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道,“殿下不是知我不愿的吗?杀荀茂的当晚,妾身便明白清楚地同您说了,妾身无颜同您在一起。见到您,便是想起前生事,万分感愧。”
“然本王也说了,本王不念前生,只想今朝。”
“妾身记得的。”叶照见他愈发气恼,遂自己控制着情绪,尽量平静道,“殿下亦说,留下妾身,就是为了搓揉妾,让妾无颜以对。”
“我……”
“殿下!”叶照头一回拦下他的话,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我们这样好没意思的,今日妾身便与您讲话说开了吧。”
“殿下如今身子康健,前程似锦,无需将大好时光浪费在妾的身上。您因前生事恼怒妾身,妾身不敢有怨言,本就是妾该受的。但是此间恩怨,妾身认为已经同您两清了。”
他喂她一盏化功粉欲废她武功,虽然后来不曾饮下,但一口以喂之。而这些日子,她的功法日渐消散,不久前的月夜,苏合同他私下论过,言他研制了些法子,可以让她尝试,或许有聚功的效果。
但是萧晏拒绝了。
叶照听得,便知他始终想如同一只金丝雀养着她。
至此,便也觉得可以同前世那一命相抵。
只是这一刻,她到底留着彼此余地,不曾点破。
而萧晏,事关前世生死,根本不敢讲明,分明是他深欠她,便也不敢开口。
只由着叶照说下去。
叶照道,“既然已经此间两清,那么这五日来,妾身与殿下之间,当是形成默契的。故而妾身不贪王妃位,也请殿下不要再这般戏弄妾。”
“我不明白。”萧晏盯着叶照,摇头低语。
叶照轻叹,合了合眼道,“既然你我谁也不再欠着谁,那么殿下三番两次欲占妾身,妾身便也应了您。纵使妾身份低微,却也是清清白白一个女子。说句不好听的,便是秦楼楚馆,也没有这般便宜的事。”
“秦楼楚馆”四字入耳,萧晏压了又压的怒气直冲上来,从脖颈道耳根全红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妾身以为,这五日妾身侍奉殿下,是可以向殿下要些东西的。”
“做我的妻子,王妃之位还不够吗?”萧晏厉声,尤觉又绕了回去。
“妾有自知之明,事后皆用汤药避孕,殿下亦是默许的。试问哪家郎君,一边真心娶妻,一边许她一碗碗喝避子汤。所以妾身说,殿下不要再戏弄妾。”
萧晏看着她,半晌笑了笑。
有些回过味来,“是故,这些日子的温存和厮磨——”
他抚着她鬓发,将一缕松散的头发拢好,“是一场交易?”
“侍奉两字都是好听的。”
“你这是把自己出卖给了本王,然后有事索求?”
交易,出卖,索求。
每个字都是对的,每个字都不堪入耳。
萧晏怒火中烧,彻底口不择言。
“那你说,你要什么?让本王看看,你是否配得起?”
相比的萧晏地狂怒无处发泄,叶照要平和许多。
她往门上抵了抵,尽量避着他,“妾身有一阿姐尚在霍靖手中,还请殿下事成之后,能解救照拂。”
“所以只是为了她,你就这般自甘堕落!”
“妾不想欠人,却又身无长物,若一具躯体能得殿下许诺,救阿姐一命,再划算不过。”
萧晏看着她,似是不信她为一亲人竟可以这样对她自己,亦不信在她眼里,他竟是个会以权谋色的人。
“阿照!”萧晏委顿下来,“你我之间,走过轮回路,黄泉路,难道……难道只有色之一字?”
“没有半分情意吗?”
有没有情意?
叶照突然也红了眼。
半晌,她道,“当是没有的。妾身实在想不到、也寻不到。”
无情,无意。
萧晏终于爆发出来,只死命按住叶照双肩,咬牙问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要生下小叶子?为何愿意一个人吃那么多苦孕育她,养育她?”
