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知道这其中缘由,郑立晏对卫老更生感激。
“只是嘴上不喊师父罢了,咱们心里把他当师父就是了。”在云州城时,逢年过节的节礼她从未断过,有什么好东西也会送到卫府中。
甚至前两个月,皇上给卫姑娘赐婚,她也专门让人准备了添妆之礼,装了十几辆车送去了云州。
“嗯。”
郑立晏告了假,推迟了去池定县的日期,府里就开始布置了。
在皎皎出嫁前,他们一家子还一起去宋父参加了宋时楼和张茜婷的婚宴。
说来也是巧,皎皎与张茜婷的私交很好,之前张茜婷与曾家定亲,后又退婚,却没想想到又与时楼定了亲事,有宋嘉然这层关系在,两人以后也可常常相见。
只是,皎皎怕是得跟着方逾去泉州了。
“原本以为,你能在都城,遇到什么事宋家也可以帮衬,可是你跟着方逾去了泉州,什么事都得你自己解决了。”
宋嘉然带着皎皎检查她的嫁妆。
她心里有些难过,就跟嫁女儿似的,离成亲的日子越近,她就越舍不得。
“方三夫人不跟着你们一起去,是好事也是坏事,好的是,你上头没有人,后宅的事你可以做主,也不必伺候婆婆。坏的是,遇到了什么事,也没有长辈可以指点迷津。皎皎,你既然要和方逾成亲,万事都可以和他商量。夫妻本就是一体的。”
方逾的去向定下后,方三夫人又来了一次,和郑立晏他们说了自己的打算,她是不准备随着方逾一起赴任的,她已经决定了,等两人一成亲,她就抱着方三老爷的牌位回到方家老宅。
也是通过她,两人才知道,方逾外放,是她让方逾求的皇上。
“只有他出去了,有了政绩,手里有了实权,再回都城时,国公爷也奈何不了他。我是他的母亲,不能成为他的掣肘,等他和皎皎去任上,我便带着申儿,抱着他父亲的牌位回安德老家守灵,国公爷拦不住我。”这是方三夫人肺腑之言。
安国公不是郑鹏,他是有实权的国公。他害怕方逾太过优秀夺了大房的爵位,又想借着他的优秀为安国公府再添荣光。但陈氏不愿意,她们母子受辱多年,儿子好不容易有机会走,她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皇上先让方逾跟着程巨鼎去云州剿匪,又让他去神龙司历练,明显就是要重用他。为了避免安国公使绊子,陈氏便让方逾主动求了皇上,将他调离都城。
陈氏若跟着他一起赴任,安国公就再也没有牵制方逾的掣肘了,他肯定不愿意。但方逾又怎么能放心留母亲一人在安国公府,那不是把陈氏往虎口里推吗?
于是陈氏自请回老家为丈夫守灵,这样的要求,安国公拒绝不了。
宋嘉然听完陈氏的话也只得唏嘘。
陈氏怨恨方三爷一生,在他活着的时候受尽宠妾灭妻的屈辱,在他死后又被他的哥哥虎视眈眈,独自抚养儿子长大成人,可最后,还得去给他守灵!
但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皎皎想起未来的婆婆也无奈,听了宋嘉然的话点头道:“嫂嫂,我知道的。”
宋嘉然一边查看还有没有缺的东西,一边道:“方逾是知府,你就是知府夫人,想必过去了也少不了各种应酬,你性子文静,不喜这些,除了那些不得不见的,别的辞了也不要紧。”她说着就笑了。
“倒不曾想,你以后是知府夫人了,我还是知县夫人呢!”
皎皎有些脸红,“以哥哥的能力,早晚能给嫂嫂挣一个一品诰命!”她对自家哥哥很有信心,方逾只是读书行,论起当官,不一定哥哥就差了!
“那可好了!”宋嘉然指着一个黄花梨的梳妆台,“这个颜色要不要再刷一道漆?”
库房外,柳絮走了过来,附在水芹耳边说了几句,水芹立刻进了屋子,神色有些怪异,“夫人,郑家老爷到了……”
真是别扭的称呼,按照关系,他们应该喊郑鹏老太爷,可偏偏府里上下都知道,如今公子和他的父亲关系如同水火,他们提起来,也只好称呼为郑家老爷。
宋嘉然一顿,看向同意愣住的皎皎。
上次几个孩子无功而返,她和郑立晏就猜测,郑鹏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的,说不得哪天就会自己来,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两个月,郑鹏倒是好定力。
她沉吟了一会,问皎皎,“你可以要见见?”
