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栖寒垂下眉目,陆息的鞭子使的很重,他背上出了不少血,鞭刑加身的疼痛尚可以忍受,只是陆息口中所说的仇恨,他缄默少时,茫然答道:“弟子不知。”
“不知,你竟然说你不知?”陆息气的手都在颤动。
“也对,你一生下来万山界便遭歹人毁坏,你没有经历过家破人亡,故土化为灰烬,你当然可以不知仇恨,但是你要记得,你身上的天罚,你这十五年来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仇恨带给你的。是天神对你的惩戒,你注定自出生起,便要开始赎罪。”
“可你却忘恩负义,不愿提起自己母族的血海深仇,却去珍惜什么所谓的朋友,日后必定会遭遇到天谴报复。你娘还能将你生来下,有让你作为人活下去的机会,便是要你作为我母族复仇的工具,你岂可枉顾你母亲生你之恩,师父教导之义?”
他一直让裴栖寒称其为师父,而不是舅舅,便是不愿意承认他与自己有亲缘关系。他既然姓裴,那么他带给他的只有屈辱和不堪回首的过去。
冠姓,便是冠以切骨之仇,割肤之恨。
陆息拂袖冷语,没有一点好脸色给他瞧,“在这里跪一晚上忏悔,好好想想你身上的仇恨。”
裴栖寒跪着,仰头看着满室的牌位深思,许悠悠在一旁看得心颤,仇恨,一直以来,陆息教给他的只有仇恨,可是除了仇恨之外,他也有作为一个健全的人活下去的权利,没有人生下来就是一个复仇工具。
裴栖寒跪在祠堂前,眼中少见地泛起挣扎和痛苦,黑墙上漆红的牌位犹如一双双眼睛审视着他,他因罪而诞下,也需因罪而成长。
他有罪,更有罚。
裴栖寒看着自己干净惨白的双手,十五年这双手没有沾过一滴人血,他没杀过人却有千千万万染着仇恨的血浇灌在他手里,日后这双手也注定会因着仇恨会沾上更多的血。
他握紧拳,闭眼,他自身来就注定该为仇恨活着,没有选择的权利。
他复睁眼,口中喃喃道:“仇……”
“恨。”
许悠悠跪坐在他身边,就算在这个世界里裴栖寒不能看见她,也不能听见她说话,但是她还是想说:“没有人生下了来就是作为复仇工具的。”
“裴栖寒,你不是一个复仇工具。”她伸手去触碰他的额发,他额角生出来的冷汗,鼻尖的酸楚使她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镇定后,她才缓缓开口续声,“除了仇恨以外,你还可以拥有很多东西。”
一点指尖的温热落在他的侧额上,祠堂燃着黄香,却异常冰冷。轻柔的触感持续了好几下,裴栖寒才敢确定这不是梦境与幻觉,他侧目恍惚中,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正温柔地注视着他。
只一眼,就让他生出渴望。
许悠悠见他转过头来,雀跃道:“你……你能看见我?”
那一抹身影逐渐化为虚无,连同女孩舒展的眉眼在他面前消失殆尽,他似乎是又眼花了。
见裴栖寒疑惑一瞬后复板直着身子跪在祠堂中,许悠悠脸上的喜色只持续了一瞬。
她心里想说的话,少年时期的裴栖寒永远也无法听到。
既然少年时期的裴栖寒只是他师兄的回忆,那真正的裴栖寒又会在哪里等着她?
就算少年时期的裴栖寒听不见她说话,她想真的裴栖寒肯定可以,她会告诉他,千千万万遍地说给他听,缠着耍无赖的说给他听。
“师兄,”她在这屋子里转了一圈,自言自语,“如果你在这里,如果你能听见我说话,我想告诉你,你永远都是一个鲜活的人。”
“你不是一个复仇的工具。”
你是我喜欢的人。
许悠悠在祠堂内细细查勘,忽然撞到放着贡品的祭台,她腿一疼,她竟然能够触摸到这个世界的实体,但是裴栖寒依旧看不见她。
她心一横,抓起一把香灰,在裴栖寒面前写起字来。
少年裴栖寒对于他地上能够浮现出字眼这件事情感到非常奇怪。
香灰洒在地上,从地上出现几个大字。
裴栖寒心一惊,诧异着久久不能恢复平静。
地上写的是:“你不是复仇工具。”
裴栖寒的心猛然狂跳不止,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命盯着地上的字一息一瞬也不曾懈怠,他像一个溺水之人,生死一线的紧急关头抓住水面上得以求生的浮木一般,心中正天人交战,这字的边上便出现了一片绿色的衣角,再往上是蹲在地上的少女。
这张脸……是他几次恍惚中看见的女子。
许悠悠见裴栖寒的眼神看过来,她眉欢眼笑,怡悦说:“你能看见我是不是?”
