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是两月过去,按理该得胜回朝了。
然,自上月接了援军同天子汇合之后的战报后,至今再无其他消息。
夕阳敛去最后一抹余晖,小叶子起身至花前,轻轻抚摸花瓣。
这花着实稀罕,花期短,开得也少 ,每年不过五至七朵。今年早开的两朵,在似血残阳中凋谢。
这厢就剩了四朵,伞状的粉色小花,零星开在遒劲地枝藤上。
花小,藤壮。
单看都是美的。
但融在一起,整体看着便有些突兀了。
小叶子抚过娇嫩欲滴的花瓣,指腹落在黄色的花蕊上。
须臾,将花蕊摘下来,藏在寸长的护甲中。
在偏殿熬好药,正欲送来的苏合不偏不倚撞见这一幕。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后背猛地生出一层冷汗。
到底只当未见,只缓了片刻,将药端来让小叶子服下。
“越来越苦。”小公主蹙眉,推在一旁,“先生年岁见长,医术却未进尺寸。”
近些年,于百书之中,小叶子尤爱医术。
遂跟着苏合,学习医术药理。
苏合转着笛子,看着面前人素白一张笑脸,将药推回去,“给你补血养气,多添了一味药。”
小叶子看着热气氤氲的汤药,端来慢慢饮下。
饮一半,停下,眼睛盯着案上蜜饯,抬眸看他。
以糖佐药,连这点都同萧晏一样了。
苏合持着冰叉,挑了块大的喂给她。
小叶子嚼完咽下,重新捧起药,“殿下喝药时,也喜欢用蜜饯。”
“对,你们越……”
越来越像。
苏合把后头的话咽下。
“先生,您还记得我阿娘长什么样子吗?”小叶子喝完药,放下碗盏问道。
苏合想了想,“您阿娘是这世上少有的美人。但凡见过她的,总不会忘记她倾城模样。”
小叶子闻言,面上露出骄傲的笑。
须臾,笑意淡下,她低声道,“可是,我快要忘记阿娘长什么样了。”
她回首不远处妆台上,闭合的镜子。
很小的时候,她便不怎么爱照镜子。而自从脸上有了那条疤,牡丹花华艳逼人,挡去朱砂痣的光彩,她便彻底不在看镜中人。
“离开阿娘时,我太小,如今又离开的太久。”
“再过些年,怕是泉下相见,对面相逢,也不得相认了。”
话语落下,她目光落在小拇指精致的宝石护甲上。
苏合看她,亦看那藏药的护甲,不由心中叹息。
他自幼长在方外,禁欲寡情。
虽知红尘中有爱恨痴嗔,恩怨纠葛,但终是不曾历过,便也理解不了人心的执迷和放不下。
去岁宫宴之上,他亦亲眼所见,小姑娘受刺激发病。
只因为萧晏多看了一眼那外邦公主。
哪怕根本无心,不过逢场作戏。
但小姑娘,受不了。
她至今还是抱着自己阿娘的骨灰入睡,不许萧晏碰之分毫,心中尤觉那九五之尊不配。
可是在她眼里,萧晏配不上她母亲是一回事,看一眼旁的女人便是另一回事。大抵于她心中,萧晏当真配不上她母亲,但是这世上也没人能配得起萧晏。或者说,谁人都不能来配萧晏。
即便她阿娘已经亡故多年。
即便她不喜欢萧晏。
那晚,萧晏抱她回寝殿。
一路上,她五脏翻绞,明明已经疼得躬弯背脊,手足相触,整个人缩成一团。呼吸急促间,满脸汗水和被溅的血水交融滴落,张着唇口再说不了一句话。
然一双眼睛,却始终不肯闭上,喷薄着滔天的怒火死死盯着萧晏。
待得了一根银针入穴,喘出一口气后,更是直接扇了他一巴掌。
如此方才彻底失力,昏死过去。
醒来后亦是多日不曾言语,直到萧晏领兵出征,她方咬着唇瓣目送他离去。
城郊十里长亭,她垂着头蹲在地上无声哭泣。
初冬雪花落下,苏合俯下身推她,“陛下停下来了,在回头看你。”
她抓着一双新做的护膝,不肯抬头。
最后还是苏合抢了过来,给那人送去。
