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裴栖寒非去不可,这是事实,她没有办法改变。
许悠悠忧愁着,裴栖寒在烛火的照耀下看见了她,总有些时日,他能够经常地见到这个女子,大多时候都只是匆匆一眼,她消散得太快,以至于他连句话都来不及说。
能见一眼也是极好的,能说上话于他而言是奢求。
无论她是否真实存在,裴栖寒都将她当做了心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正如她说的那样,他们是朋友,她是特别的,她与众不同的。
这一回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眼,她还是稳稳当当的在他眼前,他心中是喜的,可是她却不太高兴。
“怎么了?”他问。
许悠悠就知道自己这是又出现在了裴栖寒的视线中,她缓缓地走到他面前,苦恼道:“明日秋猎,我不希望你去。”
十六岁的裴栖寒远没有二十岁的裴栖寒来得冷淡,他似乎是分外珍视许悠悠这个朋友,向来寡言少语的他在这时会向她耐心地简单解释妖猎是他们铜临山的传统,而他作为铜临山的大弟子,自然是不能够懈怠,需得以身作则。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我不想你去。”许悠悠几乎是要哭出声,她实在是不想看见往后发生的事情,这对他们来说都太过残忍。
她在他的记忆里,这就意味着她得直面裴栖寒所经受的一切,她现在光是想想就觉得心口疼。
“你怎么了?”裴栖寒放下自己的惊鲵剑,许悠悠抬头,十六岁的裴栖寒身量就已经比她高很多了,她的眼中是湿润的,鼻头发红。
见状,他似乎是有些不知所措,“你哭了。”
不知道怎么,他嘴角竟然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是温和的、发自内心的、情不自禁的喜悦,他不常笑,更不爱笑,与陆息和邵云程相处时他很少真真切切地流露过笑意。
对他而言,他们只是短短见过几面,可是眼前这个女子却无时无刻都在触动着他的心,她使他生出最热切,最无可自抑的渴望——想靠近她,想触碰她。
“你不必如此担心我。”裴栖寒缓缓说。
他少时享有天才之名,身上自是傲气在。
许悠悠慌忙抹泪,“也是,你最厉害了。”
“没想到,竟然能和你说这样久的话。”裴栖寒的话中满是珍惜,这样的时光若是能慢些,他也能多看她一会。
“我也没想到,明日秋猎,你一定要小心。”她叮嘱。
“你放心。”分明是关于他自己的安危,他却让她放心,如此被人牵肠挂肚放在心上的滋味着实是让他迷恋。
裴栖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嗯。”
他缓缓开口,“你一直在我身边?”
许悠悠愣了一瞬,然后点点头。
喜色跃然显露,裴栖寒略微思索后问说:“我练剑的时候你也在?”
“嗯。”
“那我入睡时?”
“我也在,我一直都在,只是很多时候你都不看见我。”许悠悠解释道。
裴栖寒垂首浅笑,“一直都在。”
他呢喃一句,最后问许悠悠一句:“你是神仙么?”
“不是。”
“那你?”他稍加迟疑。
“我和你一样,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许悠悠是我的名字,”她一顿,“至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身边,我想是因为我们彼此都需要着,然后就在不知不觉中被绑在了一起。”
裴栖寒没在多问,这时美好的难能可贵的时光不知何时会消逝,他心生惶恐,又在看见她的那一刹安定,已是万分克制,却仍旧挡不住那一点触动,他期望着,“我能碰你一下么?”
