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她尚单纯懵懂的时候,一次, 她听说宫里有妃嫔有了身孕。
赵蘅玉便问嘉太嫔:“母妃, 什么叫张娘娘有喜?”
嘉太嫔便说:“是张娘娘有了小娃娃。”
赵蘅玉又问:“我为什么没有小娃娃。”
嘉太嫔温柔地抚摸着赵蘅玉的头发, 对她说道:“蘅蘅在将来, 也会有自己的小娃娃, 蘅蘅会有俊俏的夫君, 俊俏夫君给蘅蘅送来小娃娃。”
赵蘅玉追问道:“夫君?”
嘉太嫔说道:“是和蘅蘅年纪相仿的小男孩,渐渐长成翩翩少年, 渐渐长成端方君子,那就会是蘅蘅的夫君。”
赵蘅玉高兴得跳起来:“母妃, 我的夫君是阿珣,对不对?”
赵珣也是小小年纪,却漂亮精致得恍若小女孩,赵蘅玉一想到赵珣会变成俊俏小郎君, 成为她的夫君, 和她一起养娃娃, 心中兴奋得不行。
嘉太嫔哑然失笑, 一时间解释不清楚,便任由赵蘅玉这个误会持续下去。
赵蘅玉在很长一段时间以为,兄妹姐弟长大后定然会结成夫妻。
长大后,她明白了其中的荒唐,可如今轮到赵珣不明白。
赵蘅玉敛下眉目,渐渐回神。
儿时的戏语,竟然一语成谶。
可是,当年温柔说话的嘉太嫔已经不在她身边。
赵蘅玉闭上了眼睛,而后睁开。
李德海和乾清宫的宫人们一直紧张地盯着赵蘅玉,他们自是知道那日延福殿的事。
公主偷偷吃避子药,天子勃然大怒。
公主并不想孕育天子的子嗣,今日陡然发现了自己已有身孕,和天子这样硬碰硬,怕是又要掀起重重风波。
当下,乾清宫一片可怕的寂静。
赵珣从冲昏头的喜气中也渐渐回过神来。他猛然发现,他的喜悦在乾清宫格格不入。
他缓缓站了起来,看着赵蘅玉,却琢磨不出她此时此刻的情绪。
他伸手捏住赵蘅玉的下巴,打算像平常一样,逼迫她抬头,清清楚楚地看进去她的内心。
然而,他捏着赵蘅玉的下巴,久久没有更多的动作。
说不清是不是因为内心里存着逃避之意,他不敢去看赵蘅玉的眼睛,他害怕看到里面的厌恶之情。
他猛地转身,暴怒道:“哭丧着脸做什么,高兴事,给朕笑。”
李德海等人一怔,被恐吓着笑出了干瘪瘪的笑声。
但赵珣却被他们的假笑触怒到了,他眼神冷冷一扫:“退下。”
转眼间,殿内只剩赵珣和赵蘅玉二人。
赵蘅玉抬头,问道:“赵珣,你如今有了自己的子嗣,阿瑜还活得成么?”
赵珣嘴唇微动,却是陷入沉默。
如若今日赵蘅玉没有撞见他和陈季之的对话,他说不定会骗她,骗她自己会放过赵瑜。
赵珣终于开口:“嘉太嫔和赵瑜已有反心,朕是为了以除后患,如此,朕和你的孩子才能将天下坐稳。”
赵蘅玉低头轻抚着小腹,怔怔说道:“我知道了。”
赵珣拧着眉头看了赵蘅玉半晌,一甩衣袖转身走了出去。
李德海等人小心跟上,不明白赵珣出了乾清宫是要去哪里。赵珣停下脚步,说道:“将她严加看管起来。”
李德海驾轻就熟:“是要将徽宁殿下幽禁起来?”
赵珣拧眉神色阴沉地看着李德海,告诉他:“不,只是看管起来。”
赵珣没有忘记上回他幽禁赵蘅玉的后果,赵蘅玉竟是打算嫁去高丽那不毛之地,竟是情愿跳下城楼。
赵珣再次强调:“不是幽禁,只是盯着她,”他手指握紧,语气凝涩说道,“她心中恨朕,恨朕的孩子,她会找机会拿掉他,若是朕没有了皇儿,你们统统也不必活。”
他声音很轻,听在李德海耳中却如雷霆万钧,李德海当下吓得要跪下来,可赵珣已经挥袖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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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赵蘅玉怀孕后,延福殿上下都是战战兢兢,唯恐有一点闪失。
赵蘅玉入口的东西,经手的东西都一一查验,寝殿里尖锐利器收起,连桌椅都被赵珣视为危险。
赵蘅玉歪在美人榻上绣小衣裳,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赵蘅玉手中的绣花针。
赵蘅玉望了一眼窗外神色紧张的宫人,叹了口气。
她不许赵珣派来监视的人留在她的寝殿,赵珣同意了,却让这些人日日夜夜守在窗外。
赵蘅玉低头盯着手中的绣花针,心中暗想,赵珣难道以为她凭借一根针,就能弄掉他的孩子吗?
