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珍珠不看也不接,低声说,“许运昌,你别过分啊,咱俩是假装处对象,不是真的,这裙子我不能收!”
许运昌冷着脸,“我就看不惯有些人,成天的臭显摆,这裙子你穿上,保准比那刘爱玲好看一千倍!”
佟珍珠忍不住笑了,“你可真行,何必跟那种人置气呢?”
许运昌很想说不是置气,她那么漂亮,却成天穿着破衣烂衫,他早就想给她买两件新衣服了,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借口。
天上的星星闪烁,月亮躲到了云层里,黑夜很好的隐藏了他脸上复杂的表情。
沉默了数十秒,他噗嗤笑了,“佟珍珠,你说的没错,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我就是置气,这是男人之间的面子,你不会不懂吧?”
说完,把衣服硬塞给她,大步流星的就走了。
这人怎么老这样啊。
佟珍珠第一次大声喊了他,“许运昌,你给我站住!”
许运昌其实也没走多远,立马站住了。
佟珍珠跑过去,,“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啊,赵建林和刘爱玲那俩人,我都不爱搭理的,不说这些了,我还有重要的事儿没说呢。”
许运昌问,”什么事儿?“
“北京中医学院举办的护士培训班,五分场就一个指标,场里给了我。”
许运昌就像听到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儿,语气特别平淡,“那挺好的,什么时候走啊?”
佟珍珠咬唇,“明天上午。”
许运昌说,“既然你要回北京了,那这衣服你就更应该收下了,就算是我送你的上学礼物,”
“恭喜你啊。”
尽管他说的那么合情合理,可佟珍珠知道,这裙子她不能要,礼物也分很多种,普通的男女关系,不会送这种礼物。
除非是恋人之间。
可他俩处对象,本身就是假的呀。
她把纸袋又硬塞回去,混乱中,她碰到了他的手。
他自然也碰到了她的。
她的小手真滑,真软。
他一下子又想到了那次背着她去卫生室,那不可思议的柔软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当时他的脑子里,有那么一瞬间,是一片空白的。
许运昌用力一推,佟珍珠踉跄了一下,那人已经在两米开外了,笑着跟她说,“你明天怎么去镇上,我骑车送你去吧?”
佟珍珠说,“不用了,刘书记说,明天正好有团部的车,能直接把我捎到景洪。”
许运昌冲她摆摆手,挺潇洒的说,“好吧,祝你一路顺风。”
“有缘再见。”
回到宿舍,不知为什么,佟珍珠有点不开心,她把箱子里的东西又整理了一遍,忽然看到许运昌的两块布。
顿时有些懊恼,刚才出去,为什么忘了把这个还给他。
她特意把它拿出来,和那件裙子一起都单独放在了一个网兜里,打算明天还给他。
第二天早上八点,佟珍珠在场部办好了所有的手续。
虽然她走得很突然,但这种事儿,还是迅速传遍了,不少知青都来送她,她一直在寻找一个身影,可一直等到八点半,团部的吉普车要出发了,许运昌也没来。
她本来想把网兜让其他知青转交给许运昌,可她转念又想,这段时间他帮了她不少。
回到北京,她也可以抽空把衣服做好,然后寄过来的。
吉普车渐渐驶离了五分场,那大片大片的漫山遍野的橡胶林也越来越远了。
佟珍珠忍不住回头望,这是她待了三年的边疆农场,在这里她挥洒过无数汗水,也偷偷流过好多次眼泪,也是后来心心念念想要离开的地方。
如今她真的要离开了,心底却又有了千丝万缕的不舍。
返京的路途不算太顺利,到了景洪之后,倒是很快就坐上了去昆明的火车,可到了昆明,火车站乱哄哄的,一连三天都没买着直达北京的票,没办法,她只能坐上了去贵州的火车,从贵州又去了湖南,然后才从怀化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在离开西双版纳的第十二天,她终于踏上了首都的土地。
第十八章
佟珍珠提着行李卷, 精神抖擞的走出站口。
宽敞的街道,成排的自行车,远远望去高高的门楼, 还有充盈在耳边熟悉的京腔。
这都让她恍然如梦,却又特别的的踏实。
她去农场的这几年,北京的变化不算大,不过公交车倒是明显比以前多了, 仔细看了牌子, 又跟人打听了, 上了一辆开往南城的车。
到了天桥,她跳下车,一路小跑着往杏儿胡同走。
这边不是她家, 是她姥爷家, 要说在云南这几年,她唯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她姥爷了。
佟珍珠熟门熟路的走进小胡同, 进了第三个大杂院,东厢房一间屋子半敞着门, 门前放着两个刚做好的白茬小圆桌。
窗台上的收音机里放着京剧段子,声不小,还挺热闹的。
头发花白的沈老爷子一瘸一拐的从屋里走出来, 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院里的外孙女。
佟珍珠大声喊道, “姥爷!”
