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雨点下,伴随她声音落下又起的,是瓜田里越来越近的窸窸窣窣声。
她吓得又夹紧了付清台的腰,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脖颈。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快跑啊!”
“小姐!小姐!”
山月顶着大雨从瓜田中过来,看见的居然是自家小姐紧紧扒着人家付世子的身子!
她想叫程昭昭下来。
岂料程昭昭一见到她,又是放声大哭。
“山月,你没事吧?那只野兽,那只野兽呢?跑了没有?呜呜呜,它要咬我,山月我好怕啊!”
“没事,小姐,它早就跑了,它早就不见了。”
“那雨怎么还下这么大?”
“……”
山月知晓,她当真是被吓坏了,这雨是大是小又同山间野兽有何关系呢?
她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付清台。
付清台手里捏着伞,原本该好好撑开为她挡雨的,现下,该去撑伞的大掌却紧紧搂着程昭昭的腰身。
他只一个眼神,山月便乖觉接过了伞。
终于有了挡雨的东西,他抱着程昭昭,往离瓜田最近的一间竹屋去。
程昭昭一路上都在啜泣,趴在付清台肩头,怎么也不肯抬起脑袋。
那竹屋其实离的并不远,就是以防山林突然下雨,供人遮风避雨用的。
竹屋昏暗,里头一个人都没有,还有一股陈年腐旧的破败气息,但好在有一床冰凉的竹榻,能够叫人休息。
程昭昭浑身湿透,被放在冰凉的竹榻上,身子甫一接触到竹板,便冻的直发抖。
山月想上前,却发觉付世子离得更近,她家小姐已经不管不顾,抓着付世子的手臂缩进了他怀里。
幸而付世子是个君子,一双手搭在竹榻上,从未动过。
“你撑伞回去一趟,自己换身干净的衣裳,再给你家小姐也拿一身干净的。”
付世子声音清凌凌的,与平时无大不同,细听还有几分愈加镇定的感觉。
不愧是英国公府出来的,见过大场面。
山月点点头,赶紧撑伞又冲进了雨幕里。
“昭昭。”
她走后,付清台声音耳听得越发喑哑,双手慢慢抬上去,扣紧程昭昭的腰间。
程昭昭惊魂未定,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雨水浸湿的白袍,又经枝丛轻扯,湿答答乱糟糟紧贴在身上,轻易勾出身前的饱满,以及腰间的细软。
她浑身上下都挂着水,连带着付清台身上也沾了不少的湿漉。
“昭昭。”他又沉着嗓子,轻唤了一声。
“嗯。”程昭昭窝在他怀里,回答的声音跟猫儿叫一般,细若游丝,惊魂未定。
“松手,我去升个火,烤烤身子。”
“不用升了,你,你别走就好。”程昭昭挽着他一只臂膀,死死抓住不放。
身前那股饱满便这样贴在他的手臂上,叫他想移开都不能够。
他是见识过她所有玲珑曼妙的。
亦知晓,素日裹得严实的衣襟下是怎样的波涛汹涌。
喉咙痒的厉害。
他想叫自己别低头去看她,可是程昭昭靠在他手臂上,越贴越近,越贴越近,叫他实在想忽视都难。
支起的小窗能够看见外头淅淅沥沥的雨景,台前青阶,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不染纤尘。
脏的只是他的心。
他动了动喉结,在程昭昭又一次靠上来之后,俯首去看她。
她在轻轻颤抖。
在哭吗?
“昭昭?”
他不会说别的话,只是抬起常年握笔粗粝的大掌,慢慢去抚她的脸。
触手是温润晶莹的泪水。
“付,付,付清台……”
她抽抽噎噎地抬起脑袋。
发髻胡乱散在脑后,雨水泪水混在一起的脸颊,既凌乱,又叫人陡生怜惜。
“我是不是好没用?”
她抽抽搭搭地问。
“我若是能答上夫子那些问题,就不会被罚了,是不是?”
她缘何会被夫子罚到后山看瓜,江妩都已经告诉他了。
“为何不说是我教你写的?”他轻轻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珠,刻意压着自己满是浑浊的嗓音。
“你,你都已经教我写了课业,我如何好再连累你。”
虽娇气,但还是个很有原则的。
付清台没忍住,将她轻轻拎起,叫她能够更加放松地靠在自己肩上。
“其实说是我教你写的也没事,夫子不至于会罚我,只会叫你日后更加用功就是了。”
“我用功就能不再来后山了吗?”