毕竟是皎皎的父亲。
皎皎却摇头,“不见了吧,我若是去了,他更有说辞。”哥哥态度明确,她才不要拖后腿。
而且,她怕自己心软。
不见还好,见了说不得就听了那人的话。皎皎心里明白得很,她对郑鹏不是没有父女之情,只是这份淡薄的情意,越不过兄妹之情了。
见了说不得会坏事,还是不见的好,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也好。免得他又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拿规矩压你。而且,只怕他这次,本身就是冲着你来的。”宋嘉然吩咐水芹,“去前院和鹦鹉说一声,叫公子回来。”
郑立晏与程巨鼎有约,一早就去程府了。
正厅里,被李大引着走进来的郑鹏面色并不好。
他鼻子里还哼着气,哪有老子来了儿子家里,连门都不让进的理,还要和那些外人一样,在门房里等着通报!
他想着等会见了老三,一定要狠狠骂上他一顿。
别以为分了家他就不是他老子了,就算他以后是宰相,也要叫他一声爹!
“您请坐,夫人稍后就到。”李大说着就要退出去。
郑鹏却喊住了他,“郑立晏呢?”难不成只叫一个妇道人家来招待他?
李大垂着头,“公子外出,已经让人去叫了。”
这还差不多,郑鹏丝毫不见外,“去给我上壶好茶!”
李大心里翻了个白眼,他是宋家的家生奴才,又知道郑鹏与自家姑爷的关系,自然是看不上看不上如今的郑鹏的。呵,还把自己当国公爷呢,还摆起谱来了!
“都是今年新上的龙井,新鲜着呢!”李大敷衍的笑着,他待会定要吐一口浓痰进去,恶心死这老货!
第九十九章 (二更)
知道郑鹏就在前厅等着, 宋嘉然却没急着去。
总不能叫人以为夫妻俩真没脾气吧?何况想都不用想,她要是先去了, 郑鹏心里也只会觉得只有她一个妇道人家接待, 是对他的不尊敬。
笑死,他也不想想,如今她何须尊敬他。
要不是为了维护郑立晏的名声,她恨不得直接让人将其赶出去。
所谓不能拍死的虱子, 说的就是郑鹏了。
将郑鹏晾在前厅, 直到水芹告诉她郑立晏回来了, 她才慢悠悠地去了前院, 和郑立晏一起进去。
正厅里,郑鹏肚子都快喝饱了, 见他们进来,立刻站了起来,但很快,又坐了下去。
他沉着脸色,“老三, 几年不见, 你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一进门就挨了个教训, 郑立晏面上还算平静。
宋嘉然却没忍, “瞧您说的什么话?您这一上门夫君就推了程将军的约紧赶慢赶地回来了,这身上还沾了一身灰呢。您是怪我没有出来接待?可夫君不在, 我也不好和您单独待在一处啊,这才是没规矩呢。”
郑鹏闻言一噎, 听到郑立晏是推了程将军的约心里更是一虚, 但还是斥道:“老三还没说话, 你插什么嘴?”
宋嘉然更笑了, “这话就更奇怪了,这是我家,还没有我说话的份了?”
“行了。”郑立晏拉住她。
他这样的举动让郑鹏挺了挺胸膛,看来老三还是惦记着他这个父亲的嘛。
“你何必和他争这口舌?”
郑鹏脸上的笑容一僵。
见他坐在主位上,郑立晏什么也没说,拉着宋嘉然随意坐下,直接道:“我记得,分家文书曾定过,我无需您相助,您无需我赡养,不知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他态度看似有礼,说出的话却一点都没有礼。
就差直言“说好的老死不相见,你怎么就找上门了呢?”
郑鹏心里发怒,“我无事就不能见你了?你是我儿子!”
郑立晏掏了掏耳朵,“您这话,我早听厌了,您要是说您对我有几分父子情意,我是不信的。何必虚与委蛇浪费彼此的时间呢?我这儿也忙得很,您有什么目的直说便是,没必要又是让几个孩子来,又是假装与我诉说相思之情的,我真没时间。”
许是没有想到郑立晏连演都不愿意演,郑鹏的脸都快紫了。
他颤抖着唇,伸出手指着郑立晏,“老三,你这是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啊!”
这是硬的不行,开始来软的了?
“您大可不必给我扣这顶帽子。您是我的生父,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族谱上都记着呢。”郑立晏不接他的茬。
“老三,就算我当初是偏心了点,护着你大哥,但咱们父子之间就没有真情了吗?你小时候,带你骑马射箭的是谁?给你请先生的又是谁?你当真就要为一点小事,连我这个父亲都不管不顾了吗?”郑鹏红着眼睛,活像郑立晏就是那不孝的无耻之徒一样。
老泪纵横的模样看得宋嘉然都恨不得拍手叫好,这演技可以啊!