裴栖寒看见她的笑容,不知到怎么回事,心脏正在急速的跳动,他甚是于想要用手去抓她,他不愿意眼前的女子再度再自己面前消失。
他想一直看见她,天不遂人愿,面前笑盈盈地看着他的女子终究还是消失了。唯剩地上用香灰撰写的几个振聋发聩的字,他这才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不是做梦,那就是真的。
“你到底是谁?”他稍显急切。
但是已无人应答。
陆息曾经对他说过,他们万山界一族是古神遗脉,世代被神树保佑着,所以刚刚那个女子是他的神灵么?
裴栖寒的手抚摸向那一行字,刚烧落的香灰还是温热的,天上神灵告诉他,你不是一个复仇的工具。
他想这一天,他恐怕是一辈子都难忘。
裴栖寒受罚一天,养伤三日,这三日邵云程也在养伤。
两人再度相见,邵云程对于裴栖寒的态度有些冷淡,似乎还是在对于裴栖寒比试那件事情耿耿于怀。
许悠悠看见邵云程就来气,明明就是他先提的无理的要求,这个时候居然还甩脸子给裴栖寒看,她真的是要被邵云程气死,这个人怎么能理直气壮成这样!
对于邵云程不理会,裴栖寒并没有多说什么,也许陆息说得对,他并不知道朋友是什么,也许这辈子都不配拥有一个朋友。
忽的,裴栖寒不禁想起那晚在地上瞧见的那句话——你不是一个复仇工具。
不是一个用来复仇的工具,那他是什么呢?
再过几日,邵云程率先熬不住,前来朔雪居登门致歉。
“裴师兄,抱歉,我那日也是一时糊涂才会生出了这样的想法,还望裴师兄原谅我的无知。”邵云程话说得诚恳,将做错事和道歉的卑微演绎的淋漓尽致。
很显然这时候的裴栖寒不是一个狠心的人,他并未过多的追究此事,只说:“无事。”
邵云程拉着裴栖寒东扯扯,西念叨,最后他对裴栖寒道:“裴师兄,你能不能向师尊美言几句,就说我知道错了,我真不想在师尊面前留下坏印象,师尊,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为敬重的人,自我入铜临起,我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在师尊面前做事。但前些天出了那样的事,师尊对我已是厌恶至极,更别提愿意见我,愿意予我重用。”
裴栖寒一口应下,邵云程得到他的肯定,高兴离去。
许悠悠简直是气不打一出来,师兄啊师兄,你是真的没有看出来,这个邵云程哪里是想和你做朋友,他分明是在利用你!
裴栖寒什么时候这么傻白甜了!
许悠悠心里直咳声叹气,当晚裴栖寒便从朔雪居内前往风陵堂,似乎是为邵云程的事情。
许悠悠追着他的身后跑,在一处密林内她实在是忍不住了,上前拉住裴栖寒的衣袖。
裴栖寒行至半路,忽然觉得自己走路有一点停阻,他停下来,想来可能是衣袖碰到了树杈上,但是他转头,就见到那一张熟悉朝思暮想的神秘容颜。
“你?”
许悠悠知道裴栖寒这是能够看见她了,她当机立断道:“你不许去!”
裴栖寒并没有对她这满腔哀怨的“你不许去”产生任何的想法,他一心都扑在这个扑朔迷离的女子身上,殷切的想得到答案,知道她是谁,从哪里来,又为什么要对他说那样的话。
“你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你最喜欢我了,也最看重我。”许悠悠道。
她这么说,裴栖寒愣了一瞬,眉眼紧绷着不确定地问她:“你是真实存在的?”
不等许悠悠给予他回应,她就发现裴栖寒看不见她了,他的脸上出现了很清晰的落寞表情,怅然若失,眼里有道不尽的遗憾。
静谧的林中感受不到她的气息,时隐时现的存在拨弄着他的心,他凝眸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疑惑的开口,说出一个与他内心期望截然不同的答案。
“假的。”他说。
他否认她的存在,她这种不确定的接连的出现,竟会是让裴栖寒以为自己是臆想出来的朋友。她有一瞬间的心酸,更多的是难过。如果他是作为一个正常的人出生,有着美满的家庭,他本该拥有很多朋友。
最后,裴栖寒还是去了风陵堂去替邵云程求情,陆息笑着答应,作为交换条件,他对裴栖寒的管束与功课的教导和查询越发严苛。
既然他身上背着天才之名,那么陆息则要求他寻常人做不到的事情,他必须得做到;就算是天才做不到的事情,他也得做到,在天才辈出的云陆上面,他要做最顶尖的那一个。
秋猎在即,邵云程却被陆息安排了一个异常艰难的任务,拿到鲶鱼精的妖丹。
听到这个消息的邵云程如五雷轰顶,他找到裴栖寒,不确定地问他,启唇便是质疑,“你真是去向师尊替我求情了么?”