听着阴影委实是挺大。
付清台抱着她的腰,低低“嗯”了一声。
“付清台,那你们教我念书吧。”
听着又像是一时兴起的决定。
付清台不置可否,“不是衔青就够了?”
“你不要小肚鸡肠嘛。”
程昭昭松了他,自己擦干眼泪,可惜脸颊和眼眶一个赛一个的红彤,看上去仍旧是受尽了委屈的可怜样。
“你教我,衔青也教我,沈二哥哥念书也好,你问问他愿不愿意也教教我,你们三个教我,我必定能学的很快的。”
“还把少惜也算进去了?”
“沈二哥哥念书跟你一般好,自然也是要算进去的,还有何若,好歹也在明晖堂呢。你们都好厉害,付清台,我也想进明晖堂。”
这问题困扰付清台许久。
“你为何想进明晖堂?”
若只是来山中避世,随便去哪个学堂都该无异才是。
程昭昭低头,晃了晃脚丫,雨水打湿的鞋袜穿着难受,可是在付清台面前赤足又实在不好。
她缓缓道:“我入学时,院长说他当年曾见过祖姑奶奶一面,他将祖姑奶奶夸的千般万般好,称她是天下人的英雄,我能进这书院,大抵也是托了祖辈们的福。”
“那同样是程家的女儿,我怎么着,也不能太差吧?”
或许是方才的温存给了程昭昭错觉,叫她不知不觉,也愿意跟付清台说说心里话了。
她希冀着付清台能给自己一点安慰和鼓励的。
可是雨滴顺着屋檐轻落,付清台的情绪也似雨珠般断断续续,叫人捉摸不透。
“若只是为了面子,这书倒也实在没有必要念。”
他没有给程昭昭安慰和鼓励,只是轻而易举,打碎了她华丽缱绻的梦境。
程昭昭愣了愣,茫然失措地望向他。
自此绝交的话已经滚到了嘴边,她却看见付清台离了竹榻,俯身蹲在了自己面前。
他握住那双湿漉漉的鞋子,将它们取了下来。
娇嫩泛白的玉足被他锢在掌心,足底,是灼烧至心肺的热。
第21章 不用了
付清台拎起自己的衣袖,将她的脚裹在其中,一下一下,轻柔地擦去湿润的触感。
寡淡的神情看起来是那么漫不经心。
可是程昭昭能感受他的用心。
哪有人给朋友擦脚,一个脚趾一个脚趾细细擦过去的。
她不大自在,粉嫩的脚趾难堪地动了动。
若说方才扑进付清台怀里,是情急之下惊慌失措,那现下清醒着,任凭他抱着自己的脚是怎么回事?
姑娘家的脚,是只能给夫君看的。
她渐渐蜷缩起脚趾,将擦的差不多的脚抬到了竹榻上。
“多谢付大哥。”
她轻轻嘟哝,听得山月踩着雨水而来的声音。
“小姐。”山月抱着一身干净的衣裳,踌躇在门口,似乎对还半蹲在地上的英国公世子有些不解。
付清台恍若无事地起身,自觉走去了外头檐下。
老旧吱呀的关门声,终于叫程昭昭一直悬在半空的心定了下来。
她快速地换好衣裳鞋袜,理好发髻,走到门边上,敲了两下。
也不对,明明是她在屋内,她敲什么门?
她径自打开门,看见付清台背对着她静立在檐下,原本纯白的衣裳被她沾上了许多污泥,却也没有挡住他君子如竹,不弯不折的气质。
不近不远地瞧着,竟有几分孤单和落寞。
她上前几步,福了一福:“今日是我失态了,多谢付大哥及时出手相救,他日回到上京,必定好好相谢。”
“怎么谢?”
“昂?”
程昭昭没想他会突然回身,问这个问题,脑子迟钝了几息,想的居然是话本子里最常出现的四个字——
以身相许。
不不不,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怔愣的时候,付清台已经替她想好了答案。
“也不用回到上京,眼下便有个机会,过几日我要替师长下山去采买,你来帮我提东西吧。”
“下山?”
