目光灼灼,凝望着他,“此等暴虐之君,终究不可能长久……”
吴婕身体颤抖,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上一世,元璟征战沙场多年,南征北讨,其实从未有过屠城一事。世间征战屠城,不外乎两者,一者,征战之时损耗过大,为了安抚军心,屠城让士兵发泄。二者,原本就有深仇,比如汉末曹操因为父丧之仇而屠徐州。当初魏军下新韶,轻而易举,十数日就攻破,并未有太大折损,所以吴婕一直潜意识地认为,屠城之举,是因为仇怨。比如,高子墨的仇怨,或者东越背信忘义,转投南陈的仇怨。
但如今知晓高子墨原本就是元哲所杀,哪里还有什么仇恨?甚至再退一步,就算高子墨真的是因为东越和南陈的勾结而死的,高氏原本就意图谋反,压根儿是元璟的背后芒刺,那么上辈子他刻意表现出来的对高氏的恩宠信赖,其实需要狠狠打一个折扣的。
为这份虚伪的感情,为了高子墨,去屠城灭族?可能吗?
自己死前两个月,南方战线势如破竹,元璟即将南下亲征,他亲口承诺了会善待东越子民,会善待宗室。之后突然又出尔反尔。那时候新韶城破已经不少日子了,为什么破城的时候不屠杀,反而在安定下来屠城泄愤呢?
那时候的她被一连串的坏消息冲击,精神濒临崩溃,都没有来得及多想。尤其父母的身亡,还有亲眼看到妹妹的惨死。
对了,所有的悲剧,自己亲眼目睹的只有妹妹的死。
而妹妹的死是因为高皇后下令……
自己在大魏后宫毫无根基,所能听到,所能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让她听到,看到的。
东越的屠城,父母的死亡,那一连串的悲剧,真的是事实吗?
吴婕心绪放飞,越想越是惊惧。
也许,只有那天自己为了去荷包,无意间返回凤仪宫,听到的只言片语,才是真实。
那时候,高皇后和秋嬷嬷在说着什么来着。
似乎是玉衡夫人的事情……陈皎?
吴婕只觉得心绪烦乱,一切如乱麻,纠结不断,让她满心愤懑,几欲吐血。
可是纵然心中有百般疑惑,她不可能时光洄朔,再重回上辈子,亲口问问,亲眼看看,这些疑惑,也许永远都只能是疑惑了。
那一天,元璟并没有留太久,很快离开。
吴婕返回寝殿收拾东西,十几个侍女匆匆忙碌着。寝殿内有不少她从东越带来的器具,都是从小用习惯了的,一一归置起来很是繁琐。
明日就要离开,时间紧迫。折腾了好一阵子,终于将东西整理地差不多了。
吴婕松了一口气,她来到门外。半夜时分,天幕之上星辰闪烁,流光溢彩。
正看得入神,突然听见角落传来细微的声音,吴婕转头望去,是房檐尽头的阴影底下,两个小宫女正在窃窃私语。
“娘娘要回东越去了,你要跟着吗?”
“跟着南下一趟,之后再回来,有什么意思。”
吴婕哑然失笑,她身边的侍女都是水患之后调派过来的。顾及她们都是大魏本地人,所以收拾行李之前吴婕就说明了此番南下,愿意跟自己走的可以一起,不愿意的都留在宫中,这两个小宫女想必就是在商议去留。
然而,接下来的话语却不对劲儿了。
“连娘娘这种贵人都要南下去避难,只怕之前的消息是真的了。”
“我也听说,函谷关破了。北部好几个城池都被蛮人屠光了。”
“听说这次南下的蛮人足足几十万,铺天盖地跟蝗虫似的,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那些蛮人的行径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说城内的百姓有幸逃过残杀的都被掳掠为奴,驱赶到北方放牧牛羊。”
“灵秀宫的瑶儿的家乡不就是北边薄城吗,听说前些天很是哭了几场。”
“你说这些蛮子会不会打到京城里来啊,去年就被他们给破城了。”
“我宁愿死了,也不愿意被扔去塞外过那种日子。”
蛮人攻破了函谷关?
吴婕头脑翁得一声,心神俱震。
她扶住栏杆,厉声问道:“你们两个过来!”
两个小宫女发现了吴婕,吓了一大跳,磨磨蹭蹭挪到了廊下,跪在地上。
吴婕颤声问道:“你们刚才说北方破关,是什么意思?”
胆子略大些的小宫女看见吴婕没有问罪的意思,这才鼓起勇气,将事情一一道出。
“就在一个月之前,北方函谷关破,而之所以破关,是因为有兵马里应外合,内应的兵马,是西北隐藏的高氏余党。”
小宫女知晓的情况也不多,大多数都是似是而非的消息,
“只是,之前御前万总管传下口谕,说宫中不可议论此事,不能让娘娘知晓心烦。”
吴婕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这一切,是因为高子墨吗?