提到前世的女儿,叶照亦难控制情绪,只合眼不愿再言。
“说啊,你为何要生她,要养她?”萧晏尤记前世仵作验身之语,尤记安西邻舍的婆婆所言。
他们都说,若她不生那个孩子,大抵不会那样耗损寿命,被掏空身体。
“不许提小叶子。”叶照推开萧晏,终于再难控制,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
她一生习武,力道非常人所能比。虽五指纤细,却是落面成印,声脆震耳。
“你不配提她。”叶照仰面抵在门上,眼泪从眼角滑落,“我生他,同你没有半生关系。仅仅因为,这世间从来只我一人,我想有人同我说说话,有人能让我抱一抱,能让我感受到身体的温度,血液的流动,能让我觉得自己也是一个人……”
她擦干眼泪,深吸了口气,“就是因为,我一人孕育她,养育她,所以我同殿下之间,方才寻不到半分情意。”
“重来一世,这世上有您,有我,却再无小叶子。没有也没什么不好,何必再来一遭,徒增困苦。往事已矣,妾身不想再纠缠。”
叶照已经重新展了笑颜,站直靠近萧晏,捻着袖角给他轻揉面上掌印,“我们都往前走吧。妾身私以为,你我之间,眼下论交易是最好。当然,若殿下觉得不够,妾身可以再加。”
第31章 、晋江首发
皇后芳诞正值八月十五中秋, 又添了秦王不日娶妻的喜事,如此雍阳宫中格外热闹。
只是萧晏未再出席晚宴,只道身子不适, 恐旧疾发作, 故而歇下了。
帝后遂派人来问候,言无大碍,只需将养两日便可。萧晏亦传话过来,道是修养好身子, 猎来斑斓虎,皮毛赠予皇后作褥子,以谢今日未出席之罪。
皇后得了这话, 只道让他少逞口舌之快, 又命人拨去各种补身之物,遂安下心来。
秦王非嫡非长,且得中宫如此厚爱,且中宫无子, 若是寄入名下,未尝不是两全之策。
或有到底秦王经不住如此盛宠,这幅身子今日不知明日事, 实在可惜了。
倒是楚王殿下, 资质平平,做个守成之君未尝不可。
宴席上,观白玉九重阶上的帝后妃嫔,亲贵百官虽不至于宣之于口, 然各种眼风官司, 点到为止, 彼此心领神会。
散宴之时, 徐林墨以送彩头为由,再次见了徐淑妃。道是皇后已归朝,且尝试让霍侯亦归来,共谋大计。
檀华宫宫门大开,灯火灿灿,淑妃持着一盏烛火观赏徐林墨送来了梅花鹿皮毛。
活取的皮毛,油光水滑,看着便是顶好的质料。
“这入冬做双鹿皮靴倒是暖和。”
“娘娘喜欢便好。”
淑妃笑笑,“皇后回来便回来,如何她回来,霍侯便要回来?他们有什么关系么?”
“娘娘慎言!”徐林墨观左右压声道,“他们自然没有关系,臣不过这般一说。想着时过境迁,一切皆有可能罢了。”
淑妃将烛台凑近些,抚着皮毛道,“皇后此番回来,若是当真不走,便是重新执掌凤印。我当兄长这般行色匆匆,是来给妹妹排忧解难的。不成想兄长丝毫未曾替妹妹考虑。”
“你何曾将凤印看在眼里!”徐林墨低声喃过。
殿中只有兄妹二人,静得很。
淑妃自然将话落入耳中,缓了缓又道,“楚王殿下生母是荀昭仪,荀昭仪乃皇后幼时伴读,兄长如此尽心帮衬,您到底帮的是何人?到底是哪头的?”
“娘娘不必如此阴阳怪气。”徐林墨当是上了火头,勉强压制道,“您在后宫八面玲珑,更是从未与皇后撕破过脸,又膝下无子。若他日楚王上尊位,自然也无人会为难您,您依旧一世长安,荣华永固。”
淑妃这回倒也没生气,只静看了徐林墨两眼,“兄长若是实在贪这把从龙之功,不若换个人吧。”
“湘王孤僻,且不说不良于行,就说养着满院伶人,整日个淫词艳曲。姑且没戏!”徐林墨一挥手,“剩的那秦王殿下,倒是文韬武略,但是是个病秧子啊!”
“这不,才说要娶妻,又犯病了。可见是个无福的。”
淑妃捻了捻灯芯,半晌道,“七殿下一出生,说是胎中带毒,活不过百日。结果精养细喂,四岁开蒙入学。期间也是反反复复发病,太医院又道撑不过十岁。结果呢?”
“人家十岁入勤政殿听政,十四立明堂,十六监察凉州,十九掌兵部,便是与兄长同列了。”
“这几年病是没少发,药也没少吃——”淑妃笑着望向徐林墨,“可我看着他该办的事,该立的功半,想出的风头,半点没少。”
“倒是兄长辅佐的那位,可是成日被他压着打!”
“但到底不是承大统之人,陛下绝不会将基业交给一个身有疾,随时有性命之忧的人!”