赵蘅玉放下了绣花针,摸了摸肚子,这下子又引得窗外宫人忐忑不已。
她如今小腹已经微微隆起,虽然穿着衣裳看不大出来,但赵蘅玉能明显感受到。
也许是她和这孩子有母子缘分,尽管一开始她并不希望孩子的到来,但如今,她开始忍不住想象,孩子降生下来会是怎样模样。
会穿着她亲手做的肚兜,白白胖胖,乖巧可爱。
赵蘅玉有些出神,她又拿起了绣花针。
燕支来到她身旁,对她说道:“公主不宜太过劳累,歇歇吧。”
赵蘅玉摇了摇头,顾念到腹中的孩子又点了点头。
燕支说道:“外面风大,奴婢为公主关窗。”
她走到窗边,对往内窥视的宫人怒目而视,而后啪地一声合上了窗。
赵蘅玉站了起来,燕支扶着她走到床边,她刚坐下,燕支却从袖里掏出一页薄薄的纸。
赵蘅玉面露不解,燕支将纸打开,赵蘅玉看见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蚕子。
燕支小声在赵蘅玉耳边说道:“奴婢查看了医术,《千金药方》中写,蚕子烧为末,以酒服之,能不孕。”
赵蘅玉怔愣片刻,燕支说道:“奴婢这里有酒。”
赵蘅玉咬了咬唇,终于说道:“燕支,我要留下他。”
这下轮到燕支怔愣:“公主?奴婢还以为……”
她纠结片刻后,却是松了一口气:“公主若是想开了,那就太好了。”
燕支一心为赵蘅玉着想,她先前以为赵蘅玉不想要这胎儿,她便费尽心思去为赵蘅玉寻堕胎的偏方。
如今赵蘅玉放下了,那她自然也高兴。
赵蘅玉取过燕支手中的蚕子纸,放在熏笼里烧了个干干净净。
她低垂着眼,心中想着心事。
她想要留下自己的孩子,更要留下赵瑜的性命,而这两件事似乎不能两全,除非……
她带着孩子离开。
她知道自己依旧在赌,赌赵珣的承诺是否作数,赌他不会和别的女人有孩子,赌在她“死去”后,赵珣会惦念着旧时的情谊。
心绪起伏,她困意消退,唤燕支:“还是将针线取来吧。”
燕支拿来了针线和赵蘅玉没有做完的半件肚兜,燕支笑道:“公主预备绣个什么花样?”
赵蘅玉说道:“红花绿叶显得活泼,只是这时节,却没有什么应景的红花可看。”
燕支迫不及待说道:“奴婢去寻红花。”
赵蘅玉颔首:“好。”
燕支脚步轻快走了出去,赵蘅玉低头绣花,不到一刻钟,就听见外间脚步声又响起。
赵蘅玉没有抬头:“燕支,这么快就寻到了红花?”
“红花?”门后传来的却不是燕支的声音。
这道声音冰寒彻骨,隐着怒意,赵蘅玉心下一沉,抬头去看,却见赵珣站在门口,冷冷看着她。
赵珣大步往前,扼住了赵蘅玉的手腕:“你要寻红花?”
赵蘅玉不明白赵珣又怎么了,她腕上被扯得生痛,她道:“怎么了?”
赵珣脸色铁青:“你还是要杀了他!”
赵蘅玉望着赵珣,他的视线往下看向了她的小腹,赵蘅玉顿时明白过来。
赵珣以为她在寻用以堕胎的红花。
这时候,燕支走了进来,手上拿着几朵虞美人,她尚在门外之时,声音就传了出来:“公主,你要的红花绿叶。”
燕支走到了门口,看见面色不虞的赵珣,顿时不敢进也不敢退。
赵蘅玉看着赵珣,说道:“只是红色的花,阿珣,我在给他绣小肚兜儿,你看。”
赵蘅玉将手中的肚兜塞给赵珣。
赵珣愣愣不知作何反应,赵蘅玉给燕支使了眼色让她下去,免得赵珣犯疯病殃及池鱼。
赵珣松开了他紧攥住的手,赵蘅玉手腕上已经红了一片,赵珣沉默着,用拇指捻了捻,红痕没有消退。
赵蘅玉用手抚上了赵珣的脸,她细语说道:“阿珣,我没打算弄掉他。”
赵珣反握住赵蘅玉的手,他的威胁中带着些无措,他恶狠狠道:“他若没了,朕要赵瑜立刻赔上性命。”
赵蘅玉心中一凉,她想要松手,但被赵珣死死扣住。
两人僵持了片刻,赵蘅玉先移开了眼睛。
也许是心底潜藏着不安,这个下午,赵珣一直陪在赵蘅玉身边。
他将赵蘅玉抱在怀里,看她绣花也乐此不疲。
赵珣见她兴致缺缺,没有什么话,主动和她说起了宫里朝里的事。
黄河泛滥,朝臣又将天灾怪罪在赵珣身上,暗指因他强娶皇姐,上苍震怒。
赵珣说起这事来颇为不屑:“蘅蘅若在宫里听到这些话,也无需在意,这些酸儒……”
赵蘅玉却眉心一动:“朝臣谏言让你前去祭祀黄河,为何不去呢?”
