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不兴胡说,七郎正经择人公用。”顿了顿一双凤眸焕出光彩,“皇兄这话是同意借人了?”
“可是引荀茂入局,就这么个身份低微的伶人,顶什么用?”湘王殿下并不肯借人。
萧晏重新靠回榻上,摇着扇子道,“寻常伶人不得作用,从您这湘王府出去的,便两说。”
萧旸不应他,只笑道,“论风姿容色,你府中不储着位天上有地上无的孺人吗?你给她备了全套张掖后人的齐全档案,难不成便把自个诓进去了?”
“张掖叶氏,十数年前早死绝了。”萧旸冷笑,“哪来的后人!”
萧晏挑眉不语。
萧旸遂又道,“你就用那叶氏,是最妙的。荀茂那人,纨绔是纨绔,也是有脑子功夫的,我这处人挪去,难保全须全尾回来。”
“就用她,左右也伤不到她,最多一点名声的事。一个来历不清的女人,你别昏了头搭进去。”
萧晏不置可否,只阖上眼睛,“让他们声响小些,否则一会本王就拎嗓门最尖的回去。”
娇生惯养的秦王殿下抬扇指了指台上伶人,侧了个身将耳中棉花塞实些。
眉宇间,疲态尽显。
“有风,让你去屋里睡。”萧旸叹气道。
“她不能去……”萧晏眉眼渡了层光,似是入了梦乡,唯有口中低声喃喃,“她、是我妻子。”
晚风徐来,话语经风即散。
湘王殿下自然听不到秦王最后的呓语。只看了眼他足畔处寒气缭绕的冰鉴,挥手散了歌姬,将自己常日护膝的薄毯扔在胞弟身上。
*
秦王府中,叶照得了萧晏传信,便更加放心。
她持着那枚令牌,简直畅通无阻。
清辉台的书房,议政屋,资料库皆有人看守,却也恭谨迎她。
其实,她比萧晏料想的要处理的快地多。
不过一个时辰,便在资料库找到了荀氏父子的档案,在议政屋翻到未清理干净的半页账本草稿。
又小半时辰,她用头上发簪解开了萧晏书房内唯一一处上锁的暗格,发现一本保存完整的账本。
关于盐铁司荀江贪|污的账本。
盐铁司,乃财政三司之一,是朝中正三品高官,掌全国茶、盐、矿冶之事。历朝历代都是择清流之士担此职。
却不想,清流之士,已经贪墨至此。
叶照翻着账本,随年月看每一笔赃款,触目惊心。
昌平六年,江淮盐政与盐商勾结,敬孝白银二十万两。
昌平九年,设“预提盐引息银”,每年得数万两白银,至去岁,已是数百万白银不对帐。
这两处是数额最大的。
除此之外,还有茶、矿冶之事,光现银已是累积贪逾八百万两。
怪不得,萧晏说盐铁司荀江是个钱袋子。
叶照踏夜出行,斗篷风帽,入了洛阳以西霍靖的一处私宅。
按霍靖指示,持笔默下秦王府中探得的事宜。
她过目不忘,一手霍靖亲自教导的小字,娟秀雅致,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便将萧晏十数页的账本完整地誊了出来。
这种时候的汇报,霍靖不会听人言语讲述,只看笔上东西。一侧,应长思也在,悬丝搭脉,测得是叶照的呼吸和脉动。
上辈子,叶照头一回以这种方式汇报,誊写过程中,改了萧晏囤积粮草的数目和押送的时辰。
人说谎总有躯体会反应,比如神思微滞,心跳漏拍,应长思如此搭脉当场便能感知。
遂而,那次直接就喂她吃了一碎心蛊。直到她熬了半个时辰,指甲劈裂,筋骨断开又接上,都不曾改口,应长思方奉霍靖之令留了她一口气。
后来,每逢汇报,因要瞒去部分真实内容,叶照就暗里调服呼吸和脉息,一次次的演练,直到应长思都感应不出来。
而此刻,她也不曾特意控制自己体征,因为她一字未改,所书皆是真实内容。
她虽不懂朝政,但多少能看明白,但凡君主不是昏聩不堪,座下臣子这般贪法便不可能不知晓。
萧明温乃开国之君,断不可能连这点嗅觉都没有。
既是知而不言,那么定是有旁的用处,此刻动不得。
况且,昨夜萧晏说了,要从荀江的命根子荀茂入手。
叶照便推断,这份账本绝不是最重要的,充其量是一块引玉的砖。
如此,尽数告知亦无妨。
而关键,当在荀茂身上。
果然,这晚叶照便在萧晏口中听到了荀茂的事。
这个洛阳城中的纨绔,相比他父亲的贪赃枉法,中饱私囊,他所犯之罪更是罄竹难书,百死难赎。
“□□辱掠杀”五字,字字皆沾。