郑鹏继续彪着演技,“是,你大哥是有错,我押着他来给你跪下行不行?老三啊,虎毒尚且不食子啊,你父亲我,当时也是为了郑家着想。你们兄弟之间有隔阂,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是,但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的对不对?你不知道,你离家的这几年,你祖母是日夜念叨你啊!连做梦都在喊着你的名字。”
“难道,你就这么狠心,连你祖母都不见上一面吗?”
他说着说着就要锤自己的胸口,“是为父的错!为父的错啊!”
郑鹏一边嚎啕一边眯着眼看郑立晏,可锤了半天,两人都坐在那无动于衷,就跟看戏似的,他的声音不由小了起来。
郑鹏抹了脸上的泪,“好,好,郑立晏,你可真是软硬不吃,冷心冷肺啊!”
瞧着他冷静了,郑立晏也不想和他继续废话,“您就说吧,您到底要干嘛?我不会给你任何东西,也不会回郑家。”
郑鹏看着他笑了,眼里的羞恼转为疯狂。
真像啊,老三坐在那冷漠地说着话的样子,就和他那个母亲一样,令人生厌。
他迅速调整了坐姿,就像是自己还是平国公一样,姿态高高在上。
“我听说,皎皎要嫁给安国公府的二公子了。这门婚事,你挑选的不错。”他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是夸奖一样。
“作为皎皎的父亲,她出嫁之日,我怎么能不在呢?”满是沟壑的脸色挤出了一抹怪异的笑,“我就这一个要求,你必须得答应我。”
送走郑鹏,宋嘉然有些疑惑,“他干嘛非要来参加皎皎的婚宴?他该不会是想在婚宴上闹什么幺蛾子吧?”
她瞬间就开始思维发散,什么在宾客都来了之后,郑鹏就开始撒泼打滚指责郑立晏不孝,或者以这个为理由要挟郑立晏给他一些好处。
“不清楚。”郑立晏哪知道他是什么想法。
“管他呢,不管他要做什么,都得来了才行,那让他来不成,不就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太过冷静,宋嘉然睁大了眼睛,惊恐道:“不好吧?虽然这人是挺恶心的,但咱们没必要因为他手上沾一条人命吧?”
“你说什么呢?”郑立晏瞪着她,重重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宋嘉然吐了吐舌头,这不是怕他受影响太深,连人命都不放在眼里了嘛。
她的心思郑立晏哪能不懂,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
这些日子,他的变化的确挺大的。
“不得不承认,我如今对一些事,的确可以冷眼旁观,但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这些日子,他认识了太多的人,也见到了太多的事,老实说,他真的有被其中一些人的观念所影响,有时候甚至会恍惚,他们做的也许是对的。
甚至上一辈子的事就像是梦一样,离他越来越遥远。
“还好有你在。”他突然感叹。
每一次从外面回来,看到她抱着琛哥儿讲睡前故事,一身的疲惫就消失了,那些纷纷扰扰也随之而去。
宋嘉然温柔地看着他。
其实,这样的感觉她也有过。
她给郑立晏讲了郑蓉郑英的事。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当场就会答应帮助她们。”就像是在那场山崩里,她毫不犹豫地去救小吴氏和英儿一样。
“可那天,我拒绝了。”那晚,她看到英儿身上的伤,的确非常同情,可听到蓉儿的请求时,她的第一反应是不行。这件事对她而言一点都不难,可是如果答应了蓉儿,她就得负责这两个孩子,以后郑家人说不定就能以这个为由头赖上他们。
“我眼睁睁地看着蓉儿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但我还是很冷静地告诉自己,不能帮。”
她突然有些惶恐,“郑立晏,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变成怪物。”变得和那些上层阶级没有任何不同,视人命如草芥,看不见民生疾苦,还洋洋得意自己手中握着滔天权势。
她不是无病呻吟。
就拿皎皎来说,她绝对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可若是有一天,水莲犯了错,宋嘉然要将她打死,皎皎只会觉得残忍,但并不会觉得宋嘉然做错了。在皎皎从小受到的教育里,像水芹水莲这样的家生奴才 ,真的就只是奴隶而已,他们的命,本就在主子一念之间。
再像是程巨鼎,他为人义气吧,更是出身平凡,可郑立晏第一次初见他若是个莽撞无礼之人直接冲向东赤军的队伍,程巨鼎会毫不犹豫将他斩于马下。
宋嘉然一直觉得,他们与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最大的不同,是他们坚信人人平等,尊重每一个生命。
可她现在,使唤水芹水莲她们,越来越顺手了……
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人真的很容易被影响。
所以她刚才听了郑立晏的话,第一反应竟然以为他是想杀了郑鹏以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