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着微微放凉的枣泥米糕,颠颠捧给承乾殿中的小公主。
然入殿的一瞬,心中莫名生出一层惧意。
去年虽是头一回做,但后来反复练习,做得也算成功。只是小叶子没有吃,只轻嗅过,弯下新月一样的眼睛,道了声好香。
然后喂给他吃。
夸他厉害,竟然真能做出来。
甚至道,阿娘都没您手巧。
她一块块的喂给他,他一口口咽下去。
整整两盘,一点都不曾剩下。
“会不会有点撑?”她问。
萧晏无奈笑了笑,“左右不用晚膳便好。”
根本不是撑不撑的事。
萧晏幼时用药常吐,后来又连遭打击,叶照两次离别,生离和死别,都让他自我糟践过一段时日,三餐不规整,杯酒不离身。如此彻底伤了脾胃。
用不了这般黏腻的点心,更别说整盘整盘地用下。
回到自己寝殿,苏合赶来时,他已经吐得发虚,到最后胃中出血,从口鼻喷出。
这一年,依旧未能幸免。
糕点一方方喂入,萧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原来,她依旧如此恨他。
他强忍着难受,伸手摸她面颊。
她也不抗拒,由着他摩挲。
小叶子的额上,自左边眼角至眉间朱砂,顺着眉毛的弧度,绘着一簇待放的牡丹,金粉作底,朱色绘瓣,映着霜雪面庞,自是另一番娇妍丽色。
但是依旧有额发若隐若现地掩盖。
那原是一道伤疤。
是那年她撞棺所留。
无论苏合医术如何高明,岁月如何流逝,就是褪不去。
“我闻苏先生所言,殿下脾胃不好,可是真的?可是不能用这样的点心?”小叶子喂完一盘,从一盘继续夹出一块顿了顿,竟是没再放入萧晏碟中,只重新放了回去。
萧晏一愣,须臾心头豁然亮起。
是的,孩子又不知他的身子。
如何便是故意磋磨折腾他?
“不要紧。”这样一想,他竟觉得便是再用些亦无妨。
明明是孩子的一分心意,何必这般娇气。
一年便也这么一回。
他做膳,她喂食。
却不想,自己才将米糕夹起,便被她整个拂开了。
连碗带食,全部滚落在地上,发出一点碗碟碎裂的声响。
殿中静了一瞬。
小叶子拂袖起身,盯着地上糕点。
她有一种捡起来,让他继续咽下去的冲动。然拢在袖中的手只攥着衣袖拼命压制着。
距离阿娘死在沧州城的战场上,已经六年了。
他抚养她的日子远远超过了母亲。
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仅四岁,虽知痛恨却不顾细节的稚女。
在被他有意掩盖的事实下,在他言不由衷的话语里,在那些他旧日府邸跟上来的属臣不经意的话语里,她尚能窥出几分母亲的心境。
阿娘一生唯爱的男人,并未十恶不赦,亦非无情无义。
甚至,一直尝试着在弥补。
可是,他的弥补有何用?
这金殿绫罗,换不回母亲复生。
母亲活着,自己或许也能接受他,原谅他。
如今呢?
她不能好好地爱,也不能彻骨地恨……
小叶盈满泪水的眸光慢慢挪向萧晏,未几又垂下看地上糕点。
她抚下身,一块一块捡起,用帕子小心拂去尘埃,眼前想起那年阿娘给她做的米糕……
“不拣了。”萧晏忍着胃里翻涌的难受,亦蹲下身,从她手中接过,“你若要用,朕再给你做洁净的。”
知道他是嫌不干净,要扔掉。
小叶子死死握着那糕点,她想说,“这样好的东西,怎能说扔就扔,以前她都要掰碎了,就着水,分成好几顿用。”
她还想说,“扔了吧,再去做,做了还是你吃。多吃几顿,你就可以死了……”
她抬头看他,眼泪落下来,人便散了意识。
她的病,多来不是身子本身的缘故,基本都是精神和心情所致。
这厢也是,苏合叹气,医者治病不治命。
他能妙手回春,减轻病痛,甚至延缓死亡的到来。但无法控制一个人命运的走向,更无法左右一个人的悲喜。
萧晏颔首,便也更加不敢拂她的意。
万事皆由着她。
只是对于那日小叶子没让他再用糕点,他还是忍不住欢喜。
不经意时,总是拿出来反复回想。
他的女儿,终究还是在意他的。
时间平静地过去一年,如此划到建安七年,小叶子十二岁。
她的身上因眉间朱砂都连着伤口做了花钿彩绘,如此属于叶照的影子所剩无几。风姿仪容,举手投足都是萧晏的模样。
都是天家皇室的风范。
更因天性聪敏,过目不忘。
从去岁开始,已经不是在勤政殿完成课业,而是开始听政作笔录。
天子继位七年,后宫无妃,膝下无子。
早些年群臣宗亲也曾劝谏过,但御座上的君主一拖再拖,拖到兵力翻倍,夺权三省,皇权高度集中,至此这样的声音低下去。
左右实在不济,宗室中尚有贤能的子侄。
只是,偶尔还是有迂腐的臣子忍不住将立后封后宫的事提上来。
萧晏揉着眉心不想回应。
一旁的小公主便将话接来,“可是爱卿备了女儿要入主后宫,还是哪家女郎托你来牵线?”