光是被他辱之暴之、后又杀之弃之的少年男女已有十数人之多,更遑论被他强抢入府豢养的各式女子儿郎。
曾有古稀老妪为孙女被抢,撞死在他府门之上,后亦不了了之。
“天子脚下,便没有王法了吗?”叶照光听便已是美目圆瞪,推开起身的一瞬,周身真气弥散。
萧晏摇开扇子避过,却还是看见一排琉璃罩中的烛火齐齐晃倒,熄灭。
“怎会不管?”萧晏将人重新拉至身侧,按在摇椅扶手上,“可是法度管辖之前,尚有钱财消灾。法度管辖之间,亦有银两通天。如此,便让他法外逍遥了。”
叶照闻言,半晌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便也明白了。
荀家富可敌国,荀茂犯了事用钱堵当是人的嘴,或者堵执法人的嘴。
一介草民,哪怕是官吏之家,只要他所碰是在他荀家之下的,便也告不到上头。
且涉及名誉,一人损而阖族不安。
故而但凡银钱到位,世人十中八、九都是愿意的。
如此民不举,官不究。
地狱空荡荡,恶鬼长留世。
她突然便想起为了三两碎银将她卖入青楼的生身父亲。
想来若是彼时遇到荀江,她父亲定是当场让他要了自己,说不定还会说她花貌嫩脂,宜赏宜吃,各种花样皆可,然后再开个三十两的高价。
“不说这个了,今日本王不在,可做了些什么?”萧晏见她默了声,脸色亦不太好看,便也不再聊这个话头。
叶照回神,从屋内案上捧来两本书,《温热经纬》、《素问》,“妾身问了苏神医,他说您喜欢看这两本,说妾身也能看,以后可以给您活络筋骨。”
“今个妾身还去了趟西街的首饰铺,定了套时新的头面。”叶照挑着远山黛,灿亮的眸子倒映星辰,“殿下不会不允吧?妾身记得殿下昨个说了,如今府中开支困难,累殿下将宅子都卖了。”
“不至于!不至于!”萧晏一愣,忍不住笑道,“没听说一国亲王养不起新妇的。去择了花样,别重复,凡看中的都搬回来,轮着戴。”
“或者,着林管家去问问,哪个师傅做得头面,请回来给你定制都成。省的同人撞花色。”
叶照眉眼含笑,复又嗔道,“荀茂可恶,让殿下搭进去这般多银子,妾身定不容他。”
萧晏侧首看她,见她娇俏妩媚,便是装出来的神色,亦是带着花月无边的风情。
何况,眉宇间的那抹嫉恶如仇,亦不全是装的。
她说得爽朗又干脆,且这一晚整个状态相较与沁园那日,当是明朗欢愉许多。萧晏便知她这日在霍靖处汇报事宜不曾遭罪,那厢对她当是放了稍许信任。
待此事结束,她约莫敢将霍靖提及,如此他顺势信任于她。
往后,她亦无需担着如此重的心理负担度日。
这般想来,萧晏掌上她不堪一握的细腰,烦闷的多日的心情亦扫去大半阴霾,便也不曾细想她那句“不容他”并不是气话,乃是动了真格的。
*
日升月落,花影向晚。
转眼已是六月二十五,距离七月凑齐百万银钱送往西北边地,仅剩五天。
时值楚王妃生辰,邀请赴宴的帖子送到秦王府,萧晏尚在湘王府磨自个长兄挪人,便也无心前往。
再说了,这宴无好宴,明摆着萧昶摆谱要笑话他来着。
四月便接的差事,耗了两个多月,自个搭了七十万两雪花银进去不说,到头来还不是要硬着头皮上奏。
还不是要由他楚王殿下来解决这棘手的问题。
萧晏心里明镜似的,便以推说兵部公务堆积如山为由婉拒了。但秦王殿下公务繁忙,秦王内眷总不会忙到哪去。且都是妇人间的花宴,秦王推了,叶照便再没有不去的理由。
这厢萧晏是不担心她的,妇人间各种花舌心思、雅兴游戏,霍靖定是早早调|教了她。再或者要争奇斗艳,她往那一坐,便是把“绝色”二字写在了脸上。至于安全几何,除开大内深宫,或者有心算计,其余萧晏更觉多虑,她那身功夫,动起真格能踏平楚王府。
萧昶多来想夺个脸面,夺不成遂由楚王妃帮忙,左右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算计。
“大哥确定不借人?”萧晏还在磨萧旸,“七郎定保证安全。”
亲情牌都打出来了,“皇兄”直接改成了“大哥”。
“你保证安全,保得了名声名誉吗?”萧旸看着台上开腔的小戏子,“且不论名声名誉,荀江那伙人都玩些何物,你心知肚明。只是皮肉磋磨吗?五石散、幻肠草,指不定多少喂下去!”