老人家揉了揉眼睛, 激动地嘴唇哆嗦, “珍珠, 真的是你, 你打云南回来了?”
佟珍珠点头, “姥爷,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沈老爷子隔上一个月就能收到外孙女的信,信上总说一切都好,把个边疆夸得比四九城还好呢,农场不但发工资,还顿顿大米饭,三不五时还能吃上肉。
干活儿也一点不累。
但他一个字都不信,要真是那样,那下乡岂不是就是享福去了?
怎么可能呢?
他腿脚不方便,轻易出不了门,可有一帮子老朋友,别人家的孩子去下乡,可不是这么说的,苦着呢,吃不好穿不好住不好,还成天风吹日晒的在田里干活儿。
沈老爷子瞅着外孙女左看右看,这三年不见,个头窜了一截子,有点瘦,精神头儿看着倒是还好。
不像是遭了大罪的样子。
老爷子放下心来,又一瘸一拐的进了屋子,打开糖罐给佟珍珠冲了一碗糖水,还拿出半包点心。
“珍珠,姥爷早就盼着你回来了,明儿你大舅准来,我让他托托人,赶紧的给你找个工作!”
最近这一半年,已经有不少知青回北京了,就他以前的老牌友郑三,前儿来还叨叨呢,说他大孙子从东北农场回来了,户口和档案关系都弄回来了,可就这工作是真难找,四处托关系,才算是找下了一份铝厂的工作。
佟珍珠笑着说,“姥爷,不用了,我是党员还是先进,被农场推荐上学了,是北京中医学院的护士培训班。”
沈老爷子这下可真是太高兴了,一连说了十几个好。
佟珍珠把路上一直没舍得吃的几包点心拿出来,本来她还带了好几种水果,但水果不抗放,都让她吃掉了。
只剩下几个原本发青的芒果。
现在也早就熟透了,她拿刀子削去皮儿,把果肉切成块,沈老爷子尝了一块,点点头,“这南方的水果就是不错,可真甜!”
佟珍珠笑着说,“我这好几千里带回来的,您得多吃点啊。”
祖孙俩闲聊了一会天儿,沈老爷子说,“珍珠,你先凑合回家住几天,赶明儿你二舅也回来,我让他弄些砖头来,就在这外头搭半间屋子给你住。”
佟珍珠的二舅在市郊砖厂工作。
关于她回来住哪儿,她这一路上已经想好了,她妈沈玉梅那儿,就不用考虑了,连窝棚里都没她的地儿。
她姥爷这儿其实也不合适。
“姥爷,不用那么麻烦,这院子本身就够挤的了,这要是再盖上半间房子,您连做木匠活儿的地儿都没有了。”
而且光也都被遮住了,住起来可太难受了。
甭看现在房前这点地方特别小,也就两三平方,可用处大着呢,不但可以做点木匠活儿,夏天还能乘凉,摆个小桌在树下,喝喝茶打打牌都挺好。
冬天也可以晒晒太阳,跟院里几个大爷扯扯闲篇。
佟珍珠说,“姥爷,我去我爸家住成不成,他不是局长吗,听说他分的家属院挺宽敞。”
沈老爷子一愣,倒是有些意外。
不过,他也并不反对。
他之前的女婿,也就是佟珍珠的亲爸是陈世美,骗了她闺女,可现在的女婿也不怎么样,人品各方面都不过关。
连带的,这些年女儿沈玉梅做事儿都有些混账。
两下里比较,虽然前女婿是陈世美,可老亲家佟厂长两口子是难得的厚道人,这些年没断了来往。
要是那次不凑巧见不到佟珍珠,也总要问问这个孙女的情况。
他生病后,也没少提着东西来看他。
珍珠搬过去,能有爷爷奶奶护着,而且她都这么大了,指定也不会吃亏。
但沈老爷子还是说,“都多少年没在一起生活了,指定不习惯,还是算了吧,我这身子骨,早就做不了什么活儿了,就歇着也挺好的。”
他是担心佟珍珠说得不是真心话,这些年沈玉梅总在孩子面前各种辱骂佟贵民,这孩子听到心里去了,有时候佟厂长老两口来,她都故意躲着,或者见了也不说话。
佟珍珠仿佛猜透了老人的想法,“姥爷,我就是觉得,我干嘛这么为难自个儿啊,要么挤窝棚,要么就得把您的院子给占了。”
“他是我爸,这么多年都没管我,凭什么这么便宜他啊,我搬过去住天经地义。”
“我妈太傻,就知道骂人吵闹,自个儿吃了亏都不知道,有些话都跟她讲不明白。”
沈老爷子叹了口气, “你妈那人,哎,她那脾气改不了了,你尽量别理她,这事儿我去说。”
又嘱咐,“珍珠,你搬过去了,要是住得不顺心,咱就回来,千万别瞒着姥爷。”
佟珍珠说,“姥爷,您放心吧,我不惹事儿,可也不怕事儿,我上学下学,碍不着谁,谁也甭想给我一点儿气受。”
沈老爷子欣慰的笑了,他这外孙女太可怜了,沈玉梅和佟贵民离婚,闹了好长时间,离婚后也不消停,这孩子小时候性格特别闷,针扎一下似乎都不知道疼,因为这个,他才教了一点功夫给她。
现在终于长大了,性子也外向多了。
眼瞅着到中午了,沈老爷子十分费力的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块钱和半斤肉票,说,“珍珠,姥爷想吃饺子了,你赶紧去买肉去,去晚了就买不上了!”