许悠悠首肯。
裴栖寒屈起手指,慢慢地向她的脸颊触碰过来,他迟疑着,又渴望着,动作异常得慢,许悠悠很是耐心地等着他。
终于裴栖寒的手触碰到了许悠悠的脸颊,姑娘的脸是温热的柔软的,不知该怎么形容,少年裴栖寒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如破壳而出,如萌芽破土。
他触摸着许悠悠的脸庞,喃喃自语:“是真的。”
“嗯,是真的。”
他在感受着这她,而许悠悠亦然。
裴栖寒不是一个多言的人,可此刻他心里却涌现出好多话想对许悠悠说。心腹之语,唯能对她言。
不等他开口,他一直注视着的姑娘身隐消散。
他有一刹惝恍惘然,随即想到许悠悠曾对他说,我一直在你身边,那种魂牵梦绕的失落感倒也不足为说。
“许悠悠?”他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你在。”他肯定。
他说着,平身在床上躺下。
今晚,他没有再看月亮。
她能感受到,这个时候的裴栖寒身上虽然背负着仇恨,但是他的恨意并不浓烈,此时他身上最重的当属孤独与迷茫。
秋猎上,裴栖寒的任务是拿到独角犀牛怪的妖丹,故而他的路线与众人不同,启程后便各自为径。
邵云程不在裴栖寒的身旁,她的心才堪堪放下来一点。
蓦地,天边起了大风,她在这风里问见一股血腥味,看天上这般情景,怕是要下雨了。
她不喜欢雨天。
裴栖寒不停往前,即便是倾盆大雨他的头上浇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许悠悠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裴栖寒捕捉身侧的些许甜香,她身上的香味与这危机四伏的密林中格格不入。
“悠悠?”裴栖寒扭头,许悠悠果然在他身侧。
“别在往前了。”许悠悠拉着他的袖子,话中不可抑制的带了些祈求的味道。
许悠悠想起那些既定的事实,“我有点害怕,我担心你会出事,我怕你受伤,我……”
她哽咽着,难以把话说下去。
裴栖寒头一次听见有人如此直白地对他说出如此关切的话,他愣了片刻,有她在,这世界便是温热的。
他亦不大会安慰人,只是对许悠悠道:“我没事的。”
“你……多加小心一点少邵云程。”许悠悠提醒说。
“为什么这样说?”他问。
“你相信我吗?”
裴栖寒点头,许悠悠继续说:“你相信我,那你就相信我说的话。”
少年裴栖寒似懂非懂地点头,许悠悠再度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密林中传来各种怪物的嘶吼声。
天上阴云密集,豆大的雨点没过一会就哗哗落下,裴栖寒浑身上下都被淋湿。
许悠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莫名觉得决绝,她在这里,什么都改变不了,他帮不了他什么。
而真正的裴栖寒,他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许悠悠跟在裴栖寒的身后,他看见裴栖寒前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犀牛怪兽,和着雨点,许悠悠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这味道她很是熟悉,换句话来说几乎是难忘的。因为那日裴栖寒与邵云程比试的时候,她闻过这种奇怪的味道,裴栖寒便是在闻了这个奇怪味道的之后才脸色大变。
而这是独角犀怪身上的气味。
许悠悠跑过去,意图将裴栖寒拉回来。
这一去,她周围兀自暗下,黑色蒙着她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许悠悠连忙召出司玉,“司玉,这是怎么回事?”
司玉道:“是这段记忆的主人不愿意让你看见,所以你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师兄……”许悠悠道:“所以,他能感知到我的存在是么?”
“少年裴栖寒能够看见我,为什么,这里不是他的的记忆么?”许悠悠问。
司玉道:“因为他的有一半神识失去了记忆,伏在了自己曾经的记忆中的身体上,但他的另一半神识,你必须找到,这样你才能带他回去。”
“这也就是说,师兄他的另一半神识是有记忆的,对吗?他记得所有的一切。”许悠悠道。
“是。”
黑雾散去,许悠悠重获光明,而她面前是重伤的裴栖寒。
许悠悠大惊,“怎么回事?”
她才想跑过去,重伤的少年裴栖寒看着她,颓然冷寂地唤了一声,“许悠悠。”
忽的一阵天旋地转,她回到了裴栖寒记忆中的秋猎前夕。
许悠悠困惑问道:“司玉,我怎么又回来了?”
司玉说道:“是裴栖寒的意识将你送回来的,你有没有看见他的过去,并不能算消除了他的噩魇,所以又被送了回来。”
许悠悠道:“这么说,我若是一直看不见他的过去,就会一直被送回来,是这样么?”
“是的。”司玉说。
许悠悠平复着自己的心情,经过这一遭,她渐渐摸索明白了一些东西,譬如说每次裴栖寒能够看见她都是在她情绪起伏特别激烈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个猜想对不对。
她在朔雪居内,可是现在朔雪居里还没有人,许悠悠走到裴栖寒的床榻边,他的枕头边上,还放着他十岁时陆息给他买的糖。
裴栖寒是真的很珍惜这个东西,她师兄真是个长情的人。
许悠悠将他枕边的糖拿起,打开盒子,方糖的甜味就飘进了她的鼻腔之中。
她心里难过,嘴上就想吃些甜食,“怎么办呢,师兄,我好想吃。”
她本是自言自语。
“可以。”一道声音传来。
许悠悠抬眸,就见到了裴栖寒,是真正的裴栖寒。
“师兄!”
