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路长得人高马大的,眼神很凶,一眼就镇住了对面的男人。男人缩了缩肩膀,这才收敛了目光,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吞云吐雾起来。
烟是那种劣质的香烟,随着男人的吞吐的动作,一股极其难闻的烟味瞬间充斥在整个屋子里。
许听忍着喉咙里的痒意开口:“你是陈昭楠的父亲?”
“我是。”
“你认为陈昭楠是失踪,还是离家出走?”许听手指握紧,指甲深陷肉里,在极力忍耐着。
男人又吸了一口烟,“我哪知道呀?”
许听:“如果陈昭楠回来了,你会怎么办?”
男人回答得很快,却让许听不寒而栗。
“打一顿就老实了,老子下回看她还敢不听话。”
……
女人抱着一个很胖的小男孩走出来,小男孩看着差不多三岁,体型竟比旁边那个小女孩还是胖上一些。
一进堂屋就不停大喊着:“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女人不停地安抚他,声音很是温柔:“小宝不哭,妈妈给你买。”
说完就低头跟旁边的小姑娘说:“去带你弟弟去上面买糖,注意别让他摔倒,要不然小心你的皮。”瞬间变脸。
小女孩害怕地缩了一下脖子,费力地背起那小男孩,拿着皱巴巴的一块钱往外走去。
许听扭头看向那个小女孩,她的脸上没有半点孩童的天真和活泼,只有木然的顺从。
采访结束,许听给了女人一笔现金,女人很客气地送他们出去,嘴里还不停说着,如果有需要,尽管来采访他们。
回到陈路家,三人都没有吃饭的心情,脑海里不停浮现着每个人说过的话。
他们很难在脑海中勾勒出生活在这么一个环境下女孩的面容。
她真的是无意失踪了吗?
他们就站在迷雾前,想要看清迷雾背后所隐藏的一系列血淋淋的现实。
重男轻女、家庭暴力、艰难生存环境。
或许并不止这一些。
-
采访完,许听三人和镇上的派出所民警联系。
接手这个案件的民警告诉她,他们已经查过了附近气车站,火车站,没有寻找到陈昭楠的身影,她应该还在南江。
搜寻范围已经成镇扩大到市,不排除被人拐带的可能性,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许听也在派出所看到了陈昭楠的照片,女孩看着很瘦小,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一两岁,被一件肥大的校服罩在里面,一头短发眼神看着很是木讷。
她的眼神和那个小女孩的眼神如出一辙。
许听看着照片久久没有动。
……
三人又在南江待了三天,这三天的时间里仍没有陈昭楠的消息,在这期间三人又再次走访了桃杏村。
才走到门口,就听到小孩的哭叫声从里面传来。
上次采访的大娘就坐在自家的院子里,许听看见就上前问道:“大娘,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大娘看到许听很是惊喜:“小姑娘,是你们呀。”
“嗯。”许听问,“他家是怎么了?我好像听到小孩在哭了。”
大娘伸头瞅了眼前面半掩的大门,嘴巴一撇:“就是那二丫头又被打了。”
“为什么会被打?”
大娘叹了口气:“可能是那家男人又喝酒了,一喝酒就喜欢打小孩。”
许听皱眉:“就没有人去劝过吗?”