老臣胡子炸起又落下,“帝王绵延子嗣乃社稷之责,宗庙之德,岂可耽误?”
“社稷之责?所以是天下百姓托你带回话?”小公主搁笔冷嗤,“还宗庙之德,难不成萧家祖宗越过皇城与你说,陛下无德?”
如此刁钻又蛮横的角度,莫说迂腐的老臣被噎地面色白一阵红一阵,便是萧晏亦一时回不了神。
分明是强盗般的逻辑,却听来仿若又都对。
扣掉了重点反驳。
臣子一时被噎,萧晏便作了好人安抚,提前散会。
十二岁的少女亭亭玉立,风华正茂。
同他已经有了边界,不再同坐銮驾,只并肩用着另一座轿辇。
春风拂过,她髻上步摇闪烁,垂下的流苏轻轻作响。
无声时似一朵清丽出尘的芙蓉,含怒时又是一支带刺的玫瑰。
但是萧晏看着,她更像一朵牡丹。
盛开在他掌心,他可以血肉浇灌,滋养她以华贵,以雍容。
尤其是这一刻,他不仅欢喜,而且得意。
小叶子终于帮着他说话了,同他站在一条线上。
往前数一载,还有桩开心的是,便是暌违五年,她有愿意过生辰了。
当年因为那一场焚寂,那一个巴掌,四月十七,成了他们谁也不愿提起的日子。
萧晏自然想给她过生辰,但更怕刺激她。便都是让苏合旁敲侧击地问话,自然都是不愿的。
不想五年后,她竟自己提了出来。
萧晏恨不得举国同庆。
小姑娘却道,“不是学了面片汤吗 ,做一碗寿面与我便好。”
她吃着面,道,“我还想种一株七星海棠,苏先生医书里看到的。其花瓣泡茶饮之可生幻觉,我、想见一见阿娘。”
她说的坦荡,思念亦是明朗。
纵是苏合说这样有些伤身,萧晏觉得也没什么,总比她凡是事闷在心中好。
七星海棠难得,然去岁历经三月,萧晏亲自前往西北边境,如回纥境内,寻来此花种她寝殿院中。
今岁四月已经开花了。
七星海棠花期不过七日,小叶子却没有摘下花瓣,反而萧晏偷偷摘了两瓣,被她截住搜了出来扔在了花圃里。
十七这日,她吃着萧晏做的寿面,低声道,“那花甚是美丽,看看便罢了。你我身子都不好,别喝了。”
话落,萧晏的眼泪亦掉下来。
便是这一刻,回想起来,他依旧觉得心口滚烫。
他一点一滴收藏着她对他的好。
相信时光能够带走一切。
譬如,入秋枣熟。
她虽然依旧要他做枣泥米糕,却也不再要他吃。只是一人静静地看着,然后将它们捧上床榻,放在骨灰旁。
只是每逢这时,她便又沉默下去,白天黑夜地抱着那个罐子躺着。
索性时间不长,每年也就那么两三日。
萧晏只当她怀念阿照,便也不敢去打扰她。
只坐院子中,隔着门窗陪她。
石桌上,亦放着一盘枣泥米糕。
他虽不能多用,但尝两口总也不要紧。
他含在口中,慢慢咀嚼。
想着她们母女,当年便是以此果腹。
不是的,当是连这样的东西都没有。
这般想来,握在指尖的糕点破碎,他的手抖得厉害。
*
建安八年,小叶子十三岁,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了。
萧晏没有急着给她定亲。
天子的女儿不愁嫁。
他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通知六局准备婚服。
需要尺寸的地方尚且留着,先制配饰。
盖头,罗带,披帛,他让他们把这些材料通通送来自己的寝殿,由司制指点着,一针一线地缝制。
整整九个月,终于缝制好。
他将这些放在箱笼里,想着等她定了亲,量了尺寸剩下的再慢慢做。
没等到女儿的亲事,先等来了自己的。
十月里,交战多年的回纥,降书遥递。为表诚意,回纥长公主亲来上贡。
说是上贡,亦在和亲,贡的是她自己。
宫宴上,外邦公主轻纱遮面,肚脐嵌珠,腰间环佩叮当响,足腕间璎珞如翡翠。
一双精描细绘的碧玉眼,如丝又如魅。