只一瞬,他消失了。
*
容见俞将姜婴带出去后,毫不留情的准备和罗颂离开此地,姜婴追着她的步子,亦步亦趋,“你真的要离开江邑?”
“不然呢?”容见俞虽是在回他的话,但目光半分没有放在他的身上,末了问罗颂道:“你说会有人来接应我们,他什么时候到?”
罗颂答:“处理完那些人我们就可以离去。”
容见俞少见的升起一丝疑惑,“这一次你们不带走了?”
罗颂点头,“既然我们已暴露完全,将她们带着一起走目标太大,我们暂时得找一个地方藏身。”
“可以,正好我知道有个地方,你和我走。”容见俞说道,她的这个你字中很显然没有包括姜婴。
“你要走,那姜府偌大的家业你不要了吗?”姜婴道,“还有你最喜欢的翡翠,琥珀……我——”
容见俞打断他的话,似乎是对他的纠缠感到烦心,“姜婴我方才就你已是仁至义尽,你别不知好歹阻拦我的去处,姜府内不过都是一些俗物,大难临头皆可抛。”
她抬眼扫了一眼姜婴,无情道:“你无需为我做多余的事情,趁现在那些人还没有苏醒,你赶紧找一条去路。”
姜婴对于她的话早有预料,可这些冷情的话从容见俞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依旧感到寒心不已,“你不带上我?”
容见俞止步,对他正色说道:“带上你,拖我的后腿吗?你既没有修为,也没有胆识和谋略,有哪一点值得让我带上你?如果你是想对我提当初的收留之恩,我将你们姜府在江邑做大做强,你享受了那么多年,别说不是我的功劳。”
“是,你说得这些我都没有,我也承认姜府若没有你早树倒猴孙散了,可是……”姜婴看着她,垂下眉眼,容见俞是怎样的人他最清楚,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小俞,我爱你。”他缓缓道。
容见俞嗤之以鼻,“那又怎样,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如果你觉得爱我可以让你活下去,那你随意。”
说着,她示意罗颂,“我们走。”
末了,他见姜婴还待在原地,念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她出言提醒,“这件事和你无关,你参与进来,简直是愚蠢至极。现在赶紧趁机离开江邑,还能有活着的机会。”
目送容见俞离开后,姜婴将怀中的翡翠掏出,他花了好几个月相中的玉镯,原本是想当做她的生辰礼送出去的。
昔年在姜府中,容见俞掌管姜府大小事务,理得多了整日便威严着一张脸,很少有开怀大笑的时候,为了让她开心,他几乎是将全城的珠宝都搜罗在了一起,这才能勉强博她一笑。后来,她的妆奁上时常放着两三只翡翠,他便以为她爱极了翡翠。
其实不是,她不爱这些俗物,她想要青春永驻,她想要长生。
“俗不可耐。”他掌心一偏,上等翡翠坠地四碎,天下之大无以为家。
作者有话说:
裴栖寒的十六岁,没有遇见一个爱他的许悠悠。
第80章
许悠悠确信, 自己没有看错,那个就是真正的裴栖寒。
可是他不见了。
她朔雪居内出来,绕着这个地方寻觅一圈, 哪还有他的影子,仿佛是被孤身置于群山间, 入眼即是山色, 她现在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她要找的人不愿意见她。
裴栖寒不愿意在往生魇中见到她, 如果坦诚相对意味着要撕开血淋淋伤口,将他遮掩已久的糜烂往事单拎出来曝晒在日光下给别人瞧,她想人都难以做到被别人瞧得如此透彻, 将过往悉数揭开不亚于裸露着身子毫不遮拦的出现在其面前。
可她不是别人,不是会落井下石的人,不是会嘲笑他的人,也不会高高在上的怜悯他, 她是来爱他的。
找不见人,她无事绕着朔雪居四周探索一圈, 她发现四年前的铜临,根本没有她的朝阳居,那是后来建造的,回想起她刚刚穿进来的种种往事,她品出一丝不对劲, 陆息似乎是一直在有意的让她和裴栖寒接触,怎么看都有一种撮合的意思在里面。
她心中咯噔一声, 但愿是她多想, 陆息闲来无事撮合他俩干嘛, 他不是不允许裴栖寒有过多的感情么?