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落下,在场几人都将目光投去萧晏身上,眼里脸上的笑不言而喻。
萧晏长睫往下压了压,眸光在她身上拢过一瞬,又偏移开去,“本王愿意操心。”
苏合拎着一根笛子,嘴角抽了抽,率先离开了千象殿。剩余两人自然也识趣地走了。
萧晏近来几日,待她确实很上心。
譬如来此的第一日,挑的这间殿阁,是最西头,再往外便是山巅悬崖了。而虽同楚王的千骏殿并列,但中间隔着一道甚宽甬道。故而其实是这一带唯一独立的殿宇。为得就是给她调服功法所用。
再譬如第二日,他忙完兵部巡防的事,又同她交代了这骊山中何处为禽类聚集地,何处又是野兽最多。大邺的风俗,男女皆可下场行猎。他道,“你一身功夫定是坐不住的,但是此番不易张扬,且知晓了地界,顺手捕来便是。”
再如眼下,闻她功法有损,便急急寻人来治。
叶照其实是不太理解的。
想废了她一身功夫的是他,今日闻她功法散了一半如此情急的也是他。
那日说留她下来是为了磋磨要她愧疚的是他。
这厢瞧着发自心底想要对她好的亦是他……
前后矛盾,言行不一。
叶照觉得自己如同扁舟置身汪洋,四边没有边际。
她很想问一问。
但一想,问什么呢?
问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说爱她,要不计前嫌同她好好过日子。
那她如何承受得起?
她欠了他一条命的。
他说恨她,要控在手中搓揉把玩。
她能忍一刻,却也不愿长久。
她一生无所求,唯一执念便是想得片刻自由,去寻海外方士,采血引魂,见一见被她留在隔世的女儿。
叶照坐回内寝临窗的位置,翻阅着方才看过的书。
萧晏去了净室沐浴,很贴心地同她说分开洗,省的忍不住闹腾她。
深阔的寝殿中,叶照听着里头隐隐约约的水声,环顾四周垂首而立的侍者,再想一想方才这处的几个人,甚至她还想到了喊过她“叶姐姐”的陆晚意,和抢着霍青容玉佩不让她藏下的廖掌事。
她们都对她笑过,好过,都不曾伤害她。
可是她心中彷徨,却也是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叶照咬唇露出一点笑,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
脑海中轮转出人体练武时那些重要的穴位、关节、和大小筋脉。
这卷书是当日霍靖替应长思转交的四卷武功中,崔如镜所用的一卷。她先前自不敢拿出,然如今身份摊开,萧晏亦知她沉迷武学,便也可堂而皇之地观阅。
只是萧晏大抵想不到,叶照便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靠崔如镜一手医毒双修的功夫,用银针一点点封住了自己相关的穴道,筋脉,使之功法流转缓慢,观来好似一成成消散。
要说崔如镜在这厢当真是行家。
叶照看着上头密密麻麻们的记录,观笔迹有些明显是新记录的。应长思掌秘籍,却不修此道,故而昨日不曾发觉异样。
苏合虽医术冠绝,却武学不精,便也被她混了故去。
从来最险的路也是最易成功的。
今朝过去,两厢瞒下,她距离开,便又更近一步。
萧晏沐浴出来,见烛光下,女子眉眼柔和,神情慵懒。正合卷捶腰,斜斜靠在榻上。
崔如镜的这手封穴隐功的技艺,不知是她才尝试,还是叶照自己施展的不得法,疲累是真的。
当真如一个心法被破、内力渐失的人。
这日不过往来一趟半山,她便觉得整个人精神不济,身体酸软。
忍不住多撑了一会腰。
这幅样子,落在男人眼中,便隐隐成了另一番情境。
他走过去,身上还带着未散的水汽,和沉水香的特有冰甜气息,直径从后头抱住了她。
“殿……”叶照似是被吓道,低呼了一声。
萧晏横了根手指在她唇畔,一点点撬开喂入,另一只手掌着她不堪一握的腰,慢慢滑向她平坦的小腹。
半晌,将她耳垂磨得红热不堪的唇齿终于松开半寸,伴随低缓厚重的喘息声,萧晏道,“阿照,我们要个孩子吧。”
他今日在陛下面前说了的,待她有些功劳,便将位份太上去。
他要娶她做妻子的。
于是,未待人反应,他便已经解开她中衣,伸手探入贴身的抱腹中,柔声道,“等你有了孩子,我们就成亲。我迎你做王妃,我们生同寝,死同椁,不要再分开了。”
“我,其实想娶了你,拜过天地再行这周公之礼的。可是如今得倒一倒,委屈你等先有孩子……”
叶照已被萧晏抱入床榻,许是方才在座塌上,他一直在身后作动。这厢亦是让她扶住了床栏,正一层层拨下她的衣衫。
“殿下…方才说什么?”直到此刻,叶照才僵着身子有了些反应。
只是思绪有些混乱,脑海中来来回回都是“孩子”的字眼。
“阿照,我们要个孩子吧。”她转过身来,抵在床榻的角落,自己喃喃出声,“是您说的吗?”