第86章 南下
吴婕站在船头, 遥望着滔滔江水。
遥想当初,就是在这样寒冷的季节里,她和陆娉婷乘坐大船, 一路北上, 抵达大魏的京城, 从此变成困局金丝笼中的雀鸟。如今又是在这样寒冷的季节,乘船南下,即将返回自己的故乡。
原本她以为自己能走得潇洒, 可没想到是如此纠结难耐。
这些日子从宫人口中探听来的消息,让她痛苦不堪。
函谷关被攻破以来,北方的蛮族纠结了二十余万大军,攻入中原, 不仅有狄族的虎狼之师, 还有更多的其他部族, 争前恐后想要吞噬这块膏腴之地。
北方连续十几座城池被蛮人攻陷, 其中数座城池惨遭血腥的洗城, 就算没有被屠城的, 也好不到哪里去。妇孺工匠尽皆被掳掠北上,充作奴隶。北方蛮族的战斗方式,向来便是如此残酷。
一群饿狼围着一头猛虎,撕咬下猛虎身上一块块的血肉, 猛虎已经疲于应付, 偏偏下方还有一头狮子, 一口咬住它的尾巴。
北方战线沦丧的同时,南陈那位新继位的皇帝挥军北上, 看架势是要一举将数年前沦丧与北魏的国土收回。甚至更进一步……
边关不断溃败的战线,还有那些被无辜屠戮的百姓,
吴婕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不可能没有触动。尤其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因为高子墨。是他命令西北将军府的余党,打开关隘,才让这些蛮夷有机可乘。
自己做错了吗?那天帮助少年离开。
吴婕陷入深深的彷徨和自责,与之相比,之前对东越国祚的忧虑,还有对投靠北魏这个仇敌的后悔都不堪一提了。
她恐惧着北方不断传来的噩耗。更恐惧着如果元璟抵抗不住这些南下的蛮族,北方将变成何等残酷的地狱啊?史册之上,百年之前诸胡乱华的惨状,人竞相食的悲剧。甚至蛮夷继续南下,扫荡整个中原……
一切都是因为高子墨,因为自己放了这个少年。
吴婕的手掰住船舷上的木板,这些天她几乎睡难安寝,日日忧虑不已,明媚的大眼睛周围是浓重的乌青。
从舱内出来,元璟看着她的背影,“江上风冷,还是回舱内吧。”
吴婕沉默不语,却没有顺从他的意思。
元璟无奈,站在她身边,两人并肩遥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
元璟突然开口道:“这个季节,江水较为平缓,再冷下去,可能会结冰。到时候河道就会封闭,无法通行。不过等到了春天,冰雪消融,诸多支流涌入主河道,水势大涨。那个季节,两岸的桃花林盛放,很多花瓣落入江水,随波逐流,连江中的鱼儿都喜欢追逐花瓣,所以又被称为桃花汛,是金芜城有名的盛景。”
“前面就是金芜城了。朕再送你一段路,就要分别了。”
吴婕转头望着他,艰难地开口道:“皇上,听闻边关狼烟四起。”
元璟低笑了一声:“想不到还是被你知晓了。在担心朕吗,还是在担心东越的将来?”
“放心吧,有朕在,总还能支撑一段时日。”
“这场乱局本就跟你无关,返回东越之后安稳度日。”
吴婕身体一颤:“听闻蛮夷兵力强盛,野心勃勃。若真是天下大乱,何处可得乐土?”
“蛮人不善水战,有长江天堑在,江南之地应该能多支撑一阵子,而且新继位的那人,看这半年的主政,也有明君之象。希望能撑住吧。”
元璟抬手抚摸着她的头顶,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只是微有些苦涩。
“如果哪一天,听到了大魏京城沦陷的消息,就好好说服你的伯父,投效南陈。南陈新君继位,与之前主政的周氏一党并非同流,应该会接纳你们的。”
又遥望着滔滔江水,不无感慨地道:“朕自继位以来,努力想要当个好皇帝,没想到局势一日三变,反而折腾地国势江河日下,时也,命也,或者说,都是朕自取死路。哈,也许朕根本没有自以为的文治武功,一切都是朕自视过高。”
吴婕压抑不住,低声道,“对不起。”
元璟知晓她为什么道歉,摇头道:“你并没有错,一开始就是朕设局杀他,对不起他。他如此选择,也是情理之中。”
“在东越针对高子墨的刺客之举,虽然元哲是擅自行动,并未禀报过朕,但若是换了朕身在他的位置,设身处地,也是一样的选择。”
吴婕抬起头,盯着他。
“皇上对高子墨一向多有宽容。”吴婕能看得出来,元璟对这个少年是真有几分欣赏,而非因为迫于高氏兵权的虚与委蛇。
元璟坦率地说着:“能够以一人之死,换取将来莫大危机的解除,自然是一门划算的生意。”
吴婕恍惚,他说的是实话,在上辈子,高子墨一死,彻底解除了菱北高氏谋反的阴影,并刺激高檀宇短时间内伤势复发。高家经营西北百年的成果,完整无缺地落到了朝廷的手中,成了元璟争霸天下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