佟珍珠没要,从挎包里拿出来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干蕉叶包,打开一看,是一块灰不溜秋的腊肉。
这是她临来的时候,刘书记的爱人硬塞给她的,说是带回来让家里人尝尝。
“姥爷,这是云南那边的腊肉,您别看样子丑,其实可香啦。”
她端着盆子去了院里,在水池边上把腊肉给收拾了,然后生好了炉子,先把腊肉煮了一遍,然后切片放上香料在砂锅里炖。
腊肉特有的香气迅速飘满了整个院子。
肉炖得差不多了再加入水灵灵的白萝卜,临出锅的时候再撒上一层香菜末。
不知为何,佟珍珠忽然想起了许运昌。
临来的前一天,他俩还一起上山吃过腊肉来着,虽说是野餐,就用了一个破铁锅煮的,可这会儿想起来,那天的腊肉,似乎还要更香呢。
沈老爷子的牙口不错,胃口也还成,就着一碗炖肉,吃了大半个馒头。
午饭后,眼看着老爷子躺在竹椅上快迷瞪过去了,佟珍珠给他带上门,出胡同穿过一条小道,走了约有半站地,刚走到枣花胡同,就看到了她堂叔。
或者说,是她继父。
树荫下几个人正在下棋,佟贵山手气不好输了,正瞎嚷嚷呢,没抬头看,也没注意。
佟珍珠也没搭理他,提着东西快速走过去了。
还是一个院的黄大爷说,“老八,我瞅着刚才那姑娘是不是你家珍珠啊?”
佟贵山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孩子,先头死去的老婆撇下了一儿一女,跟沈玉梅结婚后,又生了一个小女儿。
自己的仨孩子都快养活不过来了,何况是继女。
他浑不在意的说,“没事儿,她妈在家呢,来,重新洗牌,我就不信了,我翻不了本!”
这边儿佟珍珠已经进了大杂院。
这是一处巴掌大的院子,本来是佟家祖上留下来的,但因为佟贵山总赌钱,还老输钱,为了还上赌债,院里的七间房子卖的只剩下一间厢房。
一家人实在住不开,只能在院子里搭了两间窝棚。
另外几户人家都怕吃亏,也都赶紧修了小房,因此,这院子里乱七八糟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她妈沈玉梅正蹲在墙边上洗衣服呢。
她心里闪过一阵异常复杂的情绪,有可怜,有憎恶,但更多的是无奈。
老式的皮箱不小心磕在了院门上,发出了明显的声响。
沈玉梅正一边洗衣服一边盘算着晚上吃点啥,倒也不是啥重要的日子,不过就是佟贵山的先头闺女过生日,她这当后妈的,倒不好忘了,不然容易让人挑毛病,留话柄。
听到门响,她下意识的回头,然后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儿。
这孩子,怎么招呼也不打,就忽然回来了?
不过三年没见,她这闺女倒是越长越水灵了。
沈玉梅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沫,心里其实挺高兴,就是说出来的话不太好听,“珍珠啊,你这么这时候回来了?”
“妈不是告诉你了,让你别回来探亲,那么远的路,瞎折腾什么呀,住不了几天还得走,这万一路上出点事儿,那不就麻烦了?”
当妈的没有不牵挂孩子的,但沈玉梅考虑的比较多。
主要就是怕花钱,佟珍珠不是偶尔会寄点钱来家吗,虽然这钱是给沈老爷子的,可每次都得她到邮局去取。
有时候她会把钱交给老爷子,有时候赶上手头紧,就自个儿花了。
要是回来探亲,且不说来回路费就得不少钱,这胡同里谁家的孩子回来探亲,走的时候不都是大包小包的,简直把家里都掏空了。
前些天院里的周家老四从山西回来,周家大儿媳妇悄悄说过,全家的糖票肉票布票点心票都被洗劫一空不说,临走还带了五十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