程昭昭的小耳朵敏锐地听到自己十分感兴趣的字眼,当即来了精神。
“付大哥你要带我下山?”
付清台不咸不淡地纠正她:“是你要来帮我提东西。”
“好,提东西便提东西!”
她已然完全忘记了适才的尴尬,满心满眼都只剩“下山”这两个字。
“不知付大哥所说的过几日是何日?我好早些同师长写明告假缘由,准备准备。”
下个山而已,付清台不解:“准备什么?”
“准备衣裳同首饰呀。”程昭昭紧紧压住心下的雀跃,不敢表露太过。
“付大哥你不记得了?今日是七月初三,马上就是七月初七,乞巧节,姑苏城里必定热闹!”
可是那满怀的兴奋又怎么能压得住呢。
付清台望着她星星泛滥的双眸,轻微应了一声。
“七夕集市多,那便七夕去吧。”
“好!”
—
七夕的集市给了程昭昭莫大的欣喜,她一路回到屋中,嘴角都是上扬的。
“山月。”
她扑到细软的锦被上,深吸了口气,“你先前说,付世子都有哪些好来着?”
山月首当其冲便道:“会下厨!”
而后又道:“还会照顾人,小姐你看,咱们这回可是要多谢付世子了呢。”
“是要谢谢他。”
她褪去鞋袜,抵着脚跟在榻上,翘起自己弯弯的脚趾,想起付清台俯身为自己擦拭的模样。
自有记忆以来,除了爹爹,似乎便再没男子见过她的脚,便是哥哥们也是绝对没有的。
可付清台却那般自然地捧起了她的脚。
是还在把她当他的妻子吗?
可他们明明没有关系了的。
她犹犹豫豫地想着,忽然醒悟:“对了,付清台如何会知晓我在后山看瓜田的?”
咚咚——
门外的两声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江妩端着食盒,等在外头:“昭昭,你回来了吗?”
“回来了!”程昭昭赶忙穿好鞋袜,喊山月去开门。
“昭昭,适才下雨,可把我担心坏了,我本想去后山看看你,结果碰到山月回来拿衣裳,言你已经安然无恙,真是谢天谢地,佛祖庇佑。”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端出一盘盘已经凉透的菜肴。
“饭菜都不怎么好吃了,要不我还是去热热再给你送来吧?”
“不必了,这些叫山月去就好。”
程昭昭看着几道摆在桌子上的菜肴,微冻的油水表面泛着一层晶莹的光,兴致缺缺,却还是颇给面子地喊山月去加热。
虽然加热了她也不会吃就是了。
“阿妩,以后你不用做这些的,我都说过了午饭不想吃便是不想吃,饿一顿也不会怎么样的。”
“那怎么可以?你这么娇弱,把你饿坏了,我心疼还来不及呢。”
江妩拍了拍她的肩膀,嘴角噙了笑。
“昭昭,听闻你去后山看瓜田了?”
刚回到山上的陈温也摸到了程昭昭的屋子,见大门敞着,便自顾自走了进来。
“可真有你的,敢在邢夫子的课上公然称自己梦游周公,他胡子估计都气歪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你,你怎也知晓此事了?”程昭昭捂着脸,“你们山间,难道就没有秘密的么?”
“整个学堂的人都瞧见了,还能有何秘密可言?”
陈温见她脸颊绯红,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
“居然没事,我还以为你在后山看瓜遇上雷雨,又要娇滴滴的生一场大病呢。”
“我这不是恰好碰上了……”
付清台的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又被程昭昭不着痕迹地咽了下去。
“我这不是恰好找到了避雨的竹屋,躲过了一阵嘛。”
她趴在桌子上,绝望道:“怎么办呐,何若,阿妩,我这么丢人的事迹,如若被传的全学院都是,那岂不是再无颜见人了?”
“都是同窗,知道便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的。”江妩宽慰她,“过几日七夕,我正要下山回家一趟,可要替你带什么东西么?”
“不必了。”她甩着小脑袋,发髻上的短穗流苏轻晃,“七夕我也要下山。”
“你也要下山?”
江妩诧异。
“莫不是会情郎?”
“哪里呀!”本就绯红的脸颊又染了几分酡颜,活生生同吃醉酒了一般。
程昭昭娇嗔道:“是,是替付师兄搬下山采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