“是。”裴栖寒所言不假,他也无需撒谎。
邵云程不相信地说:“既然是,那为什么师尊还会要我去取鲶鱼精的妖丹,师尊明明知道,以我的修为是完全打不过鲶鱼精的。”
他红着眼,不可置信地说道:“师尊这是要我的命。”
邵云程立刻跪地,哭着乞求他:“师兄,求你救我,我还年轻,我不想死。”
“你放心。”裴栖寒道。
从前妖猎之时裴栖寒是不会管束其他弟子的,这是铜临山的规矩,邵云程的祈求让他打破规矩,在妖猎中斩杀鲶鱼精救下众人。
此前他在对付自己所要猎杀的妖物中已经受了很重的伤,这次在帮助邵云程取下鲶鱼精的妖丹,着实是突破了他的极限。
陆息也显然是没有想到,裴栖寒竟然能够带着两颗大妖的妖丹回来,他十五岁,是铜临山的天才,是修为仅次于陆息的人——金丹期七境。
经过这次事情,裴栖寒救了邵云程的命,邵云程对待裴栖寒更加得用心。后来,陆息将邵云程调到自己的身边做事。
一年过去,邵云程的功夫长进特别的大,他身边也集结了不少的弟子,已成为铜临山炙手可热的人物。
裴栖寒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练剑上面,除了练剑之外增加自己的修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而练剑之外的时光总是意外的漫长难熬,无法,他只有将自己闲余的时间再度用在练剑上,周而复始。
有时候,裴栖寒会看着邵云程身边成群结队的欢声笑语的人驻足,总是留意一会后与其背道而驰。
他们向阳,他向阴;他们向喧闹中行去,他则孤身没入静默的风雪中。
如果上天能赐予他感知灵体的能力,他会发现,有一个姑娘在顶着风雪追逐着他的脚步,那人的脸上总是洋溢的温暖的笑容,即便整个世界都无法发现她,她也会自娱自乐的取悦自己。
她总会站在他的身边,告诉他,你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可惜,他听不见。
“裴师兄。”邵云程浅浅向裴栖寒打招呼。
他自从被陆息安排亲自侍候在其身边后,总是意外地忙碌,时常九十天不见人影,这一年以来他成熟不少,很多同时期与他一同进入铜临山的弟子大多都在妖猎中丧生,旧人死去,新人入门,因出手大方阔绰,待人友善,他人缘特别的好。
偶然一次,裴栖寒瞧见邵云程将他赠与他的那些法宝变卖掉,换成有助于修炼的灵识妖丹或者是其他更小的玩意,等攒够分量后,他会将这些东西分发给跟着他手下的年轻弟子,那些人得了好处,自然会更加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许悠悠看着简直气不打一出来,这叫什么,慷他人之慨?
邵云程被裴栖寒看见也不觉得心虚,反而道:“他们着急用这些东西,我想裴师兄对于我的做法应该是不会介意的。”
裴栖寒脸上显露出一丝丝不悦,只是邵云程的措辞太过正当,他轻微的嗯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去。
许悠悠简直是想将裴栖寒给摇醒,你擦亮眼睛好好看看邵云程啊,她家师兄真的是被邵云程完完全全地在利用。
自己初入铜临山的时候,也邵云程和蔼可亲的行事作风给骗了,他惯会这样获取人心,裴栖寒这时年纪小,看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一想到后面两人,裴栖寒曾经多次想杀邵云程,置其于死地,想来他们之间必定是有一次决裂,只是不知道这契机是什么。裴栖寒或许是因为邵云程对他的伤害,当初才会像一只刺猬一样拒绝她的靠近。
若是裴栖寒也曾拥过有很多真心朋友,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他好的那一个人,那他肯定就不会被邵云程给欺骗了。可是他没有,正因为他的身边缺失了朋友这一个位置,这才会让邵云程有机可乘。
因为确失,所以才会心生渴望,可悲的是,他身边没有一个拿真心对他,陆息将他当成一个复仇的工具,而邵云程则是将他当做一个往上爬的垫脚石。
这年秋猎,陆息忽然改变主意换了一种玩法——秋猎成了竞猎。
陆息说,谁能取到独角犀怪的妖丹,他就重重有赏。
许悠悠隐隐感觉到不妙,邵云程似乎是对这次妖猎信心十足。
她想起自己曾经打听到的东西,就是在这一年,邵云程以金丹期的修为猎得独角犀怪的妖丹,打败裴栖寒,一时风光无两。
她还记得,贺生对他说话,这次妖丹,裴栖寒后于他们很久之后才回来,满身污血,异常可怖。也就是说,在这次妖猎结束之后,裴栖寒被众人抛弃了。
往后四年,日日复年年,修为停滞不前,霜雪覆心冷满面,此后他的名字只出现在旁人的唾骂和污蔑声中。
她有一点不敢再往下看。
秋猎前夕,裴栖寒于朔雪居中擦拭自己的惊鲵剑,烛火摇曳,门扉半掩,外面月华正盛,天上几颗星子闪得正欢,夜间寂静,她在裴栖寒身边心跳声与呼吸声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