御座上的君主自是觥筹交错的高手,亦有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纵是这一刻入了十丈红尘,接了舞姬公主的眸光,化作一股可以左拥右抱地姿态。
然笑不迎眸,眸不聚光。近臣都能看懂,这是下一瞬便要冠冕堂皇赐给臣下了。
但十三岁的少女还不曾见识过,即便再聪慧,她的情感喷薄亦不是她自己可以控制的。
她的眼前,又开始浮现母亲的影子。
衣衫褴褛,尸骨不全。
她呼吸开始急促,拢在袖中手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
一舞毕,外邦公主盈盈上拜,捧夜光杯置葡萄酒于君上。
青年君主尚未来得及接过,便闻得左侧声音响起。
“陛下近来不宜饮酒,这杯便由本殿待饮。”话语落下,贴身的姑姑已经上前接来。
那公主有些恼怒转身,瞥她一眼。
小叶子掩袖饮下,笑道,“且上前来,与本殿看看模样。”
公主隐怒上前。
豆蔻之年的少女,对着双十年华的女子,不仅无惧,反而愈发盛气凌人。她伸出玉葱般的手指,撩过对方面庞,勾下她面纱,又回去抚她眉眼。
不由道,“这双眼睛倒是不错。”
“只是本殿幼时,遇见一人,堪称绝色。后来再见所谓佳人,便都成了烟尘。”她顿了顿,挑起面前人下颌,蔑视道,“公主三分姿色,与之相比,便是足下破泥。”
“你――”外邦女子被她箍的不得动弹。
“殿下,我说的可对?”小叶子丝毫没有理会她,只侧首问正座的人。
“对。”萧晏连想都未想,应道。
“你们欺人太甚……”
“欺你又如何?”小叶子笑,手中发力,一手持了案上玉箸,直往她双目戳去。
鲜血溅了她一脸,她却连眉都未皱一下,只撑着胸口的起伏和气息的连番急促,铆足了劲捅下去,切齿道,“狐媚东西,你勾谁呢?”
“那也是你能肖想的人,你也配……”
转眼的变故,宴上尚有外邦使者在,登时乱做一团。
“回纥公主献酒下毒,意欲弑君,致我镇国公主误中副车。所行根本无结交之心,两国联盟不再,杀无赦。”
萧晏话语如珠落下的时候,人已经抱起发病的小叶子,急唤苏合救治。
说他们不是父女,大抵也是无人信的。
一样的心机手腕,一样护短又不讲理。
第69章 、晋江首发
建安九年四月, 承乾殿寝院前的七星海棠种下已经有四个年头,今岁是第三次开花。
小叶子坐在廊下赏花。
抬眼又看东边日头,未几转到正中, 很快落下西山。
七星海棠一年一次开花, 总共就七日花期。这日结束,就剩两日了。
那人还未回来。
那人,自是萧晏。
小叶子没有想到,有一天, 自己会担心他的安危,等着盼着他回来。
去岁昭阳殿一场闹剧,虽萧晏力挽狂澜, 将罪名按在回纥身上, 但到底败了两族关系,西北边境线上一触即发。
自霍氏之乱沧州战役结束,至今已有十年。
十年后,萧晏竟再度上了战场。
大叶天子御驾亲征。
其实, 原不必如此的。
朝中不缺贤臣良将,他手上有的是可用之材。
但偏偏选择了亲去战场。
十一月爆发的战争,历经三月, 今岁二月初, 回纥战败的消息便传回朝中。但是萧晏没回来,领大军直入回纥腹地。
征伐战成了灭族之战。
所谓狗急跳墙,如此相逼,回纥奋起死战, 萧晏本就是千里奔袭, 想取得全面的胜利便不那么容易了。
除非同归于尽。
皇城之中将笄之年的少女, 七岁便授封为镇国公主的姑娘, 七年后,当真行镇国之举。
萧晏三十万亲兵,走时留她一半以护京畿。
然在得知他领兵深入回纥的一刻,她于勤政殿执天子剑一锤定音,将全部兵甲推上战场,支援天子以灭敌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