“娘娘,您……”
“大人回去吧,以后此等事莫要来扰本宫。”淑妃拎起鹿皮扔到炭盆中,手中烛火亦随即跌落,盆中火焰便顺势舔起。
“你——”
“稍后陛下便来了,本宫需伺候圣驾。”
果然,徐林墨离去未几,陛下便来了檀华宫。
也没急着就寝,二人手谈一局。
对弈中,陛下道,“方才徐卿来了?”
淑妃点点头,“给妾身送彩头来,但妾身不喜欢,便烧了。”
萧明温看一眼炭盆,继续落子。
*
眼见陛下离开,荀昭仪方扣响了雍阳宫的殿门。
皇后正拆环卸簪,闻言揉了揉太阳穴。
“去告诉荀昭仪,娘娘歇下了。”卢掌事给篦发舒缓神经,侧身交代来传话的宫人。
皇后看着铜镜中远去了背影,推了推卢掌事,“让她进来吧。早晚都有这一趟的。”
荀昭仪进来了,但皇后没让她说话。
破天荒的,自个对她说了许多话。
荀昭仪离开皇后宫殿后,坐在辇轿上,盘算着便是将这二十年里皇后同她说的话加起来,仿若也没有今夜多。
“皇后与娘娘说了些什么?可给娘娘指点迷津了?”关了宫门,贴身的宫女见自家主子夜不能寐,遂伏在床畔同自己主子闲话。
荀昭仪翻过身来,“皇后说她晓得我的心思。说这些年她对我的态度便是要同我说的话。她对我不冷不热,便是让我安分守己,莫生多余心思。如此,可保荣华,保平安,保性命。”
“还说,若是我还不静心,且想想荀江满门。”
荀昭仪一贯是没主见的,提到自己堂兄,赶紧一把握住了侍女的手,“荀茂可是人首分离,尸骨不全。堂兄眼看也快不成了,你说我可要让五郎悬崖勒马?那秦王是不好惹,一个中宫嫡母,一个生母贤妃是陛下原配,我一个小小昭仪……”
荀昭仪说的这些,哪是一个贴身婢女能答得上的。
她自顾自地说着,转念又想儿子身后尚有一帮大臣拥护,皇后同她到底皆是妇道人家,朝政之上,终是目光有限,且还是相信儿子的好。
翻身回去,又想到儿子前两日特地交代八月二十一的夏苗收官宴,尚有斑斓虎表演。怕是有些残暴,让她害怕便莫要前往。
这般特地告知,怕是要做些什么。
耳畔遂浮起皇后的话语,“安分守己,莫生心思……”
荀昭仪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
自然,这一夜无眠的原不止这一处。
一个时辰前,千象殿东首暖阁。
此间坐着两人,萧晏和霍靖。
萧晏面色苍白,身上披着件披风,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案。
“可要将这事呈给陛下?”霍靖倒了盏茶推过去,“或者您先下山回府歇着,避一避他风头,身子要紧。”
“本王避他风头……”萧晏话还没说完,又剧烈地咳起来。
“何必呢!”霍靖上来给他捶着背,“您大婚在即,同他闹什么。左右他就是唬唬人,断不敢动真格的。你还是别费这个神的好。”
霍靖此番前来,是在萧昶处得了信,知晓他收官宴上的谋划,遂给萧晏递信的。自然,亦是给叶照再次立功的机会。
“这事本王记下了,难为你深夜走一趟。”萧晏饮了两口茶,缓过劲来,“天色不早,你先下山吧 。”
“清泽——”霍靖肃然道,“身子要紧,你当真不必同他这样损耗。养着身子,且留在刀刃上。”
“行了,霍小侯爷,你阿耶都没你这般啰嗦。”萧晏撑着桌子起身,“本王要歇下了。”
话毕,又扫了眼一侧矮几上的火狐皮,“本王代阿照谢过你的礼,就是这头一份送来给本王王妃了,你后院分的齐?”
“那不至于!”霍靖白了他一眼,亦起身走出殿来,“且当臣给送殿下新婚的贺礼。”
“想什么呢,本王大婚,你送块皮毛就打发了?且把你侯府私库开开,挪一半来!”萧晏目光落在东边寝殿上。
霍靖随他看去,皮笑肉不笑道,“殿下留步吧,臣先告退了。”
“那事——”霍靖立在殿门口,扫了眼东边的千骏殿,“你自个掂量。”
萧晏笑笑,目送人离去。
八月中秋,月色正浓。
彼此转身的两人,在月夜下,都重新变了脸色。
路过千骏殿,霍靖对着随侍的应长思道,“先生给传个信,秦王不下山,让楚王依计行事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