苏合本以为,她送护膝,等战报,遣援军,眺望萧晏归来,如此种种,当是不再怨恨。却不曾想,见到她摘了七星海棠的花蕊。
这个孩子,原是从未放下过要毒杀生父的心。
萧晏在四月十五的夜间归来。
那晚月亮又大又圆,他踏着满地如水月光,轻装简骑,在昼夜不停疾行了数日后,终于提前赶回了皇城。
承乾殿中的小公主已经沐浴上榻,闻言赤脚跑出去。
“再过一日,便是你生辰。我回来给你做寿面。”
萧晏今岁三十又九,即将不惑。纵是自幼保养,注重养生之道。但到底架不住二十多年先天的顽疾,和后来人世的摧残。
不知何时起,他的眼角有了细碎的皱纹,两鬓微霜。
笑起来,皱纹更深刻,鬓发如银闪在夜色里。
只是,对着这个女儿,依旧保留着当年的温柔。
小叶子亦笑。
她尚且年少,一样的凤眸中盛满天上三千星子,又亮又美丽。
“我要睡了。”她将露在外头的足趾悄悄缩进襦裙里,轻声道,“殿下也先安置吧。”
这是她自去岁发病后,头一回开口与他说话。
萧晏频频颔首,由内侍监扶着回自己寝殿。
走出两步再回首,小姑娘已经关了殿门,看不见人影。
“陛下,公主盼着您回来的,她连鞋都没来得及穿。老奴都看见了。”内侍监安慰道。
萧晏看他,冷声道,“公主玉足也是你能看的。”说完,眼角眉梢却又都是笑意。
内侍监扶着他偷瞥,嘴角抽了抽。
一夜好眠,养足了精神。
便是眼下这个时辰,春日的午后,阳光碎金,黄鹂展喉。
苏合给他请平安脉,到底说了前两日的所见情形。
“她这是早就起的念头,用海棠花花瓣泡茶生幻觉的这一处作用,直接带偏了你我二人。自是以为她思母心切,方有此念。”
“但却不想,她种花真正的目的,并非花瓣实乃花蕊。海棠花花蕊有毒,不重。但是日积月累攒着,积少成多,且风干之后,汇在一起,便是剧毒。”
“如今花开三季,她手中攒的那些,足矣毒死一个人了。”
苏合收回手,转身在釜锅中篦了碗养生汤与萧晏,又道,“左右在我研制出解药时,你且不要与她在同膳了,寻个由头避开十天半月。时间我也足够了。”
萧晏一时无话,只翻下袖角,接过汤水饮下。
片刻方平静道,“你别费那个脑子,不必麻烦了。”
苏合愕然,瞪大了眼睛。
“朕也不避她,同她共得一时,朕亦求之不得。何论,她不拒朕。肯与朕同进同出,共膳闲话,已是朕之福气。”
“朕还推开?岂不笑话!”
“你是否没听懂我说了何事?”苏合蹙眉,敲了一记案桌,“她就没有放下过怨恨。这么些年,她始终觉得你害死了她阿娘。”
苏合往四下扫过,回首谴退宫人,“小丫头想要毒死你。”
“我听懂了。”萧晏挑了挑眉,顿了许久方继续道,“但是,本就是如此。阿照……是我害死的。”
他仰头上推过眼角,仿若将泪逼回去。
多少年了,他回避这个事实。
至此一瞬间,将话吐出来,只觉胸腔里寒风凌冽,撞得心脏一层层裂开。
殿中龙涎香袅袅弥散,空气中有一刻寂静无声。
片刻,萧晏深吸了口气,朝着苏合笑了笑。
“别这般看我,原就是要同你说事呢。”
萧晏给他斟了盏茶,递给他。
苏合瞧着对面双手奉来的茶水,脑子嗡嗡作响。
果然,萧晏道,“如今回纥灭了,边境大安。朝中经她持剑援兵一事,想来臣服与敬畏之人亦多起来。宫中的禁军,京畿城防的守军,林方白和钟如航也得了我的意思,皆会以她为尊。如此,朝中内外,都会是她的人。”
“唯有一桩,且得交给你。”萧晏示意苏合用茶,继续道,“她身子不好,那样小就积了各式的病。这些年也就与你走得近些,劳你多顾她两年!”
苏合望着澄碧的茶汤,半晌低笑了声,原是早就起了念头,做了安排。
“所以,若非她将剩余兵甲推上战场,你这是打断死在战场上了?”
萧晏的笑意深些,“亦所以,我何德何能,得此她们母女二人!”