“怎么没劝过?有几次孩子都差点被打死了。”大娘突然提高嗓门,“我们去劝的时候那家男人发酒疯连我们都打,大家都怕他,后面就不敢劝了。”
“而且人家教育自己的娃,我们这些非亲非故的,也管不着。”
许听向大娘道了声谢,就和陈路一起推门进去。
进门就看见那天那个男人拿着手指一般粗的藤条往一个小女孩身上抽去,眼睛发红,嘴里不停破声大骂道:“你这个赔钱货,看老子不打死你。”
女孩在地上不停打滚,哭喊着:“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那天见过的小女孩正缩在墙角,把头埋着膝盖上不敢看。
许听看到这一幕,心脏瞬间被一只手捏住,让她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陈路则一把夺过男人手里的藤条,大吼:“孩子都要被你打死了。”
男人被人制止,眼睛更加浑浊,也没看是谁直接开口大喊:“关你他妈什么事?老子教育自己的娃还用得其他人说,老子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打死也不关你他妈什么事。”
许听走到女孩的旁边,扶起她才看清她的脸,和陈昭楠很像,应该是她的妹妹,小花。
那么冷的天,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校服,手臂露出的皮肤有大量的淤青和红肿。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抱着头喊着:“我错了,我错了……”
捏着许听的心脏手瞬时收紧,在一滴滴淌血。胸口剧烈起伏,扶着女孩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
她将外套脱掉盖在女孩身上,随后抱起往门外的车走去,拉开车门将女孩放了进去,拨通了一个电话。
陈路攥着男人的手腕紧紧不放开,在挣扎的过程中,男人的酒也清醒了不少,知道自己打不赢他就放软了语气:“快放开老子的顺,老子不打还不行。”
陈路哼了一声,无比嫌恶的甩开男人的手。
男人也不在意地上躺着的女儿还在不在,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水,暗骂了声:“晦气。”就径直进屋了。
许听回来,看到缩在墙角的女孩,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走了上前。
小女孩听到脚步声,把头埋得更紧了。许听见状喉咙发紧,半蹲在她的面前,轻声开口,似乎怕吓到她:“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许听温柔的声音,小女孩缓缓从膝盖里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
她记得这个长得好看的姐姐。
对上她的那双清透柔和的眼睛,小女孩慢慢开口:“我叫小草。”
小花、小草,从名字就可以这对父母对着两个女儿有多随便。
可是儿子却叫小宝,两者对比可真是讽刺。
许听垂眸掩下眼底的冷意,柔声道:“我带你找姐姐,好不好?”
听到姐姐?小草木然的双眼亮了一下,看着许听犹豫了很久,才缓慢无比地点了一下头。
许听一把抱起她回到了车里。
陈路看到她,问:“听姐,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许听将她放在后座上,安抚地摸了一下她的头,才回到他的问题:“我怕迁怒到她。”
他们能救下一个,也能救第二个。陈路意识到这点,顿时明白了。
最紧急的就是送小花去医院,小花被打得神志不清,窝在后座的一个角落里,把自己抱得紧紧的,只有在看见许听的时候才没有那么应激。
到了医院挂得急诊,医生第一时间检查小花的伤,检查完看向陈路的目光有些不对劲。
陈路瞬间欲哭无泪,他知道医生误会了,他虽然长得凶,但绝对不会是下手打孩子的畜生。
还是许听开口问:“医生,情况怎么样?”
医生的目光尽是谴责:“也不知道谁这么狠心,孩子身上多处骨折,轻微的脑震荡,具体的还要去照一下片。”
许听也带小草做了一个全身检查,并做了伤情鉴定,她心里隐隐有一个想法。
一个重伤,一个轻伤,身上的伤疤和淤青都是常年被殴打造成的。
看着满身的伤口和报告,连陈路一个大男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妈的不配做人。”
舒谣也满脸愤慨:“那两个小姑娘真的是他们亲生的吗?就算是捡来的,也不该这么对待。”
许听拿着伤情鉴定,说:“不是每个人都配为人父母。”
家庭是人生活最亲密的一部分,也是人心灵的栖息地。每个人都必不可少的经历家庭生活,但为什么家庭却给人带来这么残酷而又血淋淋的伤害。
许听曾思考,是只有她一个人这样,还是有着成千上万的人一样承受着家庭带来的伤害。
现在她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无数个陈昭楠,无数个小花、小草这样的孩子在承受这家庭所给他们带来的伤害。
家庭暴力是永远避不开逃不掉的话题,也是社会永远的痛点。
爱伦堡说过:“石头就在那儿,我不仅要让人看见它,还要要让人感受它。”
许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但她知道,自己非要做出些什么让人去看到,去触摸到这块血淋淋的石头。
第26章 你听
那天晚上许听没有回去休息, 而是一个人在医院坐了很久,小花拉着她的手紧紧没有松开, 小草也安静地躺在一旁的病床上, 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
手机铃声在安静地房间突兀地响了起来,许听接拿起手机,走到窗户前接通了电话:“喂?”