“嗯,是我说的。”萧晏倾身上去,“等我们有了孩子……”
“殿下说过这话。”叶照拼命止主身体的颤抖,尽量平和着语气。
只想离面前人远一些。
“阿照,你怎么了?”萧晏觉出她的异样,“要是累了,我们便想歇下。”
叶照木讷的点了点头。
萧晏熄了烛火,放下帷帐,侧身将人拥进怀中。
“是我太急了,我只是想有了孩子,父皇那边便更容易些。”萧晏的话语里带着些憧憬和期盼,“也罢且等你功法复原了,调养一段时日再说。来日若是儿子,我便教他弓马齐射,若是女儿,女儿……”
“殿下,妾身困了。”叶照止住他的话语。
至此时,她方勉强恢复了清明之态。
从萧晏那一声声“孩子”中,拖脱出身来,不至于困死其中。
夜色昏沉,她缓缓睁开了眼。
当年跪在沧州城求他救小叶子的那一刻,到她催动心法破开府门独自营救时,整整一个月,她都用理智告诉自己。
一别四年,他要调查清楚也是应该的。
可是,为人母,说一点不恨不怨,也是不可能的。
明明是他说,阿照,我们要个孩子吧。
明明,她也生下了孩子。
明明她已经用尽了方法向他证明。
可是,他没信。
也没认。
第29章 、晋江首发
七月二十七, 夏苗正式开始。
以往都是萧晏兴致最高的时候,他因身子之故,一年里头虽也时常锻炼, 但真正舒展筋骨纵马行猎的机会并不多。
且不论他自个装病控制, 上至帝妃下至幕僚属臣亦都再三拦着,是故唯有到夏苗之时,方能肆意一回。
然而今岁,他却没什么兴致, 他的一颗心全在叶照身上。
整个人总觉不对味。
而楚王则是先前经由霍靖分析后,暗里憋着一腔火,如今满心盘算着如何煞一煞萧晏威风。心思便也不再夏苗的彩头上, 全身心只想着如何利用夏苗最后那两头压轴的斑斓虎。
两位领头的亲王都无甚兴致, 这夏苗便少了一半滋味。索性霍小侯爷仍旧兴意盎然,领着一众亲贵在骊山中狩猎,归来便将皮毛奉至御前,骨肉烹制共享。
这日八月十三, 没有行猎,各府邸官眷休整一日,以备明日开始的第二轮夏苗。且明日八月十四, 皇后亦从万业寺前来骊山。
萧晏掌着兵部, 一早便同禁卫军首领碰头,以保皇后入山路线无虞。
这中宫皇后,便是前朝的赵家公主,赵氏婀珠。
同萧晏, 分外亲厚。
甚至萧晏四岁前, 一直被养在中宫昭阳殿内, 由皇后亲自抚养。
此间缘故, 要扯到昌平七年的一桩旧事。
昌平七年,天子后宫双喜临门。
皇后继昌平四年失子后再度有孕,而贤妃亦在回宫后的第三年有了身孕。
本来确是喜事,然前朝赵氏遗族只想皇后独子降生,为嫡为储。眼中容不下旁姓的龙裔后嗣,更何况是贤妃诞下的血脉。
贤妃,天子原配发妻,身份实在太微妙了。
故而在数次安排人手欲対贤妃下手未成后,眼见贤妃诞下龙子,天子正值外出祭天未归,遂派人入昭仁殿行刺。
兴得由皇后护下,保全了贤妃母子。
七皇子出身便是胎中带毒,贤妃产后虚弱命悬一线,赵氏遗族行凶昭仁殿铁证如山,杨氏母族微贱却不是无人,聚众于承天门讨要说法。
陛下不在宫中,皇后代掌宫闱。
当时赵皇后便给了杨氏母族交代,中宫谕令有出,诛杀凶手七族,凡赵氏族人,三代内不得入朝为官,连同皇后自身,亦脱袍卸冠自请退位,待诞下龙裔便永居冷宫。
谁也不曾想到,前朝被捧在掌心不谙世事的小公主,新朝掌管六宫贤德温婉的皇后,在生死存亡之际,竟是这般雷厉风行。
族人三代不得为官,便是在前朝政场彻底退了出去。
自请下堂,便是还了杨氏本该有的地位身份。
诛杀凶手七族,往上清算,也有这不少赵姓人,与她最近的已经是其母族表姨夫了。
十月初十出的行刺案,十三日四千人已经被一刀两断问斩于菜市口,十六日天子回宫,皇后于昭阳殿内已经跪了三日。
三日来,近亲的赵氏族人,譬如她的两位皇姐长公主,三位堂兄郡王,长一辈的赵氏老王爷,无一不趁着銮驾回宫之前,塞人递信,或斥责她为保全自己而不顾族人性命前程,或劝她念在腹中孩儿且撑住皇后位,连着霍家彼时的家主霍亭安亦耐不住赵氏宗亲的请求,入宫劝了她一句,万事以自身为重。