赵珣笑道:“我怎么可能信他们的鬼话?怎么可能向那些腐儒服软?我已安排好了赈灾钱粮以及工事,沿途流民也一一处置妥当,这些事情,比他们的胡言乱语更为重要。”
赵蘅玉轻抚着小腹,面上浮起了忧虑之色。
赵珣问道:“怎么了?”
赵蘅玉说道:“自有了他,我心中一直不安,朝中说我们二人遭了天罚,我害怕应在了他身上。”
赵珣轻拍着她纤弱的背:“不会的。”
赵蘅玉说道:“阿珣不想去祭祀黄河吗?”
赵珣看着赵蘅玉忐忑惊惶的样子,和朝臣赌气的事霎时间没有那般重要了,他道:“去,只是我放心不下你,你如今正怀着身子……”
赵蘅玉握住赵珣的手:“我自然也是要去的,就算是为了我们二人,为了他,向上苍赎罪。”
赵珣神色变幻不定,他手指渐渐用力:“蘅蘅,这从来不是罪。”
顿了片刻,他却是妥协:“既然你要求个心安,也罢。”
八月,黄河决口新堤筑成,修建黄河神祠。
天子将协新后亲往,向水神献祭玉璧白马。
动身之前,赵蘅玉在殿内看着燕支和花钿收拾,她特意嘱咐了一句,将玉枕带上。
燕支将玉枕小心收起,却忍不住嘀咕着:“公主,玉枕温凉,用这个怕要受了寒气。”
赵蘅玉道:“无妨,带上。”
她望着燕支手中的玉枕,上面缠绕着一根长发,她故意放上去,是为了察看是否有人动过暗格。
长发的位置依旧和她放上去时候一模一样,连赵珣的人都未曾察觉。
里面放着斐苑娘交给她的烟花火筒。
黄河之行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这么长的时间,父亲和兄长定能救她脱困。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江上风寒, 赵蘅玉披着雪白的狐裘斗篷站船上,她一张小脸深深陷入毛茸茸的狐裘领子里,她望着平静无波的睡眠, 不知在想着什么。
转眼间,她和赵珣已经从宫中来到了黄河边, 几日后,黄河神祠竣工, 赵珣和她将祭祀河神, 祭祀大典完成后,她便又要回到宫中。
这一路上,赵蘅玉留心着逃跑的时机, 可是赵珣帝王之尊, 护卫扈从数不甚数, 她很难在这种情况下逃走。
高坐车舆之上, 赵蘅玉有几次都心惊肉跳地在人群中发现季兆和季恒的踪迹。
父亲和兄长一路跟随, 只要烟花信号升入空中, 他们便知晓赵蘅玉这边一切准备妥当,可以离开。
赵蘅玉默默打量着四周。
今日赵珣要渡黄河, 为了不劳民伤财,他乘坐的是当地的官船, 可容纳百数人,羽林卫就藏身其中,作普通奴仆打扮。
此时天色渐晚,水面黑沉, 渔船繁忙, 朦胧的微光将江面点亮。
当地官员本准备清道, 禁止渔船通过, 但赵蘅玉劝说赵珣,这般太过扰民,赵珣听从她的建议,因此江面上渔船如麻。
“蘅蘅。”
身后传来一道声响,赵蘅玉转身望去,看见赵珣一身黑色大氅,站在寒风中向她走来。
赵珣走到赵蘅玉身旁,他握住了她的手,说道:“船上风寒,快回船舱。”
赵蘅玉缄默点点头,由着赵珣将她拉进了船舱。
赵蘅玉坐在榻上,她将斗篷和外衣脱下,倚在榻上,赵珣将她的被子盖至胸口。
赵蘅玉始终乖乖地一动不动,像一只安静柔软的小兔子。
赵珣捏了捏她的脸颊,如愿看到赵蘅玉轻轻蹙眉,略带嗔怪地避开他的手。
赵珣垂下眼睛看她,他和赵蘅玉之间存着许多隔阂,也曾恶语相向,但自赵蘅玉有孕后,她仿佛一心牵系腹中的小生命,不再为了旁人和他争执不休。
赵珣心下高兴,妻儿也好天下也好,都在他的牢牢掌控之中。
赵珣为赵蘅玉掖好被子就要起身,赵蘅玉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她抬眼看他:“阿珣,我依旧睡不着,叫下人给我煮一碗安神药。”
赵珣拧眉满脸不赞同:“是药三分毒……”
赵蘅玉摇了摇他的袖子:“他闹我,我睡不着的话,怕是挨不到生产的那一天。”
赵珣瞳仁一缩,厉声道:“不许胡说八道。”
但看着赵蘅玉可怜兮兮的样子,他依旧松了口:“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