“许听。”男人的声音顺着电流从手机里传来,更显得低沉。
“嗯。”许听开口, “是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很哑, 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你怎么了?”沈言朝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
许听微抿唇:“没事, 就是有些累而已。”
沈言朝顿了几秒, 说:“你去南江了?”
“你怎么知道?”
沈言朝:“为什么不跟我说?”
“啊?”许听不解,但还是认真解释, “南江有个新闻,来出差。”
“你还记得答应我什么事吗?”
隔着手机,许听看不到他的神情,片刻后试探性开口:“什么事?”
她有答应过他什么事吗?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轻笑声。
确切来说, 许听觉得他应该是被她气笑的, 不确定说:“请你吃饭吗?”
沈言朝轻哼一声没说话, 但许听知道自己这次猜对了。
她没有忘记, 反而记得比谁都清楚。
她好几次都想主动约他吃饭,但好几次都没有机会。这次回去她一定要鼓起勇气请他吃饭。
“我回林城想请你吃饭, 可以吗?”在脑海里组织了好几遍语言,许听怀着忐忑的心情发出这个邀约。
半晌, 那头散漫地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声音回答道:“可以。”
许听脸上扬起笑容, “等我回来。”声音轻柔带着微哑, 在某人听来听着像极了撒娇。
“嗯。”沈言朝放下手中的笔, 嘴角勾起,漆黑的眼眸尽是柔和,“我等你回来。”
通过电话,两人似乎达成了某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挂断电话,许听耳畔仿佛还回荡着沈言朝那声低沉的浅笑声。
“工作注意安全。”
她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一个人自由野蛮生长,没有任何目的,如飘散的蒲公英,随便风将她带去哪里。
但沈言朝却说,他会等她回来。
她第一次对林城有了期待。
-
做完最后一台手术,沈言朝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掉头去了林城一中。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去见见高中时期的许听。
现在才八点,一中的教学楼还灯火通明,同学还在教室里上晚自习。
沈言朝顺着街道慢慢往前走,一中对面的那家书店已经不见了,变成了一家连锁的奶茶店。
他记得他高中的时候最常来的地方就是这家书店,毕业以后再也没有来过。
或许在某个瞬间,他和许听曾相遇过。
走到一中门口,值班室里的保安还是那个大叔,一眼就认出了沈言朝,看见他就很热情地打招呼:“咦,这不是小沈吗?”
沈言朝知道他,对他点了点头,礼貌开口:“现在还可以进去吗?”
要是普通人,保安大叔还不让他进,可那人是沈言朝就不一样了。
一中比起八年前全部翻新了一遍,之前年久失修的路灯都全部换成了明亮的白织灯。
他在光荣榜前停下了脚步,隔着透明的玻璃看向两张张贴在一起的证件照片。
2006届优秀毕业生
一张是他的照片,另一张是——
2006年林城市文科状元
许听
申市大学
照片的女孩留着一头清丽的短发,那双清透明亮的茶瞳静静地看着镜头,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那一瞬间,沈言朝好像跨越时光和照片里的人对视。
在某个瞬间,他好像见过她,他似乎错过了什么?他想。
不知过了多久,沈言朝拿出手机对着证件照按下了快门键。
眼里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今晚月明星稀,明天该是个好天气。
回到家,他查了一下南江的天气,和林城不一样,天气预报显示明天有雨,气温将持续较低,可能会迎来新一波的寒潮。
他点开微信,发了一条信息:
S:【明天降温,注意保暖。】
消息发出那头的人很久都没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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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镇派出所接到一个民众的报警电话,说是陈昭楠有消息了。
许听连夜赶去派出所。
负责这个案件的李警官告诉她,他接到了南江的一个辖区派出所的电话,说是陈昭楠已经找到了,现在就在派出所,很安全。
许听听到这瞬间放心下来,明天派出所的人就会把她送过来。
在通知她的时候,李警官也通知了陈昭楠的父母,可她的父母只是冷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就将电话挂断。
翌日。
许听三人很早就到派出所等着了,没多久一个看着瘦瘦小小的女孩从警车上下来,板着一张小脸,面色蜡黄,身上套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旁边跟着一个女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