新朝初立,正值天子立威势、攒名声之际。
萧明温自是忌惮前朝宗族,但因皇后之故不愿背负君恩寡薄的名声,遂这厢又是皇后亲自动手,自灭于家族,便再不好说些什么。
只让她好生保养,不必多思多忧,皇后位终是唯她一人。
只是即便如此,皇后心重,心中感愧先是拦不住族人对贤妃母子的戕害,后又以血腥手腕行诛七族断前程之事。
如此忧虑下,十月末,皇后孕六月见红,诞下死胎。
贤妃生下龙子却无力养育,皇后尚且康健却无子抚养,萧明温便将七殿下抱来昭阳殿,既让贤妃静心调养了身子,又告慰了皇后失子之心。
后与妃,皆为人母,都有爱子心肠。
萧晏虽受病痛磋磨,汤药不断,却是拥有双倍的母爱,在嫡母和生母的共同呵护中,在昭阳殿里长到了四岁。
直到昌平十一年,皇后再度有孕,为安心养胎,方将萧晏送回了昭仁殿贤妃身边。
然好景不长,皇后怀胎五月时,再度流产。
又三年,昌平十四年,皇后第四次有孕,却不到三月即流。
至此再不得生育。
至此,帝后成婚一十七年,孕四子,却无一子见天日。
皇后道是经年杀戮太重,德行有亏,不得上苍庇佑,二次自请为妃妾居偏殿,还后位于杨氏。
萧明温与贤妃皆挽留劝之,无果。
同年,皇后挂金印册宝于昭阳殿,绞青丝一缕于万业寺带发修行。
至今,已有十三载。
若说皇后于尘世还有何放不下,那便是自襁褓中便被她养育的七皇子萧晏。
这些年,她居于寺庙中,早不理世事。六宫事务亦有徐淑妃暂掌,偶尔递去给她过目,亦不过是为着表面的规矩和陛下尚给其留着的尊荣。
然,唯有萧晏之事,赵皇后亦愿意多看一眼,多问一句。
譬如四月中的百花宴,她便派了贴身的掌事嬷嬷亲去教导指点。
是故,这厢适逢四十五逢五的生辰,皇后出寺入山同乐,萧晏自没有不去亲迎的。
八月十五晌午时分,来骊山行宫的妃嫔在暌违了十三年后,再次聚于雍阳宫给皇后请安。
年轻时痛失四子,即便后来十数年清修养生,但到底还是落下了病根。如今的赵皇后,已经现了疲态,眉宇间唯剩一抹柔弱清华,再没有了当年身为天家小公主的娇憨之态,亦无初掌六宫时的意气风发。
只是在看到萧晏进来问安的一刻,眸光被点亮了一瞬。
这些年,亦非不得见面。适逢萧晏生辰,或是皇后芳诞,或是彼此病痛之际,双方都会前往探望。
只是这深宫之中的一声“母后万安”,实在是将人将这漫漫时光拉回当年。
当年,她正值年华,慈悲温柔。
他且年幼,牙牙学语。
母慈子孝。
自然,如今这四字亦不曾变过。
“快起来。”赵皇后着左右扶人,拍了拍自个身边空出的位置。
“母后,儿臣都出宫开府了。”
满殿妃嫔,皇子公主皆在,萧晏尚且知晓分寸。
幼时各宫请安,他尚被皇后抱在膝上,如今自然不可再与皇后同坐。便只恭谨坐在楚王上首。
其实这个位置已经是逾越了,毕竟楚王是五皇子,占了个兄长之长。
这厢萧晏自不会客气,即便那一星半点的“长”也没多大用处,且不论帝王偏爱、秦在楚之前,便是子凭母贵这处,贤妃便压了荀昭仪一头。
想到“子凭母贵”,便不由想到“母凭子贵”,想到这厢,萧晏的面上闪过一丝阴霾,目光落在尚且跪着请安的叶照身上。
来骊山已经二十余日,她的身子诚如苏合所言,慢慢已经调养回来。除了功法依旧不曾凝聚恢复,其他皆无虞。
夜深人静,床帏帐中,他明试暗探多回,然她总是各种推拒。
直到数日前,她终于应下,然一场云雨,并无两厢欢好,她完全是被动地受他掠夺垦挞,整个人从沉默到僵硬到颤抖,衬得他整个就是一不顾她感受的浪荡子弟。
最后到底还是他自己灭了火。
而五日前,她总算主动了回,道是已经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