“你知道吗,闻是她派兵而来的刹那,我就觉得我怎么都不嫩就那样死了,但凡有一口气,我都养着她。”
“这世上,除了她,谁也不能要我的命。”
“反过来,她若要我的命,随你都可以给她。”
萧晏话语落下,起身拍了拍苏合肩膀,“用茶吧。”
苏合合了合眼,恭谨饮下茶水。
“如此,我便安心了。”萧晏笑,“歇着吧,我得去给她擀面,明个是她生辰。”
四月十七的午膳,小叶子用完一大碗片面汤,道,“晚膳我还想吃。”
“那不成。”萧晏道,“晚膳有宫宴,来了好多青年才俊,供你择选。”
“你可以择一人,共白首。也可以挑多人,以欢愉。你想怎样,都成。”
小叶子将空盏推在他面前,“我就想吃面片汤。”
萧晏看她片刻,遂点头。
这晚宫中未再设宴,还是两个人在承乾殿的院子中吃面。
用完膳,小叶子指了指东侧花圃中的七星海棠,“今岁的花,再一日便要谢了,殿下可要去看看?”
萧晏想起苏合说的话,只低眸笑了笑。
他突然就有些妄想,想着终是相伴了多年,若哪一天他当真离开了,小叶子会不会也能想起一点他的好?会不会觉得他还是值得她投入一点点感情的?
然后,摘一片花瓣入水,在幻觉中看他一眼!
他这样想,话出口却是言不由衷,“看看便罢了,你也说的花瓣用来多半伤身,可不许用。”
“我知道,不会用的。”小叶子抚过花瓣,慢慢便摸向了花蕊。
萧晏静静看着,无声无息。
*
小叶子拒了宫宴,没有挑选夫婿。
但萧晏也没闲着。
开始让六局按着小叶子如今的身量尺寸,放大一号,开始缝制婚服。
白日里,他依旧正常处理朝政,小叶子则继续入勤政殿听政。
晚间,萧晏都在缝制她的喜服。
之前已经制好了罗带,盖头,披帛,如今是正装。
喜服七层,他的针线功夫尚可,但到底比不上专门的绣娘。捻线持针好几日,也没敢下手。
司制提了个建议,道,“公主礼服自要示以天下人赏观,自是越精美无暇越好。陛下有心,不若做些简单的。”
“以后公主总要诞育子嗣,您不如制些婴孩的衣裳。一则容易,再则隔辈分外亲。”
萧晏瞧了司制半晌,转眼便让她顶了六局尚宫副职的缺。
他逢了肚兜,小衣,虎头鞋帽,百子千孙被……
既是给小叶子孩子的,也是给小叶子的。
他总想尽力将缺失的岁月补回来。
这些都缝制好,放入箱笼的时候,已是春去秋又来。
秋日,枣子成熟,便是做枣泥米糕的时候了。
这一年,米糕出炉,小叶子破天荒用了一块。
只是用得格外慢,仿若身子不适,又似味道不对,只一点点皱眉吞咽下去。
萧晏尝了口,糕点并未问题,遂起身传医官。
小叶子才要制止,直觉胃里翻涌,“哇”得一声全吐了出来。
医官急来,望闻问切。
最后道,“公主只是染了风寒,伤了脾胃,用两幅药调理便可。”
萧晏半信半疑。
小叶子却颔首,“想是夜中贪凉,不碍事。”
萧晏提醒吊胆了数日,结果小姑娘又开了胃口,确实并无大碍。
只是这枣泥米糕,一时间是怎么也不给她用了。
只道,“明年再给你做。”
小叶子挑眉,“明岁,说不定我便用不上了。”
萧晏突然顿下话语,目光落在她的护甲上。
若是如此,也没什么。
萧晏想,待过明岁生辰,孩子便十五了。十五及笄,便是大人了。
他终于把女儿养大了。
这样去见阿照,他能有些底气。
怕小叶子下手得太早,他遂赶紧道,“明岁生辰,你可要什么?我给你备下。那是十五岁的大生辰,我们同及笄礼一起办。我们好好办一场,如何?”
“成啊!”小叶子颔首,“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到要什么。”
“不急,慢慢想。”
及笄礼要什么,小叶子是真想不出来。
唯有眼下一事,她同萧晏说了。
她说要去一趟安西,想把母亲埋在安西酒泉郡那处屋舍的枣树下。
虽说闻言叶照的骨灰要被埋在安西那般远的地方,萧晏多有不舍。但他依旧开心,这么多年了,孩子终于放下,不在抱着骨灰入睡。可以过回正常人的日子,慢慢走出来,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是遗憾,去了那处,方发现屋子已经卖给一户人家。
既是人家的屋舍,如何能埋外人的骨灰!
这对萧晏自不是难事,他道给他们补足银钱,换处屋舍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