“你说得自然有理。幼、奸在大邺乃死罪,以一人之清白换恶鬼不存,是值得。可是,那一人的公平在何处?”
萧旸摇把玩着腰间玉佩,叹道,“实在惹你生厌,你着林方白暗里一剑杀了便罢,也算为民除害。”
“兵部缺钱便趁早报上去,弄这些九曲十八歪作甚?”
“哥……”
“为兄便这话,要人没有,自己想辙去!”
“我——”
“别你呀我的,少在我面前论帝王心术,御臣之道,扰我听曲。”
这种血脉压制,激得萧晏只能猛摇两下扇子降火。
眼看萧旸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萧晏在摇坏了一把折扇后,将破扇扔在兄长身上,甩袖走了。
然还未踏出湘王府,最是规矩懂礼的廖姑姑便跌跌撞撞奔过来,福身含泪道,“殿下,孺人在楚王府出事了。”
“她被荀家五郎,被……”
荀家五郎,便是荀茂。
洛阳城中,万花丛中过第一纨绔。
萧晏眉心陡跳,弃了马车,抽刀砍下马套,欲要翻身上马。
“殿下,殿下!”廖姑姑拦在马前,急喘道,“孺人已经不在楚王府,她说受不得这样污辱,要让青天作主,她、她奔去了就近的京兆尹府……”
第23章 、晋江首发
京兆尹府这日撞了头彩。
晌午时分府衙之中奔入一衣衫不整的美貌女子, 含哭带愤喊着“为民女作主”。她身后还滚着一浑噩浪荡的男人,正扯着她披帛口口声声“绑住”、“抓住”,颠来倒去“鸳鸯交合”, “哥哥疼你”……
这也不用细看, 一眼便能识出的原委。
姑娘家遇上了服了药的登徒子,奔府衙求救来了
然衙役拉开二人,少尹凑近细看,顿时心里“咯噔”一声。
这登徒子是闻名洛阳的荀家五郎, 荀茂是也。
扭头再看姑娘,是个生面孔,但姑娘惶恐颤颤, 袖中掉落一块令牌, 少尹捡来观之。
正面印“秦”,反面刻“清”,秦王府清辉殿。
秦王府清辉殿。
少尹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显然,这是一桩扯着秦王和荀氏的官司。
荀五郎色胆包天, 动了秦王的人。
“大人救我!”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一边抓少尹袖子,一边双足踢开像牛皮糖一样缠上来的荀茂, “……我家殿下定会扒了了你的皮!”
“大美人, 让爷抱一个……”荀五郎服过药,眼下神志不清,力气却大得骇人,居然挣衙役的手挣扑过来。
被辱的女郎扶风弱柳, 不堪怜爱。浪荡子满嘴污秽, 令人发指。
满堂有眼的衙役小厮皆看在眼里, 转眼便是人证。
这堂水又深又浑, 一眼看下去根本看不透到底是荀五郎失心疯唐突了秦王妃妾,还是秦王设计有意诱之。
谁都知道,荀氏身后是楚王。难不成这秦、楚两派的党、争这便拉开了序幕,从地下转来了明面?
少尹猛地一颤,匆忙报给京兆尹。
京兆尹想也未想,或许已是想过太多,眼下铁面无私,转手专门套了车驾,将人直接送给了大理寺。
京兆尹府本就不受刑狱,无权开审,但却管辖着京畿治安,故而这是最好的选择。
京兆府尹目送车驾离去,返身回堂,便闻马蹄声嘶鸣疾来。
来人面如冠玉,却是怒发冲冠,开口直吐二字,“人呢?”
京兆尹拱手问安,报出实情。
未几,荀家人亦追了过来。
京兆尹府从未有过这般热闹过。
自然,再热闹,也比不过大理寺。
昌平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五,酉时二刻,天上日头未落,明光尚存,大理寺卿开堂受理一宗强辱案。
民女叶氏状告荀家五郎荀茂,强辱之,服药之,抢夺之,欲灭口之,四宗罪。
条条不是流放重罪,便是砍头死罪。
这是放眼前朝今朝百年来,甚至往回倒,更长久的时日里,头一回,女子敢为自己受辱而击鼓状告。
却到底还是被拖了时辰。
叶照是在午时六刻击的沉冤鼓,合该现时开堂,却被硬拖了整整两个时辰,到这日暮时分。
如何会拖至此,原是被告和原告都不愿开堂公审。
荀家不愿意,自是好理解。三代就这么一点男丁血脉,原就是捧在掌心养的,这些罪定下,与绝后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